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练习

2024年8月4日

“我把手伸向杯子。手穿过了杯子，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在葬礼上嚎啕大哭的你。会场的指示牌上写着我的名字，司仪念着我的名字，人们交谈着关于我的事，大厅里挂着我的照片。我很想上去抱住你，帮你擦掉泪水，我想说，别为我这种微不足道、一事无成的人哭了。我在这一生中没做成任何值得你为我哭的事，很快，世界就会忘了我。但当我的手接触到你的脸时，我的手消失在了你的脸里面。泪水毫无阻碍地从你脸上滑落，而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我意外地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这次，不只是手，我迈开腿，让整个人向你靠近。我的右脚踏进你的右脚，我的左脚覆盖在你的左脚上。然后，我微微挺起了背。就这样，我对自己的感觉消失在了你的身体里，我不再是我了，我变成了你。这真让人高兴。但是，你没有像这样呆多久。片刻间，你已经转移了身体的方向，并且从你和我一起方才占据过的这个微不足道的空间里起身离开。于是，我又感到自己慢慢回来了，就像一个刚刚放稳的沙漏一样。沙子在慢慢堆积，我也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出口，你还在哭。你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着，有人靠近你，试图安抚它们，但这些人不一会儿又纷纷离开了你身旁，像分岔的铁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跟着你走。你坐上出租车，然后是地铁，接着步行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了家里。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坐在出租车后排靠近左门的位置，站在地铁上人与人之间的夹缝，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被陌生人进入，最后坐在生前最喜欢的那张地毯上。但是地毯没有对我的抚摸报之以触感。所以未来，我或许将不再那么喜欢它。你呢？你也再也不会对我报之以任何反应了。接触，是两具身体之间的事。对于已经没有身体的我来说，我失去了这个与接触相关的世界。我会像不再喜欢地毯那样不再喜欢你吗？你的双眼哭得红肿，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去冰箱里拿冰块，用毛巾包着，敷在你的眼睛上。但是我再也不能这么做了。这样看来，或许先不再喜欢我的人是你吧。你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去厨房倒了杯水，然后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天黑。现在，你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着。而且，不只是你，只要我想，所有生者的秘密对我而言都不再将是秘密。我可以得知全世界所有银行卡的密码，所有偷情者的夜晚，所有藏在身后的凶器，但那又如何？我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的疲倦。为了摆脱这一切，我离开了这个家。要说幽灵不能有新生活，不会再爱上别的幽灵，或许是没道理的事。我这样想着，往海边走去。我现在知道，幽灵也并没有瞬移的能力，但对幽灵来说，时间是无限的。只要一直、一直、一直前进，有一天我也能到月亮上去。

大胡子男人说，看好了，然后缓缓把一只手伸向桌上的杯子。那杯子和桌子都积满了灰尘，桌布残破不堪。我紧张地点点头。视线随着他布满皱纹的手指缓缓移动。手指快要碰到杯子的把手了，五厘米、两厘米、一厘米、零点五厘米……最后，手指穿过了杯子。他大喊了一声，唉！你在干嘛？我一头雾水地问。练习魔法。我确实听说这里住着大魔法师的亡灵……但你做的事和魔法有什么关系？刚死不久的家伙，你还不知道能拿起一个杯子对我们幽灵来说就是最伟大的魔法吧。于是我疑惑着也把手伸向那个脏兮兮的杯子。就像大胡子男人一样，我的手也干脆地穿了过去。被他的情绪感染，我也觉得有些失望。就是这样。我没有能教给你的东西，几百年来，我自己也还是没能学会魔法。而你甚至还不了解魔法是什么。你走吧。夕阳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直射进来，落在地板、桌子和杯子上。大胡子男人的脸却因为强烈的阳光而显得晦暗不明，我只能穿过他看到他背后的墙壁，上面满是小孩的涂鸦，我把一张画得很丑的脸重叠在他头上，莫名其妙地笑了。被他赶着，我不情不愿地穿过了废屋的大门。空地上，没过我膝盖的杂草挂着刚刚下过的雨留下的水珠，反射着夕阳的颜色。虽然比前几个夜晚更凉爽，但我还是觉得很热。我看着在渐渐黯淡的阳光下已经模糊不已的双手，试图回忆一个杯子的触感，地毯的触感，冰块的触感，还有，你的触感。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看来，灵魂并不在乎这些事。只是在废屋短短地停留了一下，我又开始向前走。成为幽灵可能就意味着这样的事，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或者不停地游荡。一点风也没有，我觉得很热，不想再前进了。现在，我有一点想回家。

活着的时候，我喜欢这样刚刚下过雨的夏夜。尽管一动不动地呆着还是有点热，让人微微出汗，但只要飞快地跑起来的话，就有凉爽的风迎面吹来。虽然我想不起那样的晚风吹在身上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这一切突然让我非常怀念。是啊，活着可能就是这样吧。只要活着，就可以让一个杯子被拿起，就可以搅动空气，产生一阵微风，还可以使你的袖子上的纽扣碰到我的，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以让世界在一个哪怕非常渺小的角落发生变化。活下去，就是最初的魔法，只有幽灵才不能改变世界。毕竟对我们来说，如今连捧起一只杯子也做不到。于是我转身又跑回废屋，没有风。大胡子男人还看着那只杯子，已经升起的月亮让杯子拖出长长的影子。虽然我看不见，但感到他的灵魂有点落寞。我说，老师，请你教我如何练习魔法吧。我走到桌子对面，把手伸向杯子。手穿过了杯子，一次又一次。在活着的时候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深渊隔开，如此遥不可及。我想起那天在葬礼上你皱成一团的哭脸，我很想像抚平一张揉皱的纸一样抚平它。现在，我开始理解魔法，哪怕我要花亿万年的时光来练习它。但是没关系，幽灵的时间是永恒的，只要一直、一直、一直前进，有一天我也能到月亮上去。从今往后，我会非常努力地练习魔法，直到有一天，我能再次拭去你脸上的泪水。到那时候，我一定才会真的知道，仅仅是这样一个接触需要付出多少异乎寻常的努力，而世界又如何确实因我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