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虚堂记

“我知道,区区人类,不可能与死神爽约。因此,就请您将此当作我人生中最后一个请求,和我玩一个游戏,让我们在庭院最深处的房间再见吧。”

那天晚上,我很罕见地做了个梦。梦中我本来在一座空无人烟的庭院里歇息,一位着黑袍的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苍郁竹林里的步道中间。很多人或许都有这样的经历——在酣睡中,尽管我们外在的感官都变得无比迟钝,作为主人公面对梦中发生的事情时,直觉却变得无比敏锐。我们能轻易地辨认出一个在回忆中变得模糊的面容,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一些在清醒时尚未建立的联结。那天便是如此。这位陌生人甚至还没有开口,我却立即认出,此人即是死神。

陌生人快步走到坐在台阶上的我面前,说到:“很高兴您认识我。我来是为了告诉您,您的朋友Z已经时日无多。等您醒来后,今日与明日交替的那一刹那——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我便会将他带离人世。如果还有什么尚未了结的心愿,请别浪费了这一天光阴。”陌生人行了一礼,又道了一句:“永别了。但我们还会再见的。”

话音刚落,此人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目瞪口呆,连他是从哪条路离开的都不知道。风从庭院中穿过,他片刻前呆过的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纵酒狂欢的宴会落幕之后,清洗餐具的情形。风停下后,庭院里恢复了寂静,毫无此人曾经来过的痕迹。

我是一个跟神秘事件毫不沾边的人,就连至亲过世时,我也从未有过所谓被“托梦”的经历,更别提什么预言梦。但死神的话语是如此不详,使我无法对此置之不理。他走后,我想着要快点把这件事告诉Z,便起身寻找庭院的出口。然而这庭院为了符合(我并不认识的)主人的雅趣,被建造得极其繁复,因此我很快就在假山、池塘、竹林和亭台中迷了路。眼看就要山穷水尽之时,我终于从假山下找到一条暗道。然而刚刚踏入那扇门的一瞬间,我便醒来了。

这也难怪。在梦里我怎会如此愚笨,以至于想不到,对梦的迷宫来说,醒来就是唯一的解法?我看了眼钟,已经过了零点——也就是说,昨日已经是今天。我不管这个时刻有多不符合与人交往的常识,立刻给Z打了电话,尽管犹豫过要不要开门见山地告知他这一“死讯”,但Z就像已经知道了一切似的,反倒安慰我冷静下来。在电话里,他甚至还笑了起来,然后要我在天亮后去找他,他有要嘱托给我的事。

挂上电话,我已经了无睡意。但我依然试图闭上双眼,告诉自己毕竟这一天总是会来的。在黑暗中,我的意识就像漂浮在宇宙里的天体那样缓慢地旋转着,并找回了先前某一时刻的轨道:如果逃离梦中的迷宫只有醒来这一条路,那么对现实来说呢?当我们迷失在现实中时,做梦便是那条出路吗……

Z坐在他花园的扶手椅上晒太阳,看起来还很精神。但我们都知道,他的疾病就像体内一颗终究会爆炸的炸弹,死亡在任何时刻降临都并不奇怪。但正因为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健康的人一样,我才难以忍耐哭泣的冲动。我咬紧了下唇。在Z旁边,一张小巧的圆桌上摆着茶具,以及纸和笔。Z转过头来,示意我坐下。我摸了摸那把和他坐着的扶手椅一模一样的椅子,藤条在阳光下被晒得带有了些许温度。一根木刺轻轻地扎到了我的指腹。

“没想到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Z说,“但对作为小说家的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像是古典的传奇小说一样。很高兴,我人生最后的现实,也能化作一篇像模像样的小说呀。”

Z的语气里满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我能听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但我依然无法与他共享这种快乐。有些读者总是被小说排斥,因为他们在阅读的时候总是走神,总是想着现实中的事情——今天的午饭吃什么啦,衣服洗过了还没有去晒啦,晚上还要去见一个老熟人啦,诸如此类,因此无法与故事中的角色同频。他们始终不能理解,这个角色为什么快乐,为什么悲伤,为什么最终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结局;在故事结束的时候,他们仍然在故事之外。我想,我现在就是一个被Z排斥的读者,在他说这些,在他接下来说任何事的时候,我都不能避免想到那个现实,那个最大的、最坚固的、最可怕的现实——Z就要死了。

“别担心。我已经为这件事做了很久很久的准备了,你也是。所以在它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就像有所准备那样。我不想让死亡看到我手忙脚乱、惊恐万分的样子。”Z一边倒茶一边说,“你梦里的死神说的很好,‘别浪费了这一天光阴’,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把茶杯递给我,然后把手按在那叠空白的纸上,“我想请你帮我记录,现在我还能回忆起来的人生中的一些事情。至于它们要不要被加工、打磨、收集、整理,最终作为一本回忆录出版,就交给明天甚至更远的未来的你来决定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拾起那只笔。一阵沉默之后,Z抬起头来,像是终于从庞杂的回忆中找到了一根线头。如果顺利的话,那根线将串联起他的整个人生。他发出第一个声音,随即第一个字落到了纸上。

Z从他小时候的一件事说起。他说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他正在教室里画画,突然觉得椅子在摇晃。他本以为这是后桌那个顽皮的同学又在拿他好玩,便生气地回过头去——说到这里,Z突然停顿了一下, 摇了摇头说不对,他应该先讲讲一个女同学的事情。这位女同学相貌生得有些奇怪,在那个时候,因而承受了很多地狱一般的欺凌。他接着忏悔,那时候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善,而且过于懦弱,因此也混在那些欺凌的人中间。甚至有一次,一位老师在课堂上说了伤害那女同学的话……他又开始讲述和这个老师有关的事情,还补充说,她只是一个来实习的老师,他并没有上过几次她的课,甚至连她教什么都忘了;只是记得她曾经那样伤害过那位可怜的同学。他又说,每年都会有年轻的、还在上大学的老师来实习,其中有一位教英语的他倒是印象很深,他备课总是备得很好,而且说话是那么有趣、风度翩翩,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因此当他实习期结束要离开的时候,大家都非常舍不得……

我提醒Z,他一开始应该是想说那节美术课的事情。Z便道歉,回到了那件事,说原来不是后桌的同学在捣乱,而是发生地震了。所幸他家所在的地方并不是震源,只是被波及,因而并无人伤亡。那节美术课没有上完,学校便宣布放学,Z和很多小朋友一样站在操场上等家长来接,最后应该是他的外公来了,但Z丝毫不记得那时外公的样子,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和外公说了什么,只是记得操场上站满了小孩的静帧照片一样的图景。Z又想起来那时候来接自己放学的一般是外婆,然后说到有一次外婆来接他的时候在校门口外中暑了,又说到一到夏天外婆总是中暑,其中有一次甚至在人群中晕倒了,而他心中丝毫没有感到任何担忧,从这时起,他开始忏悔自己是不是一个冷血的、无情的人。由此他又开始说他如何对自己的母亲不好,有很多事情是他本不该如此固执的,这样一来或许他和母亲就能和解,像其他很多幸福的家庭一样。他担心,这份罪孽会影响到他的来世、他的无数未来的轮回,因为最终,母亲还是带着对他的憎恶、对生育他的那份悔恨去世的。他说,比如,在那一晚他不应该避开母亲的拥抱,这一露骨的抗拒使得母亲哭了。而父亲只是粗暴而蛮横地责备了母亲。这样说来,他一直觉得父亲也是有罪的……

如此这般,Z一直在偏离他一开始要说的东西,以至于我根本无法识别出这些杂乱无章的内容里,什么是他希望我记录下来的东西。纸上一直在出现文字,但如果有一天,除了我们之外的另一个人来读的话,他一定会摸不着头脑:这些回忆没有开始,没有终结,没有任何秩序使得它们被有序地串联起来,就像是并未诉诸语言的、只存在于脑海里的回忆本身那样混沌。我已经不清楚Z说到他人生中的哪个阶段,接下来的时间是否够他回忆到现在,在已经说出口的那些故事中,已经没有了单向流逝的时间这一概念。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心如乱麻,打断了Z:“你到底想说什么?到底哪些事情是需要我记录下来的?”

Z非常吃惊地转头看向我。

“全部。”

“可是……我找不到你话语的中心。在我看来,你只是像忘记自己在说什么一样,不断离题。”

Z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么,我最后讲一个故事吧。正好,这个故事作为结局,是最合适不过的。”

“江南名士张某曾不惜财力,召集千余名工匠,在不过数十亩的土地上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极尽繁复的庭院,名曰乐虚堂。园内刀丛剑树、路类孩戏之张猫,假山交错纵横如迷宫。亦有精巧的水池、楼阁点缀其间,世人称之登台可邀月,入榭可招云。乐虚堂建成后,张某便将自己关入园中,不复踏出屋外一步。也难怪,庭院讲究所谓‘百仞一拳,千里一瞬’,乐虚堂正可谓完美地凝练了各地名山大川之精髓,甚至比那些真正的名山胜水更奇诡、更瑰丽、更精致。有了这样一个庭院,又何必再去真的探访那些现实中的名胜古迹呢?”

“一日清晨,张某正在亭中静坐养神,一位着黑袍的不速之客却突然来到他跟前。张某随即辨认出,此人即是死神。然而张某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静,不等死神开口,便先说到:‘我在此恭候您多时了。但时候还很早,不如先游览一遍我引以为傲的这座庭院吧。乐虚堂耗费了我全部的金钱和心血,就连皇帝都嫉妒它的精美。如果就这样离开,将来您一定会后悔的。’”

“但张某却不是一副要带人参观的样子,而是自己径直走下台阶。张某回头道:‘不像其他园林,乐虚堂还是以一人游览为佳,恕我不能奉陪您。但我知道,区区人类,不可能与死神爽约。因此,就请您将此当作我人生中最后一个请求,和我玩一个游戏,让我们在庭院最深处的房间再见吧。’”

“黑衣人默许了。祂对将死之人总是过于宽容,而且,这个庭院本身就不过数十亩,对时间和死神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张某轻快地走上步道,身躯迅速地隐没在了假山之间。不一会儿,庭院里已经没有了张某的气息。黑衣人也随着张某的去向走入假山中。然而祂很快发现,每一个路口都通向越来越多的岔路。”

“张某敏捷地钻入一条又一条暗道。虽然迅速,但张某并不惊慌,而是如同往常散步一般平静。只是他对这个庭院过于熟悉,因此走起来显得像飞行的燕子一般轻盈。很快,张某便到达了和死神约好的,那个最深处的房间。”

“其实,张某本可以再进入下一条暗道,在死神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绕回庭院的入口(亦即出口),从那里逃入世界之中,隐没入人群之中,在模糊的面孔与面孔之间,死神将再也找不到他。但他没有这样做,一是因为正如他清醒地意识到的那样,人不可能逃过死神;其二,则是因为这已经没有必要了——死神很有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庭院。”

“人不能主动与死神爽约,但相反的情况却并非没有可能。一般来说,人在逃跑时总是渴望最短的时间、寻找最短的路线,但那是以与自身类同的、有限的生物为对手的前提下,才成立的方式。如果与死亡——或时间本身为敌,情况或许就并非如此。乐虚堂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诱捕死亡而建造的。与其说张某在设计优美的园林,不如说他在设计让时间迂回而反复的方式。如若建造笔直的道路,那穿越这数十亩的土地,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然而迷宫般交错纵横的假山与蹊径,却通过空间让时间被无限地推延了。在一个无限地自我繁殖的迷宫中,或许死亡永远不会降临,或许永恒便能从中诞生,毕竟谁能肯定,死神就不会迷路呢?更何况,死神不可能知晓那些方便的暗道——对死神来说,只有唯一的现实,它不会做梦,因而也不可能醒来。”

“张某面对庭院,在太师椅上坐下。此时,一滴雨水刚好从房檐上滑落。但是这滴雨永远都不会落到地面上了——张某、死神,以及整个乐虚堂,从此陷入了无尽的永恒。通过将死亡不断推延的方式,张某得到了永生。”

一反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Z这次完全没有离题,只是如流水般将这故事娓娓道来,我听得入了迷。故事讲完之后,我好像还像故事中的黑衣人那样被困在乐虚堂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开口问道:

“如果将来我将这本回忆录出版,也应该以这个张某的故事作结吗?”

Z摇摇头,说:“不。是我给你讲这个‘张某的故事’的故事。”

一时间,我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Z没有看我,而是抬着头望向天空。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亮已经升到夜空的中央。

我如梦初醒,心脏如下坠般猛然一沉。我立刻看向手表:在Z讲述的过程中,指针早已越过了零点。

我放下手表。夜色中,Z的面容如此模糊,只有瞳孔里反射出月亮皎洁的光辉。我感觉到他在微笑。然后他依然以平静的语气说:

“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