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以及世界的另一种图景
“那时没有K,也没有我,我们就是为了那一段对永恒来说微不足道的时间而存在的。”
我结束了晚上的补习班,从昏暗的楼梯间走下楼。5楼楼梯间的灯坏掉了,白色的灯泡总是闪烁不停,行人根本看不清路。何况地上又那么脏,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有人来处理地上的污水,如果踩到的话真是相当危险。我上个月就已经跟物业反映过这个情况了,但是狭窄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位头已经秃了、总是穿着一件起球的开衫毛衣的工作人员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的声音。
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下楼。平安地走出大楼后,我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一边回想着刚刚上课的内容。“å¸‚åœºè°ƒç ”约等于“市场调研”,“è-é+,,”大致相当于“营销”,“资产ç¡ç†”差不多和“资产管理”是一个意思。但这个词实在是太难写了,我今天回家还要默写几遍。此外还学了些什么?好像是¡æˆæœ¬、é†å‘éæ‹之类的。我之所以总是说“约等于”、“大致相当于”、“差不多”,是因为凯罗斯人(凯ç—æ–¯)和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根本不同,所以词语无论是指称方式还是涵义与我们也不可能相同。这一点我之后还会详细解释的。
凯罗斯人是在十年前来到地球的,难以想象,现在我们已经建立了如此广泛的各方面的合作关系,以至于如果你同时会一门以上的地球语和凯罗斯语的话,在人才市场将会更有竞争力。实际上,在现在这个条件下如果你只会一门地球语,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去上凯罗斯语的补习班,只要我足够努力的话,今年年底我应该可以通过凯罗斯语R2考试,这样明年找工作肯定会轻松不少。
很多年以前,我还在大学里(那时候我们连凯罗斯人的存在都还不知道),有一次在语言学的课上听老师讲过一个故事。是说有一名语言学家在没有翻译手册的情况下,第一次接触某个不为人知的地区的土著。此时有一只兔子跑过他们眼前,土著便发出“gavagai”的声音,于是这个语言学家就把“gavagai”翻译为“兔子”。然而,很有可能当地人和我们的概念系统根本不同,因此或许gavagai指的是兔子的某个部分、兔子出现的一个时间片段、兔子在空间中的某个位置,等等。我们永远不能确定,gavagai指的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兔子”本身。这个理论叫做“译不准定理”,是由一个叫威拉德·范奥曼·蒯因的美国人提出的。
这个理论在我听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过时了,语言在我们的思维中被证明为不是像蒯因设想的那样运作的,但是它作为一个故事、一种猜想非常富有魅力,以致于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我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说明凯罗斯语和我们的语言的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凯罗斯人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的区别。
我们为每一个物件赋予一个名字,天空是“天空”,大地是“大地”,海洋是“海洋”,人是“人”,等等。这些物件构成了世界,在其中有“联系”发生,于是整个世界不是松散的、杂乱的,而是相互联结的。我们之所以这样使用语言,是因为我们认为被称为“物件”的东西在时空中的存在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连贯性。对于人类的寿命来说,足以确信它们是一个能够保持为自身的统一体,即“一个东西”,因此我们的世界可以说是“充满物件的世界”,扩而言之,世界在一定的时空中也保持着自身为“世界”,因而“世界”是一个更大的“物件”。
但凯罗斯人不是这样思考的。在他们眼中,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着。打个比方来说,他们所描绘的世界的图景就像一个一个泡泡,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事件、一个过程,在泡泡之中又包含着无数的泡泡,泡泡与泡泡之间不存在任何必然的联系。所以凯罗斯人没有表示“时间”和“空间”的词语,也没有表示任何“物件”的名词,一切都是“事件”。一个事件结束了,就像被戳开的泡泡一样消散了,凯罗斯人不会为已经消失的东西感到悲伤或欣慰,只有在一个事件之中,这些情感才能发生。凯罗斯人的世界观所体现出来的某种超然的洒脱,或者说对于任何事情的毫不执着,有点像我们地球上的某些文化,比如印度人的宗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凯罗斯人也不认为世界是“真的”,他们甚至都没有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所说的“真”,因为不存在与之相对的“虚假”,可以说一切发生的事件都是真的,但是又没有任何东西“存在”,有点像佛教说的“空”或“真如”。
这样的世界观或许得益于凯罗斯人近乎永生的寿命。在他们眼中,整个世界也就是一个大一点的泡泡,其中无数小泡泡在不停地生生灭灭,而总有一天,世界这个大泡泡也会在瞬间消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但是凯罗斯人不会死去,或许他们的肉体会随着世界一起灰飞烟灭,但是他们的精神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延续下去。可以说,他们没有“时间”的概念是因为他们就是“时间”本身。
我把自行车在楼下的车棚里停好。由于我太晚才到家,此时车位已经只剩一个,就是挡雨棚被租客高空抛物砸破了的那个大洞的正下方。我叹了口气,只能祈祷今晚不会下雨,因为我自行车的铁链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我拿着语言班的作业和一叠招募兼职的传单上楼,丝毫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打开家门,沉重的铁门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声,我心想,是该给门轴上油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对面建筑物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来,差点就能照亮我的整间屋子了。
没有一点声音。看来K正在睡觉。我打开玄关的灯,同时不经意间碰到了客厅顶灯的开关,房间里一瞬间亮得像白天一样。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担心刺眼的灯光会让K惊醒,而我本来没想叫醒K的。在强烈的灯光下我看见K侧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还是没有醒来。我突然感到非常不安,但我不想直面此刻我脑中的猜想。我走到沙发旁边,感到周围的空气是如此寒冷。我俯下身靠近K,没有任何呼吸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在刚刚被K的头挡住的茶几上,放着一瓶已经空了的安眠药。
K死了。耳鸣突然在我的脑中爆发,我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是瞬间,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随即我才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
我该怎么理解K的死呢?料理完K的后事,这个问题才被我意识到。我想当然地认为,K是一个在时空中保持着自身为K的存在。在遇到我以前K是K,在遇到我以后依然是K,但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最后,K也作为K,独自面临了K的死亡。正因如此,我才会悲伤,会为一个过去存在着,但有一天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不再存在的某个“东西”而悲伤;认为过去的时间已经过去,消失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
但如果我真的想学会凯罗斯语,那我应该试着像凯罗斯人那样思考:K从未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无论是K没遇到我时的生活,还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乃至K的死亡,都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在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K并不是还未与我相遇的那个K,而是这个泡泡里的一部分,我也是如此。在K死去的时候,K也并不是与我一起度过每一天的那个K,而只是这个泡泡里的一部分。有一天所有的泡泡都会消散,所有的事件都会结束,但你总是可以等待下一个事件、下一个泡泡的到来。在其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因而也不会消失。我很高兴,我与K一同组成的那个泡泡是世界的一部分。那时没有K,也没有我,我们就是为了那一段对永恒来说微不足道的时间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