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吉米拉文学(或,在所有被遗忘的故事之后)

“或者实际上,回忆才是一种剥离,一种杜撰。在我回忆过去的时候,正是通过回忆讲了一个关于我的过去的故事。”

如果我们用亚里士多德的眼光看待柏拉图的学说,会发现他的所有思想都是颠倒的。现实是由于理念的缘故才存在着,世界是由于对理念中的原型的模仿才诞生的。这种颠倒在历史上延续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像柏拉图一样思考,比如老人先于少年,现在是由于未来才获得了被救赎的意义,当下的生存之所以本真是由于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到来,等等。

但我们不会说这些学说都是荒谬的,因为很可能,世界确实如此运作着。或者说,世界有很多种存在方式,只不过解释世界的理论看起来相互矛盾,因为理论与实在之间总是存在着裂隙。我所出生的国家叫做亚吉米拉,在欧洲思想传入我们国家的过程中,柏拉图及其后继者的思想很容易就被我们接受了(我们的文化从气质上来说是柏拉图主义者而不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文化所建构的世界也是像柏拉图那样颠倒的。

很多民族和文化都有占星术和其他很多预测命运的方式,在亚吉米拉,人们直到今天也非常相信这种预测,对我们来说,这是一门像自然科学那样严格的技术。在我童年的时候,大人们就试图根据我出生时年月日的组合、星星的相位来占卜,并且得出结论:我以后很可能成为一个像希特勒那样的人(我在尽力避免这一点)。但古时候,亚吉米拉语里没有像“宿命论”或“命定论”这样的词语,这是我们在与其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才学来的;因为在我们看来,尽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从出生时就推知,但各种用于解读的符号(比如星星的相位、八字的组合等等)并没有“决定”这个人的未来——时间不是这样行进的。

相反,我们认为人确实是先有死后有生,人只有先经历了自己的一生,做出了各种选择,这些选择才被星星以符号的方式记录下来,因而可以在出生的时候被解读。星星与我们之间存在着数以万计的光年的距离,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是几万几千几百年前爆炸的残余,在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同一时刻的星星所对应的应当是这个人的死亡。因此可以说,一个人的死亡通过星星影响了自己的诞生。

不仅是死亡,人生当中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先有疤后有伤,先有伤后有打击。外面的人通常以为,是一个的人过去塑造了其现在,就像历史建构了当下。比如我们无法捏造一门全新的语言,因为语言是在历史中演变的,这一演变的过程永远无法被虚构;人的一生也不可能捏造,因为正是过去经历的一切才造就了现在的这个人。但亚吉米拉人认为这一切都相反,先有了现在,才有了在记忆中、在历史中或许保存下来又或许被遗忘的所有故事。

在亚吉米拉的传说中,世界是这样开始的:亚吉米拉人的祖先本来居住于星辰之间。有一天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地上的水中看到了月亮和星星的倒影,因而下降到大地上,追逐那水面上的虚幻之物。于是亚吉米拉人才开始在地上繁衍,而仰望星空不过是一种对最初的故乡的追忆。这个孩子后来演变成亚吉米拉的第一位神,掌管着幻想和广义的创作,即文学与艺术之神。

实际上,关于创世的故事已经在亚吉米拉的历史中被遗忘,因而这个传说完完全全是我的编撰。但是读者啊,请你不要因为我的游戏而愤怒,因为亚吉米拉的文学确实有着如这个故事一般的特点:因果颠倒、时间倒流,将幻觉视作先于真实的事物而加以追寻。可以说,这个故事确确实实是真的,因为这是由现在的亚吉米拉文学所创造的。正是亚吉米拉文学创造了它的文学之神,正是亚吉米拉的现在撰写了它的起源。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的工作就是讲故事。但是在我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讲故事。以至于如今当我试图向其他人讲述我的过去、回顾我的一生的时候,我已经难以分辨哪些是我真实经历的事情,哪些是我的虚构。或者实际上,回忆才是一种剥离,一种杜撰。在我回忆过去的时候,正是通过回忆讲了一个关于我的过去的故事;在回忆中,我塑造了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世,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一个解释的支点。我的过去正是通过现在的回忆而被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的。

至于那些看似被遗忘了的故事,它们并不是通过潜移默化的作用而影响着现在;相反,它们首先被遗忘了,首先丧失了其物质性,因此才得以贯穿于历史之中、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亚吉米拉小说家,我会说所有的故事终究都会被遗忘——这没什么可惋惜的;但正因如此,它们才永远不会消失,永远存在于此刻的当下,在未来中不停地再次被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