城墙
“但是梭苦特人终究会以此为傲,而且他们确实有理有据:蒙古帝国很快就覆灭了,而据说,梭苦特直到现在还存在着。”
旭烈兀的军队从铁门关出发进军木剌夷国,已经在杳无人烟的荒漠中向南行了四十天。翻越三座山脉、渡过六条河流之后,高耸的城墙兀然出现在荆棘丛生的平原上。城墙之高,几乎要直入云霄;墙体上,长年风化的痕迹和修补的痕迹同时出现,甚至有相当多的修缮工作看起来是崭新的,说明这庞然大物并非远古遗迹,而是至今仍然呼吸着的某个城市的一部分。然而此时距离木剌夷还很远,从地图上看,至少要来年春天才能靠近其最边疆的几座城。兵士里无人知晓这是什么地方,或许所向披靡的蒙古大军也难免有迷失方向的时候。 前锋军于是在城墙外驻下。当晚,中原来的史官求见将军。在营帐闪烁的灯影中,史官摊开若干残卷,每一篇都用不同民族的语言或符号记载:在三座山脉和六条河流的那边,是传说中的国度梭苦特,城墙之城。 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大多数文献如此写到:梭苦特的整个疆域都被城墙环绕在内,墙内的居民从不与外界产生任何交流。因此每一篇关于梭苦特的文献都只是关于它的猜测:第一篇说梭苦特的城墙环绕的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居民因而永远自给自足;第二篇说梭苦特真正的城市高在云端之上,居民以星辰为食,一生中只有去世时,才被送到地面,埋到地底,因此严格来讲,地上的梭苦特只是坟场;第三篇说梭苦特城内有一座天然的喷泉,从中源源不断地流出金银财宝,梭苦特的人民是被派来守护这宝藏的火神的子嗣,只有被选中的英雄才能征服这座城,登上仅次于神的宝座。 将军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野史,更重要的是,骁勇的蒙古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城市,何况如果真如第三篇史书所说,梭苦特的城墙守护着的是无尽的财富,那还有什么不攻打它的理由呢?无论梭苦特的真实面目有多么离奇,它都注定要被征服。这甚至与蒙古人的志向无关,而是它本身的命运。 第二天清晨,信使就出发去寻找城门所在,并试图度量城墙的长度、梭苦特的面积。与此同时,军队也开始准备攻城器械,因为这里的城墙看起来比任何他们曾经见过的都要高大、都要坚固。史官知道,信使永远不会回来了,因为除了城墙的存在以外,唯一可以从史书上确认的事实是:梭苦特的城墙没有任何入口,而沿城墙走上一圈,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
你从关于野史的野史中抬起头,因为窗外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快要天黑了,而你还没有开灯。街上洋溢着一种令人愉悦的宁静,就像书中的梭苦特——这是一个音译的名字,在波斯语里,意思是“安静”。波斯人如此称呼这座城市,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人听过来自梭苦特的声音,它像一个迟钝的儿童,在聚会上总是沉默着缩成一团。久而久之,周边的其他民族也就沿用了这个名字,哪怕梭苦特人可能并不会这样称呼他们自己。说不定城里其实相当热闹,每个人每天晚上都做不一样的梦。但也可能真如波斯人所说,梭苦特人根本不做梦,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但既然你把你所生活的这个地方比作梭苦特,就不得不为它辩护。此刻楼下有人坐在花园里聊天,小孩似笑非笑地叫喊两下,马路上传来汽车的鸣笛,货车像马一样喘着粗气。黄昏,通过一种因无限接近黑夜而特有的柔和氛围,让这一切都不再让人厌烦,人预感到所有的声音很快都会消失。梭苦特城里是否也是这样一种景象呢? 然而这是一种天真的逃避,因为你知道尽管声带在不停地颤动,这里的人也并没有什么真正要说的。你自己就是如此。你在写关于这段历史的报告,因为这是学校作业;但你一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件毫无意义的工作,到了最后,你也不可能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梭苦特和它的人民有没有存在过一点都不重要。那么关于这样的故事,你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我们的国家,每天早上都有人举办葬礼。金星从东方升起的第二个时辰以后,乐队就吹响第一声笛子,宣告葬礼开始。祭司在最前面,左右两个男子举着冥神和他妻子的神像跟在祭司身后,接着就是死者的棺材和送葬的队伍。 人们陆陆续续地从自家窗口伸长脖子来看。当祭司一行走到城中央的火葬场的时候,全城的人都已经起床,每扇窗户里都伸出一个或好几个脑袋,沿着楼房向上叠,在顶楼,好几张脸都挤在了一起,形成一种模糊不清的整体表情。 火葬场在很多年以前还是露天剧场,因此建在城的正中心,每家每户都能从窗户望到,并且严格对应着天上星辰的位置。但是从某一天起——传说那是我们第四代皇帝驾崩的日子,但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如此相信了——星星们决定不再关心我们的生活,或者它们决定不再受人类命运的影响,从此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每一颗星都不再按既定的轨道运行,星座像摔坏的镜子一样碎得乱七八糟,无法辨认;只有太阳和月亮变化不大,但占星家说其实它们也在一点点偏离自己的轨道,一千年以后,这个世界就再也看不到日升月落了。诗人们渐渐写不出东西来,剧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弃用,并被皇帝下令交由祭司的。 于是火葬的仪式就开始在昔日的剧场举行。市民们发现观看葬礼的感觉和当年看戏剧并没有太大区别,尽管不一定带来愉悦的感受,但总归都是一种消遣和娱乐,火葬场就这样被固定下来了。每天早上,送葬的队伍穿过城市来到火葬场,听祭司念完悼词并请求冥神引导灵魂正确地去往冥界之后,便焚烧尸体。最后,死者的亲属领到一点死者的骨灰,葬礼就到此为止。这时候一般还不到中午,于是大家各自散去,穿丧服的男人去干活;穿丧服的女人送小孩上学、回家做饭;看戏的市民们活动活动已经僵硬的脖子,一言不发地退回自己屋里,也开始和他们一样劳作。 今天早上火葬的是我的邻居。我看着棺材从隔壁抬出来,祭司和一部分送葬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抬棺材的奴隶和死者的儿女脸上都是差不多的表情,我肯定也是如此。在看了这么多场葬礼之后,也很难再有什么感想——不然人是无法活下去的。
信使还没有回来,但攻城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将军不打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浪费太多时间,他们的目的毕竟是继续南下攻占木剌夷,因此行军越快越好。前两次西征途中,蒙古军已经攻破了数不胜数的城墙,而且他们现在拥有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回炮,按理说再也没有他们攻不下的城墙。三十台投石车、二十尊弩炮、十五架云梯,以及十座大型回炮已经准备停妥,只等将军一声令下。 梭苦特依然一声不吭。到达这里的第一天,蒙古人就发现这城墙上连一个悬眼也没有。这意味着城内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外界危险的迫近,同时也不会反击——至少在这个时候是如此。城墙和梭苦特的居民只有两种极端状态,一种是城墙完好无损,居民与外界相安无事;另一种就是城墙被攻破,异族的军队一开始便长驱直入,居民们的生活立刻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作为蒙古军人,作为已经征服了无边辽阔的大陆、攻占了无数城池、建立了无限广阔的蒙古帝国的军人中的一员,将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国家。弱小的国家在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便会立刻投降,交出金银、皮革、玳瑁和美丽的公主;略有几分兵力的国家则不可能修建这样一座笨拙的城墙,除了堆砌以外毫无用处。而梭苦特只是保持着这种怪异的沉默。只有风从荆棘丛里穿过,发出微弱的声响。 要再等待信使,等待来自梭苦特的消息吗?但已经消逝的时间证明了一分钟的等待和一万年的等待将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没有蒙古军,梭苦特将继续沉默下去,直到荒原被海洋淹没、海洋里升起荒原,梭苦特的城墙都会永远矗立在它原来的位置。 于是军号的声音响起,时间开始流动。
你手上的史料差不多都在这里中断,因为结果是显而易见的。1256年,木剌夷国被全部占领,旭烈兀以巴格达为都城建立了伊儿汗国,这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史实。也就是说,攻打梭苦特几乎没有滞后多少行军速度,也没有造成多少伤亡,以至于军队迅速地踏平他们的国土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他们最终的目标。梭苦特只是万千被征服的城市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而其他那些城市,或多或少也带有和梭苦特一样的怪异色彩。 但也并非没有别的可能。比如,蒙古军最终绕过了梭苦特,因为他们发现梭苦特就像它的沉默一样一无所有,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攻打的;或者梭苦特的城墙是如此坚不可破,当时最先进的武器也不能对它造成一丝一毫伤害,为了不给战无不胜的蒙古军添上一滴污点,此后的记录被悉数烧毁;又或者,梭苦特真的有神的庇护,神允诺给蒙古军以梭苦特城本身以外的什么代价,换来了梭苦特的安宁。 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历史就这样没头没尾地夭折,你的报告永远都写不出来。你想到,为了一篇毫无意义的报告,毫无意义的历史也必须进行下去,万事万物都必须有个结果。这就是世界的荒谬之处。 现在是下午两点,世界昏昏欲睡的时刻。与其说街上是安静的,不如说你的耳朵此刻无法聆听。等红绿灯的人,骑电动车的人,苍蝇,一切生物都像在梦游。他们互相碰撞,误入歧途,身体晃晃悠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你骑车到图书馆,路上庆幸自己有一个目的地,你以为自己是醒着的。门口的保安把你拦下,请你带好口罩,出示健康码,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说梦话。你没有迟疑地照做了,然后,你也成了做梦的共犯。
我是否从未提起过其实我们的国家有着相当沉重的历史?幸福之神与灾难之神曾经定下契约交替掌管我们的国家,每隔大约五百年,他们便轮换。在后者主宰的时代,灾难频繁降临:有时是天灾,有时是人祸。那时天上下的不再是雨水,而是火焰;地底的巨人醒来,摇晃我们脚下的土地,楼房一座接一座地轰然倒塌;暴君死后依然是暴君登基,大批大批的人被处以火刑、被活埋、被腰斩,因为暴君罹患永远也治不好的头痛病,而萨满说这是因为灾难之神需要更多牺牲。 但总体而言,灾难时代与幸福时代唯一的不同就是,葬礼的数量更多,举行葬礼的频率更高。在那样的时候,葬礼可以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连续举行十年之久。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在这个星星早已离我们远去的当下,一个人的死亡仅仅意味着他的死亡本身,再也没有更多东西了。 或许现在差不多到了灾难之神接管的日子。这段时间以来,葬礼的数量突然增多,每天都从天亮排到入夜,灵魂一个接一个地上路。地底的巨人似乎已经从沉眠过度到浅睡,他频繁地翻身,大地小幅度地摇晃,再过不久,他就要完全苏醒了;与此同时,雷神也开始出现在天边,不时扔下一些遥远而沉闷的响声;而皇帝,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或者是否早已不是我们还记得的那个皇帝,而是他的儿子、孙子,乃至曾孙,而且我们也根本不在乎他究竟是谁,因此不可能把得救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那我们该把希望放在哪呢?从逻辑上来说,答案应该导向我们自己,但从事实的角度出发,这反而是最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是如此孱弱,除了承受命运以外,不可能再做出别的行动了。我们已经顺从地接受了生活和死亡——这两者都不曾询问过我们的意愿——还有什么能做的呢?因我们投票而成为哲学家的祭司在城中央——剧院、火葬场——发表演说:历史上灾难之神每一次降临,人们都只能通过销毁希望来对抗祂,这是祖先留下的永恒智慧!灾难之神喜爱那些抛弃希望的人,愿意眷顾这些人,留他们一条活路。这就是我们的哲学。
从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在城墙上打出第一个缺口以来,已经过去了三天。在此期间,所有的投石车、弩炮和回炮都一刻不停地工作着。这并不是说,梭苦特的城墙真的如传说和外表看起来的一般坚固,需要花费如此大的精力,相反,砌墙的石头就像纸一样脆弱,能够轻易地被破坏。然而梭苦特的城墙最神秘的地方就在于此:它被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搭建,遵循一种极其微妙的物理规律,每一块石头都独立于与它毗邻的石头,于是每一个缺口都不会是致命的,城墙每次只失去若干块石头,但永远不会全部倒塌。更何况它绵延千里,没有人能真的把它夷为平地。梭苦特就是以这种方式永生的。 蒙古将军心里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羞辱和不可思议混杂在一起。这真是个受诅咒的地方!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必须集中火力开出一条能让军队通过的道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让梭苦特认输——又或者,即便如此梭苦特也不会认输,或许它根本没有输赢的概念,只会在被威胁时一言不发地拱手让出所有财富。 攻城的工作相当顺利,因为直到现在,本应出面抵抗的军队依然不见踪影。大概永远都不会有人抵抗的,因为这就是梭苦特的生存方式。尽管蒙古人不会理解这种方式,因为理解天生就有损于勇敢;但他们已经见过各种各样的国度和城市,这些被征服的国家没有哪一个在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有机会成为蒙古帝国一样的存在,所以蒙古帝国只有一个,而不论蒙古人对这些国家是鄙夷还是轻蔑,也都无损于他们的存在本身。梭苦特也是如此。它已经以这种方式存在,因此要求得到承认。 但实际上,就如它永不倒塌的城墙一样,梭苦特坚固的存在方式令它成为了世界上最真实的国度。它才是唯一的现实,需要得到承认的是其他民族。天平从一开始就无限地倾向于梭苦特,在它面前,整个蒙古帝国轻得就像一丝吐息,随时会被风吹散,消失在这个空洞的世界上。到了那个时候,谁能承认蒙古帝国呢? 整个蒙古帝国都只是一场梦而已。这个念头有如神启一般出现在将军的心里,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他无法告诉任何人。神启和眩晕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体的,它们都隶属于语言之外的范畴,因此无从谈起。 十五天以后,城墙上的缺口之宽,已经足以让蒙古大军通过了。
你从梦中惊醒,梦见蒙古军刚刚攻破了城墙,准备进入城内把梭苦特洗劫一空。你低头看向手中的古籍,它也刚好讲到这里。你突然想到,如果刚刚梦到的是完全相反的情况,你手中的文字是否也会随之改变呢?仔细一看,甚至连这手抄本的字迹,这描述一件事的语气都和你自己如此相似。你不明白,从哪里开始是你的梦?哪里不是?最合理的情况是,过去连同现在,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你的梦。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个问题:蒙古帝国是你的梦,而将军只是隐约对此有所察觉。 但还有两个问题无法回答:梭苦特是不是梦的一部分呢?而你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城市,是不是另一个人的梦呢? 或者,这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为了让硬币的两面无限和谐地统一在硬币这个物体的内部,你只能猜想:我所生活的这个城市就是梭苦特,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一千年以来,梭苦特人不断扩展他们的疆域、修筑他们的城墙,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取代了蒙古人的帝国。以至于到了现在,生活于其国内的人已经望不到他们的城墙了。
听说在我们这里的对岸,接连不断的地震已经摧毁了无数房屋,让无数人丧生。虽然我一生不曾离开我的家太远,因此无法到对岸去确认这一切是否发生过,但我并不怀疑这种传闻的真实性,因为葬礼确实已经不停歇地举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火葬场的大火摇曳着的艳丽色彩投射进每家每户的窗子里,亮得叫人难以入睡。由于我们的楼房修得太高,焚烧产生的的浓烟一直无法散去,而据一些奴隶所说,火葬场的每一条砖缝都浸满了尸油。 地下的巨人当然是无法反抗的。或许曾有这样的英雄故事,不过都必定以英雄的牺牲告终,而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了。如果一个灾难时代的成年人还说这样的话,那必定是要被旁人嘲笑的,他自己肯定也会羞得无地自容。战斗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东西。而属于现实生活的最高智慧,就是不做越界的事。 我不知道我写这些东西是为了对谁讲,毕竟肯定没有人会听。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刻,我感到我不再是我们国家的一员,或者至少,一点一点地不完全是了。自从诗人不写戏剧以后,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人还提笔写东西了,连日记都不写。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葬礼完完全全地取代了戏剧,而我们对自己的生活也相当满足,满足到我们甚至不会事后再去回忆它们中的某个瞬间。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因为戏剧,或者别的艺术,总是意味着一种不满足,一种频频回头的优柔寡断,一种无意义的希望。而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但是为什么此刻我在写呢?因为太久没有拿起我的笔,这些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由于每天都盯着火焰看,我觉得我的视力下降了许多,我看到我写下的这些歪歪扭扭的字突然变得模糊,而且像火一样摇晃起来。我感到非常害怕,于是越发低下头去,想要看清它们。当我的睫毛接触到纸面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这些文字,但已经不是我写下的那些——或者,不是我以为我写下的那些。它们让我过去的生活变得条理清晰,同时揭示了我的未来:我将被驱逐出我们的国家,在没有城墙保护的地方流浪。
梭苦特城内就和城外一样荒芜。目之所及,依然只有沙漠和稀疏的几丛荆棘,和城外的荒漠别无二致。将军骑着马在荒地上转圈,因为没有目的地,所以他不知道最终该往哪里去。所有士兵都被这怪异的风景弄得晕头转向,他们面面相觑,同时产生一模一样的念头:梭苦特如此坚不可破、被如此深思熟虑地建造起来的城墙到底是为了保护什么呢? 这是蒙古人的固有思维。虽然这么说不恰当,因为蒙古人自己并不修城墙,也就谈不上固有;但毕竟他们已经征战四方,所遇到的每一座城墙,没有哪一个不是为了保护其内的国王、财富和居民的。更何况,这是他们遇到的最特别、最坚固的城墙,难道不应该是为了守护世界上最富有的国王、最珍贵的财宝,和最美丽的公主而建造的吗?否则,为什么要耗尽心思地建造和修缮这么一个笨拙的建筑呢?它所消耗的,要从哪里得到补偿呢?但是,如果梭苦特真的拥有世界上一切最珍贵之物,难道不应该有更加主动的抵抗吗?试想,如果梭苦特和蒙古帝国互换位置,那么一定有数以万计的蒙古军人愿意誓死保护帝国的财富。不如说,他们已经在这样做了,只是他们并非为了某个实实在在的宝藏,而是蒙古帝国本身这个宏伟的目标。毕竟,人的生命是伴随着混沌而诞生的,一枚价值连城的珠宝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像一根脆弱的稻草,却允诺拯救沉浮于混沌之海的人。而溺水的人除了相信以外,别无他法。 将军依然在荒地上转来转去,直到他发现在他脚边,有一缕细细的黑烟不停地从地下冒出。他跳下马,谨慎地俯下身,最终发现,地面上有一片小小的、圆形的,石子堆砌起来的痕迹,就像他们曾见过的某些民族建造的神殿或剧场;而在那神殿中心,有什么微小的东西正在燃烧,黑烟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于是,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梭苦特的城墙不守护别的任何东西,它所竭力维护的,就是城墙本身。
现在,是时候给你的报告写下结论了。如果你从梭苦特的城墙上抽出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你会发现,其中生活着很多比蚂蚁稍大一点的小人。他们在这石头房里忙碌不停,和我们这些人的生活完全一样。而梭苦特的整个城墙就是由这些小小的人们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但与其说是搭建城墙,还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建造自己的家。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座房子,容纳着一个家庭;也就是说,梭苦特的全部生活就在城墙上。梭苦特人没有什么要守护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城墙和它保护的东西融为了一体,手段成为了目的,道路成为了终点。再也没有更远的、更高的东西了,日常生活就是全部的真理、全部的财富、全部的梦想,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因为这个原因,蒙古人不屑于征服他们。 但是梭苦特人终究会以此为傲,而且他们确实有理有据:蒙古帝国很快就覆灭了,而据说,梭苦特直到现在还存在着。确实如此。梭苦特人不关心他们的邻人,因此你永远不能推倒他们的整座城墙;而只要梭苦特人没有灭绝,他们的城墙终究还是会再度高耸,比世界上任何教堂的尖顶都要更高,距离没有上帝的天空更近。尽管梭苦特人没有自己的历史——因为那里的人不敢回头去看;也没有自己的艺术——因为人们不敢希望更多,但它确实是唯一不会被灭绝的国家。 这就是你的结论。此刻,在你的窗前,柏油马路上躺着一个流血的女人,但街道还是和以往一样安静。于是,你知道,这里就是梭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