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duction・前篇
(一)
「噯,你不是要引誘我嗎?你要怎麼做呢?」她斜趴在吧台桌上,頭枕著右前臂面朝著他,嘴角有些嘲諷似地勾起,視線卻好像越過他看著遠處似的。 「這個嘛⋯⋯」他暗自吃驚,想起一周前他剛到本丸說了那樣的話時,她沒什麼反應的樣子。可沒料到她其實還記著,又突然在這種時候提起來。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為甚麼自己會那樣說,只是看到她的瞬間下意識地就說出來了。 「所以,只是隨便說說的吧?」她轉頭不再看他——也許本來也沒在看,下巴抵著右手背,伸出左手的食指在杯沿上畫起圈來。杯中還剩1/4的紅酒,隨著這個小動作以肉眼難查的速度微微晃動著。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便沉默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和她杯子裡的是同一種酒,是她先前不由分說倒了推給他的。 太甜了,也沒什麼酒味,好像在喝果汁。他皺了皺眉。
酒吧間裡只剩他們兩人。原本喧鬧嘻笑著的新酒友們見她進門便在短短十分鐘內紛紛找藉口四散而去,那柄叫次郎的大太刀臨走前還好意在他耳邊低聲提醒道,「我們家あるじ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來這裡喝酒,醉了之後會變得極為麻煩,你也找機會開溜吧。」 他坐著沒有動。本來他就是為了她才顯現的,不是嗎?
只是他沒想到她那麼快就醉了。是醉了吧?明明才喝了半瓶而已。 「你⋯⋯需要我送您回去嗎?」他看著紅暈在半個鐘頭之內竄上她的臉頰,然後是眼眶,好像化了旦角戲妝似的。當然,他連什麼是旦角都不知道呢。 「哎?我還沒打算回去啊。」她仍然玩著杯沿,轉圈的手勢逐漸加快,杯子隱隱發出嗡鳴聲,「不,我不想回去。」 嗡鳴聲戛然而止,她又一次扭頭對著他,「喂,你的回答呢?」 「⋯⋯不是的。」 不是說說而已。
「不是什麼呢?」她猛地站起來和他對視,因為吧台凳的高度,她站著的時候視線正好與他的平齊,或者略微高了那麼一點點。大概是順勢而為,她伸出雙臂,架上他的肩膀,「你是不是不會啊?要我教你嗎?」 教我? 他挑了挑眉,本不想理會她莫名其妙的挑釁,可她的臉湊得太近了,鼻尖快要碰到他的了。他從她呼出的氣息中嗅到了酒精的味道,明明喝的時候并不覺得有那麼濃鬱。
還是好甜,還是沒什麼酒味,還是像果汁,但好像多了什麼,叫他不禁想再嘗一次。於是他便那麼做了。 大概是觸感不同?他想。和堅硬冰冷的杯壁相反的觸感,柔軟而溫熱。原本討厭的粘膩感也似乎變成了一種誘惑。到底為甚麼討厭呢?對了,是血粘在刀鞘內側的感覺。是咸的,帶著鏽味。出於對鏽跡本能的討厭。 胸腔裡,心臟加劇跳動的聲音順著後脖頸穿過鼓膜,與耳蝸共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具身體是真實的,與他的精神緊密相連,然而頭腦卻開始昏沈,呼吸變得急促,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醒來了,從這具身體裡。但他不想停下來。 虛架在他肩膀上的雙臂緊繃下壓,不知是推拒還是迎合,他不覺攔著她的腰將她固定住,直到空氣順著越來越狹窄的縫隙終於被徹底擠出兩人嚴絲合縫相扣緊的空間。然後他舌尖上一疼。 她迷茫地半睜著眼,輕輕喘息著,瞳仁上好像蒙了一層水霧。一瞬間他產生了錯覺,好像剛才挑釁的那個人倏地消失了,面前的這個人是不知怎的經過時間跳躍的穿越者,是來自過去某個時刻的她,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的她。時間好像在她身上出現了斷層。 「需要我送給你回去嗎?」他又問了一次。 她好像是在發呆又好像是思考了那麼一瞬,進而搖了搖頭。 「那麼⋯⋯」他想說聲晚安,這兩個字卻只是在喉頭翻滾了幾下。 也許是他的意圖太過明顯,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我不回去。」她又重複了一次。
(二)
他把她像放一件貴重物品似的小心地擺到床上,替她撣掉頭髮上的薄雪片。那些雪片落在被單上,一眨眼就融化了,先是留下一個近乎圓形的淺印記,旋即消失不見。 她臉上還帶著不自然的潮紅,彷彿身體根本不能分解酒精似的,手還插在衣袋裡,他的衣袋。 他捉著她手腕把她的手從衣袋裡拉出來的時候感覺到她的手有點涼,便用手背貼上她的臉頰,然後是額頭,大概是想看看她是不是有些發熱。 隨後他蹲下來給她解鞋帶,短靴掉在地板上發出兩聲悶響。 「冷嗎?要不要喝水?」他給她脫掉外套,拉過毛毯將她裹起來,然後起身打算去燒水。 「別走⋯⋯」她又一次拽住他,像藤蔓纏繞上樹幹似的攀上他的身體。
怎麼還是那麼甜啊?糖果然是比任何毒品都容易成癮的物質吧。 他放任自己沈溺其中,直到大腦發出缺氧的信號。與此同時,血管中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了,或者,燃燒著的是血液本身。人的身體可真奇怪啊,他想,可是這樣就不冷了吧。 頭一次被混沌支配,這具尚且陌生的身體憑藉本能擅自行動起來。他的手指靈活地將她襯衣的釦子一挑到底,像手術刀划開皮膚似的,手掌順著露出來的肋骨向上移,覆在丘狀的柔軟上。這裡的溫度好像比別處低,他揉捏了幾下,發現頂端的軟粒好像變硬了。大概是為了確認,他用兩根手指夾住那顆粒輕輕提了一下,然後就聽見她哼了一聲。 她反扣在他肩膀上的手指蜷曲,被揪緊的背上的衣料勒得他有些不舒服,也對,西裝這種東西本就不是為了舒適而設計的。破天荒地,他沒有把脫下來的衣服掛在衣架上,晨禮服和雙排扣條紋馬甲隨意搭在床尾,因為矮欄桿勾著才不至於滑落在地。他扯領帶的手勢有些急切和粗暴,直接崩開了酒紅色襯衣最上面的兩顆釦子。印著他紋章的金屬領帶環也被扯掉了,在地上彈了一下之後滾出一道螺旋線,直到撞上床腳,發出一聲脆響。 多半是不滿他的分心,她一口咬在他露出的頸側,離大動脈只有幾寸。她咬得很用力,血珠滲了出來。這不是這具身體第一次受傷,幾天前他剛剛通過名為『真劍必殺』的性能測試,據說所有的新刃都要去函館走上那麼一遭。然而他下意識地希望現在的傷口,她直接在他身上留下的這個微不足道的傷口是只屬於他的。 並不是因為疼痛,他只是對糖成癮。於是他撬開她的牙關,捏著她的下顎讓她抬起頭來。手指抽離她口腔的時候還牽出一道銀絲。 果然還是那個甜度,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只是混合了一點點血味。他自己的血。
不消片刻,她便幾近赤裸地跨坐在他懷裡,而他還算衣冠楚楚,只是襯衣和西褲有些皺。她不經意的扭動和磨蹭令他很焦躁,身體裡有什麼在催促著他,叫囂著讓他饕餮一回,而他仍有些猶豫,一半是因為這顯而易見的“趁人之危”,一半是因為他怕自己傷到她,畢竟是太刀啊。然而他終究替她做起擴張來。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她迅速在他手中釋放了一次,體汁流了他一手。他舔了一下手指,和預期的一樣,是甜的,讓他上癮的甜。
她的身體明顯完全放鬆下來,軟綿綿的,靠著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說「喜歡」。 「喜歡你,我喜歡你啊⋯⋯」她說。 Ecstasy. 這個詞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這類與宗教有關的定義總是讓他迷惑,大概是經驗主義者的緣故,深信知識的獲取必然經由感官體驗。他當然是不信教的,但如今好像也能稍微理解了。技術上來講也沒有什麼不對,她確是他的『主』嘛。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會比St.Theresa還要狂熱嗎?不過,要論及Bernini的那件著名雕塑也看不出什麼,表情與心情失調也大有人在,他更為關注與欣賞的是由堅硬大理石雕刻出的柔軟幻覺,比如那薄紗的褶皺,比如那吹彈可破的肌膚,當然都只是看上去而已。一旦觸摸便會發現,它們是冰冷的,與懷中她的身體截然相反。
喜歡我嗎?那就不用再忍耐了吧? 他握著她的腳踝扳過她的腿。 「⋯⋯可是,你為甚麼不喜歡我呢?」她突然抬起眼盯著他看,叫他心中一凜。不知是不是幻覺,她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他正欲答話,卻聽見她喃喃道出一個名字,聽上去那麼陌生,彷彿和這個世界不在同一個系統裡似的。 好像站在秋千上蕩到最高點的瞬間金屬鉸鏈突然斷開,還來不及恐慌,身體便率先做出冷卻假死的應激反應。前幾天喝酒時,不知怎的,有刃問起那柄叫村正的打刀是否曾經真有過嗜血的衝動,他一時想不起那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只記得自己付之一哂,畢竟他從來都對殺戮興趣缺缺。作為刀來說,他大概是不合格的。 而現在,他非常想劈開什麼人的身體,隨便誰都好。可他只是僵直不動,因為她還靠在他胸前,頭還抵著他的頸窩。 他感到鎖骨周圍的皮膚被她緩慢地啃咬著,雖說不怎麼疼,但他的皮膚薄且白,又是劃痕體質,現在一定佈滿了紅色的風疹團。他倒是希望她咬得再重一些,像剛才那樣留下一圈清晰的齒痕,因為風疹團的痕跡是留不長的。然而她只咬了一小會兒就好像逐漸失去了氣力,緊攥著他襯衫前襟的手也鬆開了。其後,她的肩膀小幅度地抽動著,偶爾發出一點壓抑克制的吸氣聲。 他的胸口處漸漸被浸濕了,吸了水的衣料黏在皮膚上的感覺讓他十分討厭。更讓他討厭的是,除了撫著她的脊背,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從一種混沌墜入另一種混沌,彷彿有誰貼著他的耳朵敲擊一對銅鑼,兩列波紋在波峰處同相疊加,使得那震動的嗡嗡聲非但沒有隨時間衰減,反而連綿不絕越來越響。向心房輸氧的小靜脈被什麼東西掐住了,打了結,於是他張開嘴長喘了一口氣,無聲的,就像她無聲的啜泣一樣。
就在他快要喪失時間感的時候,她全身的重量突然壓在了他身上,先前時斷時續抽鼻子的聲音被均勻的呼吸所替代。他想她大概是哭累了,睡去了,便托著她的頭將她放平,果然見她閉著眼,眼皮微腫,眉頭緊蹙。 伸出食指和中指抹平她眉心的皺起,抖開堆成一團的毛毯蓋在她身上,他起身進了浴室。鏡子裡的面孔乍一看沒什麼異樣,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珠本來就是紅色的。 他摸到褲袋裡的煙盒,便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可是沒有火。他本就沒有抽煙的習慣,這盒煙是剛才在酒吧間裡叫日本號的那桿槍慌慌張張塞給他的,好像是為了躲避什麼臨檢。他猜大概和『室內禁煙』的牌子有關,每個公用房間都有那麼一塊在牆上掛著,一進門就能看見。她是討厭煙味的吧? 他咬著濾嘴站了一會兒,就把煙丟進了紙簍。反正也沒有火。
回到床邊,他手裡多了一塊熱毛巾。 跪在床沿把熱毛巾疊在她眼皮上敷了一會兒,又簡單地為她擦了一下身體,他再一次替她蓋上毛毯,然後站起來開始撿散在地上的衣物。拾了兩件之後他好像改變了主意,又把它們拋回地面。非但如此,他把身上的衣服也脫了丟在地上,赤條條地再一次進了浴室。 先是沖了個涼水澡,再沖了個熱水澡,帶著一團熱氣,他又回到房間裡。 她的睡姿和先前不同,是蜷著的,他這才想起好像一直都忘了開暖氣。可他只是徑直掀開毛毯鑽了進去,從床的另一側。很快,她就無意識地貼上來了,對著這熱源,手和腳都是冷的。 他當然沒有睡意,支著頭盯著她的睡臉看了一會兒,然後也閉上了眼。
(三)
陌生的天花板。 睜開眼發了一會兒呆,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好像是被誰擁在懷裡。 是誰? 她側過頭便看見他近在咫尺的纖長睫毛動了兩下,眼瞼張開了,紅色的眼珠流轉,在昏暗的室內折射出琉璃質感的光。 「早。」他湊過來在她唇上一點,熟稔得好像做了千百次似的,這讓她有些恍惚,明明還只是陌生人不是嗎?可他表現得太自然了,彷彿本來就應該是那樣的。
「⋯⋯幾點了?」
他設想過她的各種反應,驚愕?窘迫?還是氣憤?甚至考慮過自己會被掌摑或者被踢下床的可能性,如現在這般平平淡淡地一句“幾點了”讓他始料未及,就好像她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似的,連他剛才半是試探半是情不自禁的吻都被無視了。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約感到一絲煩躁。 「⋯⋯⋯⋯六點⋯⋯二十。」撐起身眯著眼盯著遠處牆上的掛鐘好一會兒,他才拖著尾音回答道,像沒睡醒似的。 冷空氣因為他起身的動作見縫插針地鑽進被窩,她光裸的皮膚立即覆上了一層雞皮疙瘩。於是她緊了緊毛毯也跟著坐了起來,「唔,你能去我房間幫我拿一下衣服嗎?」 「拿衣服?」 「⋯⋯昨天的,沒法穿了吧?」她的視線划過他故意丟在地上、皺巴巴的襯衣,然後轉向床尾,「鑰匙⋯⋯在我外套的口袋裡。那把最大的,齒形是十字。」
他順著她的目光尋去,果然看見她的外套露出一角,隱在他的晨禮服下,便跪著彈起來去夠外套,身形好像一頭豹。 真瘦啊,她想。 「這把?」他轉過來向她確認。 「嗯⋯⋯」她注意到他頸側鮮明的齒痕,第一個想法卻是待會兒是否該送他去手入。 他下床打開衣櫥,背對著她一邊從容不迫地穿上衣服,一邊從全身鏡中留意她的反應,可她仍只是裹著毛毯坐著,看向他的同時又好像沒有在看他,大概是在⋯⋯發呆?這讓他沒來由地有些忐忑,就好像在等待什麼判決書似的,於是不覺加快了扣釦子的速度。
「你再睡一會兒?」 「我想洗澡。」 短暫的沉默後兩人同時開口。
他好像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 「你隨意,我馬上就回來。」晃了晃手中的鑰匙,他輕輕帶上了門。 她盯著緊閉的門又維持著僵直的坐姿過了兩、三分鐘,大概是感到了剛才開關門間悄然侵入的寒氣,才倒回到床上。 好冷。不想起來。睡著了便不會覺得煩。 可是不起來不行。總不能在這裡賴床。 她滾了一圈,把毯子卷在身上,這才下了床,像條毛毛蟲似的,蠕動著進了浴室。
※ ※ ※
她的住處並不遠,正對著他房間的陽台,只是當中隔了個人工池塘,繞過去頗有些距離。 冬天的日照很短,這個時點天色仍舊很暗,結了一層薄冰的路面有些滑,但他走得既快又穩。若有熟悉他的刃見到他現在的樣子,大概會感到詫異,因為他的穿著不像平時那般一絲不苟,沒有打領帶,銀髮也散著,表情卻有些沈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不過也許只是天色暗的關係。 十幾分鐘後,他把鑰匙插進鎖孔開了門。 近侍房照例是空的。她不太喜歡用近侍,連日常的文書工作也總是自行完成,只有在每個月向時政匯報的日子才會帶上初始刀——那柄叫做清光的打刀,但那也只是因為別的審神者會帶近侍的緣故。 「刀劍就該有刀劍的樣子,砍砍殺殺這種事交給你們,其餘的我來做就好。」他當然不知道她曾對因此表示不滿的清光這麼解釋過,更別提她這麼做的真正原因。眼下,他並未覺出大清早空著的近侍房有什麼不對。 上了樓就是她的工作間,他曾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一周前他剛到本丸之時,她只問了他幾個簡單的問題就匆忙去現世了。他還記得房間兩側各有一扇門,左側的通向露天大曬台:三天前的四週年紀念日,她曾叫上所有刃去放煙花,他當然也去了——那是第二次,但到底是紀念什麼四週年他並摸不著頭腦,沒搞錯的話她好像才入職不到兩個月;右側的大概通向臥室。 他本打算徑直去向右邊,卻臨時起意在書桌前停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張圖紙,散亂地攤在桌正中,他看不懂,大概和她現世的工作有關。桌角處橫七竪八地堆著幾板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每一板的包裝袋都撕開了敞著口,旁邊有一本半開的素描本,他快速翻了一下,發現幾乎都是和她成天呆在一起的短刀們的速寫,看畫的內容,多半是出陣時信手塗的。他曾隨她出陣過兩次,時間都很短,兩次她都只是坐在帳中,不知在做些什麼。畢竟是大將嘛,不到關鍵時刻沒有親自上陣的必要。 素描本之下擱著一摞書,他隨便抽了幾本看了兩眼,勉強能認出都是畫冊,只是內容與他曾經在前面幾任主人的處所見過的畫完全不同,和那幾張圖紙一樣看不明白。 怎麼可能找得到麼?那個名字。 他搖搖頭,把書按原樣摞好,這才進了右側的門。
※ ※ ※
到底是做了沒有呢? 她清洗著身體,未感到有哪處不適。但她其實沒有多少經驗,對方又不是真正的人類,而且從他頸側的齒痕和剛才的態度來看,或許其實還很激烈?可是背上好像又沒什麼痕跡。 她隨即想起自己的指甲因為以前練琴的關係總是習慣性剪得很短,便試著撓了一下手臂。痕跡自然是有的,但並留不長。也許是下手不夠重?她扁扁嘴,決定不再糾結這個細節問題。 For one night⋯⋯嗎? 她從未想過這種事會在自己身上發生,還是和本丸的刃。曾經她也趁醉故意鬧過別的刃,比如那柄叫不動的短刀,對方嚇得第二天就提出了修行申請,回來後竟是戒了酒。雖然比她大上幾百歲,心智卻和外表似的,還是小男孩呢,這讓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於是不知不覺中每當醉了酒,她便更加變本加厲有恃無恐地“招惹”他們,反正對她這種說不清是消遣還是排解、卻又無傷大雅的“惡習”,他們總是顯得很寬容,大概刀的心思總是比人類要純透些。可這個叫大般若的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歹她也是他的『主』啊?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形,然而記憶到離開酒吧間就中斷了,只是好像自己才是主動的一方,那麼也就沒有了責備對方的立場。 要怎麼辦呢?刀解嗎?可一來她只有這麼一柄大般若長光,二來哪怕同名同級的刀從長相到性能都一模一樣,也不是同一柄刀了。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她突然想起Heraclitus的名言。當然,古希臘的哲學家是不會認同在某個世界中會存在完全同一的事物這種情況的。 還是再觀察一下?就算真發生了什麼,反正也只是柄刀吧。這是她的本丸,他們對她的忠誠毋庸置疑,作為審神者的生活與現世也互不干涉,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總算理清了思緒——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對外界的感知這才鮮活起來:揉了揉被熱水沖得發紅滾燙的後頸,她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後察覺到左手腕上纏著什麼東西。 是一根粉色的絲帶,已經濕透了。
※ ※ ※
他回來的時候提著一個大紙袋,一進房間就看到浴室的門虛掩著,白色的水氣漏了出來。多半是室內濕度攀升的緣故,先前壓抑著的煩躁感又一次在他胸中升騰,像雨前近乎要浮出水面的游魚。 她到底是粗枝大葉還是對目前的狀況全然無所謂,亦或是⋯⋯他強迫自己不要往下想免得徒增煩惱,遲疑了幾秒,還是上前握住了門把。 門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有織物夾在門和地面的縫隙間,好像是毛毯。他使了點勁兒終於將門拉開,從盥洗臺上垂下一角拖到地面的毛毯便因著作用力被整個扯了下來。他手疾眼快地一把兜住,順勢丟進了牆角的洗衣籃。 拉著遮水簾的淋浴房裡水流聲很大,她又面朝著浴室的磚牆,顯然對剛才發生的“小事故”一無所察。 毛毯? 他飛快地思考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本想和她打聲招呼,但一轉念又決定作罷,只將手裡的大紙袋放在盥洗臺上原來堆毛毯的位置,便關好門退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又想起什麼似的,走到窗前打開了暖氣閥。
※ ※ ※
擰上水龍頭時她才想起叫他拿衣物卻什麼都沒交代,突然有些犯愁。事到如今雖然也沒什麼可忸捏的了,但若是不合適,搞不好還要拿昨天的來穿豈不是多此一舉? 一轉頭,她注意到盥洗臺上兀自立著的紙袋,還是她總買的那款巧克力的禮品包裝袋,不禁嚇了一跳。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雖然有遮水簾實際上沒什麼關係⋯⋯一瞬間她有些氣惱,但仔細一想又不得不承認並沒有什麼不妥,甚至過於妥貼,設身處地交換一下立場,自己大概也會這麼處理,可總是有種莫名其妙被牽著走的怪異感。 甩了甩手上胳膊上的水珠,她打開有些受潮的紙袋,果不其然裡面裝的是衣物,從內衣到外衫一應俱全,與她平時的搭配沒什麼不同。除此之外,還有她自己的牙刷、洗面乳和面霜等小物件,用透明食品袋裝著,卷在她自己的浴巾裡。 鏡子上早已起了一層水霧,什麼都看不清楚。她抖開浴巾將自己包起來再抬手去擦,便看見鏡中人眼睛通紅——是洗澡時手搓的,脖頸通紅——是熱水沖的,就連臉龐也通紅——是蒸氣熏的。 哎⋯⋯那不過是柄刀呀。 她用雙手拍了拍臉頰,鼓起腮幫,像金魚吐泡泡似的長出了一口氣。 水霧又起,鏡中便又什麼都看不清了。
※ ※ ※
他終於將地上他和她的衣服撿起,分件封在不同的洗衣袋裡,然後在床上舖了一條新毛毯。忙完這些,他又走進廚房煮了一壺咖啡。她收拾完出來的時候,看見他端著馬克杯倚坐在窗沿上,因為背著光,看不清是什麼表情,但好像是刻意在等她。 「咖啡,喝嗎?」 她搖搖頭。 「不喜歡?」 「嗯⋯⋯也不是不喜歡,只是聞著很誘人,喝上去卻很苦。」她歪著頭想了一下。 苦嗎?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該⋯⋯走了。」 「不把頭髮吹乾可不行啊。」 「誒?」 「會感冒的,就這麼出去的話。」
又莫名其妙被牽著走了。回過神來,她已經被他帶到沙發上坐下,看著他拉開衣櫃中部的抽屜,取出一支電吹風。她從半敞的櫃門間瞥見幾件一式一樣的灰色晨禮服,幾件一式一樣的條紋西裝馬甲,還有幾件一式一樣的酒紅色襯衣⋯⋯順次排列懸掛,就好像服裝店的貨架似的,只不過應該都是同一種尺碼,因為“顧客”只有他一個。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穿的這幾件似乎是分別放在她衣櫃的不同抽屜裡的,便輕輕「啊!」了一聲,可他沒有聽見,因為被伴著暖風的噪音吞掉了。
他坐在她身側邊吹邊用手指梳理她的長髮,食指卷住尾端向內側打著轉。她頭髮的質感不像他的那般柔軟,帶著一股韌勁兒。沿著發梢滴下的水珠浸濕了她襯衣的領口和肩膀處,透出裡面的肩帶。他頓了一下,便把她的頭髮一把攏住提起,風口對著她露出的脖頸,既不近也不遠。 她的脖頸細長,又因為先前熱水的沖刷透出一層桃紅,令他不自知地湊近了幾分,呼吸也有些亂了,只是混在暖風和噪聲裡,他和她都沒有察覺。吹了一陣,他胸中的鬱結好像散了一些,大概是因為她身上散發著他沐浴液和洗髮水的味道。 襯衣早就乾了。
噪音已在耳旁持續了一段時間,她被他執著長髮,好像貓兒被叼住後頸,雖然不難受,腦子卻好像當機了似的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想她剛才應該拒絕的,但是錯過了時機。上中學時曾經有人拿著一條口香糖叫她抽一片,她照做了,抽出來的卻不是口香糖。她盯著“抓住”她拇指的蟑螂面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直到對方發出失望的咂嘴聲才感到有些抱歉,然而再出聲尖叫已經太晚了。事實上她尖叫過了,在心裏,可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響起,說那蟑螂是塑料的。她身體的反應總是和思維不一致,有時讓她很困惑,幸好頭髮上沒有觸感神經。這大概就是為甚麼理髮店作為一門生意能經營下去的理由。對了,理髮店,只是面前沒有鏡子。她看向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上一對藍帶翠鳥依偎在一起,其中一隻正替另一隻梳著毛。
※ ※ ※
「不合胃口嗎?」 「啊?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她無意識地用茶勺攪著熱可可——是他後來泡給她的,半晌後才又補充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只不過是一刻鐘前因為想到了理髮店,她便鬆弛下來,並且不小心打了個盹兒,那也是在理髮店裡常發生的事。猛地醒來時發現腦袋被他扶著,還被柔聲詢問是否需要再睡一會兒。 “暖風熏得遊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若把林升的「题临安邸」歪曲一番用作這件小事的註解也自有一番旨趣,雖然眼下她沒有這份情致。 理所當然地,她拒絕了,再次告辭卻又被留了下來,理由是頭髮吹得過干有損發質,還是吹到七八分後自然晾干為上。至於等待的時間,正好用來吃早餐。 簡直無法反駁。 然而實際上究竟是什麼令她無法反駁,她是幾天後才意識到的。
面前的餐盤裡,烤得微焦的吐司切片和冒著油的培根層之間,高達起司片(gouda cheese)正在融化,培根層之上的煎蛋形狀完整,溏心蛋黃表面點綴的胡椒顆粒好像太陽黑子。 她確實有些餓了。昨晚只吃了巧克力。 為什麼無論發生了什麼,人總是會餓呢?真不合時宜。她忿忿地端起吐司切片咬了一大口,動作有些凶狠。本就很薄的蛋白壁「噗」地一下在她脣齒間爆開,漿質的蛋黃受到擠壓,一部分從裂口湧出來,向下層滲透滴到她手上,一部分滋出短小的拋物線,在格子條紋的米色桌布上留下幾道放射狀痕跡。 「啊!⋯⋯⋯⋯抱歉。」她慌忙舔了幾口指縫間的蛋液,又扯過一張廚房紙巾在桌布上擦拭,臉上終於現出一絲困窘狼狽之色。 倒是會因為這種小事不好意思嗎?他微微偏過頭把笑意掩在早已空了的馬克杯後,輕輕咳嗽了一聲,「沒關係的,我一會兒收拾就行了,你先⋯⋯吃東西吧。」 說著便自顧自地將餐盤對換,把他那份還沒動過的推到她面前,然後若無其事地用餐刀把她咬了一口、“面目全非”的三明治切成小塊,叉在餐叉上吃了起來。
這傢伙⋯⋯到底在幹什麼呀? 她感到心臟被什麼疾馳而過的東西撞了一記,突突突地加速跳動起來,本來想好就昨晚向他旁敲側擊一番的措辭也一下子消散了。曾經也有一個人面不改色地把她“糟蹋”過的食物吃掉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明明前因後果完全不同,為甚麼會想起來呢?記憶的接駁點總是非線性又不可控,出乎她的意料。然後是幾年前那個人插著呼吸機的樣子,水腫得很厲害,一點都不像他,完全認不出來。然後是她本來正要睡覺,卻莫名大哭起來,五歲,對生死還懵懵懂懂,大概只是本能的不想失去,對當時而言遙遠的未來杞人憂天。臨了到了真失去的時候,反而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不要想了!
「果然是不合胃口吧?」 「不⋯⋯挺好吃的。」 應該是挺好吃的,只是突然嘗不出味道了。 不要想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連忙迅速且小心地把盤子裡的三明治吞下肚去,又一口氣喝干杯中的熱可可,「我得走了,再不走要遲到了。」
他感到她的世界剛裂開一道縫,又合上了。她周圍的空氣又變得潮乎乎沉甸甸,將她重重包裹。好像⋯⋯離她更遠了。是哪裡做錯了嗎?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可是已經不能回頭了。 「等等。」 「我真的必須⋯⋯」 她打定主意這次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再留下來了,便急急走到玄關蹲下來穿鞋。起身的時候被他從後面抓住了右手,那一瞬間她聽見「啪」地一聲脆響,是靜電摩擦的炸裂聲。他皺了下眉,可是沒有鬆手。 「你的鑰匙,還有——」他把鑰匙連同裝著她衣物的紙袋塞到她手裡,又將前臂挎著的一條圍巾取下來繞上她的脖頸。 她剛要拒絕,卻發現是她自己的圍巾。她記得昨晚出門的時候因為路程短便偷懶沒有戴。 連圍巾都⋯⋯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圍巾已經系好了。那種刻意拉高至耳際包住耳朵的系法,已經很多年沒人對她這麼做過了。會這麼做的也只有⋯⋯ 不要再想了!
她咬著唇想向他道聲謝,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為了哪件事。盯著鞋尖躊躇了一會兒,她終於擠出兩個字,「⋯⋯再見。」 「嗯。路上小心。」
<前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