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故事在阿维斯就像春天艳阳下,风中的柳絮一样漫天飞舞,当它选中你、决定让你来讲述它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一阵像坠入爱河一般幸福的微微眩晕。”
在阿维斯,所有人都是讲故事的人。有些人讲史诗一样的长篇巨作,也有人讲一两百字的小故事。每天大家都聚在公园里、车站里、酒馆里,围着一个叙述者听故事,听完之后大家各自散去,自己又在别处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你也可以说,阿维斯人都是小说家。但阿维斯人异于其他小说家之处在于:阿维斯人并不自己创作故事,相反,故事自己创作自己,只是通过选中某人之口而被讲述出来。因此实际上,阿维斯人只是故事讲述自身的工具。故事在阿维斯就像春天艳阳下,风中的柳絮一样漫天飞舞,当它选中你、决定让你来讲述它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一阵像坠入爱河一般幸福的微微眩晕。
至于为什么故事需要通过某人来讲述,这是因为讲述这一行为本身具有特别的能力。为了让你更好地理解,我可以借用一些类似的其他文化中的概念来向你解释。在日本的神道信仰中,信者认为言语有着一股改变现实的力量,并把这一力量称作 “言灵”。另外,古希腊和早期基督教的“逻各斯”也有类似的特点,逻各斯的原义就是“话语”,根据《约翰福音》,逻各斯是创造的媒介,是使宇宙诞生的神谕,上帝就是通过言说来创造世界的。总而言之,“言说”具有一种“让某事成真”的力量,讲故事当然也是“言说”的一种形式,即,故事通过被讲述而“成为真的”。通过被讲述,故事获得了实在的身体,而不再仅仅是一具飘荡着的幽灵。
同时,故事与讲述者之间也存在着特别的关系。讲述者并不是原封不动地将故事 “打印”出来,而是受制于他或她尘世的身体,或许会遗忘某些部分、又或许对某些部分添油加醋。可以说,故事被讲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是它自身,而毋宁是一个由讲述者分娩出来,因而沾染了其血迹的婴儿。当它被讲述、继而成为现实之后,它在其他人的流传中又会一再地偏离自己,到最后,已经与它原本的样子相去甚远。很难说故事在一开始是否预料到自己在未来的变迁,但我愿意相信故事有着即便如此也要下降到人间,成为现实的勇气。
十三岁的时候,我曾被一个故事选中。这个故事直到今天依然在世间流传,长盛不衰。我所讲述的版本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位画家,妄图与时间和死亡对抗,因此在死前疯狂地创作了无数幅自画像。他死后,人们进入他的画室整理这些画作,铺天盖地的画像就像万花筒一样令人眩晕。每一副面孔中都有一个画家的身影,但当所有面孔在这个房间里相视、相交、相重叠时,人们却难以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庞大画面中拼凑出一个完整而清晰的画家的模样。画家本人反倒被这些画像所肢解,其形象变得破碎而凌乱,无法辨认。之后,这个故事又被其他人所转述,在流传的过程中,这个故事渐渐带有了哥特式的恐怖色彩。比如,人们说画家的鬼魂无法放下永生的执念,因而依旧在画室里日复一日地作画;还有的说,这个画室、这个房间浸染了画家生前的痛苦,变成了画家怨念的化身,因而房间自己开始画画,描绘着记忆中画家的模样。每一天,房间里都会出现一张新的画像,时至今日,房间里的自画像已经有一千零一幅之多。
带有恐怖色彩的故事总是引人入胜,但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的那个版本。在那个故事里不需要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而且,我并不完全认为那个画家是为了永生才做出这样的举动。很有可能,那万花筒一般支离破碎的形象才是画家的目的:在这些自画像设下的障眼法之下,人们再也认不出画家本人。通过这种方式,他自由地逃离了这个世界。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很有可能,故事本身并不喜欢我的解释,因而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表达了对我的不满: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讲过一个故事,直至今日。读者啊,我现在讲的这个故事,即“由故事来选中讲述者的故事”,实际上也是时隔多年之后,由故事选中我来讲述的。现在,我也开始对过去在阿维斯的生活感到困惑和迷茫,阿维斯是否也只是一个故事呢?一个故事的幽灵选中我,通过我讲述它自身,即关于“阿维斯的讲故事的人”的故事。经由我的讲述,你得知了阿维斯的存在和阿维斯人的生活,故事就这样实现了它自身。而阿维斯,我从出生起一直赖以生存的故乡的土地,我过去在此经历的所有快乐和痛苦,都是由讲述关于阿维斯的故事这一行为创造出来的;在我言说这一故事以前,阿维斯并不存在。
阿维斯是一条衔尾蛇,一个自己创造自己的事物。故事与人类对立于世界的两极:故事在阿维斯担任了造物主的身份,但它是无力的、有待实现的;另一边是物质性的力量,即只有通过人类的讲述,故事才能创造出现实世界。因此,故事与讲述者的关系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加紧密,两者都通过彼此而撰写自己的命运。如今,阿维斯的上空依然有很多故事有待被讲述,所有这些尚未被讲述的故事,以及尚未讲述这些故事的人,就这样构成了阿维斯的全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