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ers 梦境行者 Chapter 2

简而言之:隐逸镇算是完了。这么说可能显得马哈南过分冷漠,但他本已经为此下定了直面死亡的决心,(更别提头发烧掉一半,被龙踩断几根肋骨,手上的印记痛了三天三夜,)不愿意再放任这灾难的阴影笼罩自己也许并不长久的余生。考瑞菲亚斯——一个古老、傲慢、残酷、疯疯癫癫、脸上长着些红色石头的暗裔,自称德凡特魔导师——似乎就是所有噩运的源头。他表现得也完全不辜负相关推测,带着一条腐化的黑龙从天而降,如果不是所谓的安卓斯特先驱者(法师,戴尔斯人!)和同伴们豁出命来制造了雪崩,恐怕不止是隐逸镇会成为暗裔肆虐的废墟。 ——想到这个他就一阵头疼。狄珊娜的反对者会怎么说,“我们绝不该允许年轻的精灵和人类社会接触!”“瞧瞧你的学徒,刚离开部落几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安卓斯特教徒!” 马哈南•拉维兰对所有人都这样宣称:没见过安卓斯特。戴尔斯人不信仰Maker。可以这么说,因为审判官拉维兰过于频繁地否认自己的先驱者身份,审判团的大使和追索者已经产生了相当的不满。约瑟芬还稍微懂得表达的技巧,会向他潜移默化地宣扬“没有完全诚实的外交”;而卡珊德拉,在每一次他不小心稍微揶揄了自己的可疑身份之后都不悦地皱起眉头,仿佛追索者信仰的根本不是安卓斯特而恰好就是审判官本人。 人类真难懂,不是吗?就在几个月之前,潘塔伽斯特女士还恨不得杀他祭天来填补裂隙,现在倒愿意为了审判团跟教会撕破脸。还有那个无所不知的修女,说不定连瓦瑞克胸毛的确切数目都如数家珍;前任圣母的左膀右臂都集齐了,又找了个圣殿骑士担任军队指挥官,这群顾问却眨眼间拿出一本条约引经据典,说还轮不到教会来质疑审判官的血统和身份。 人类真难懂。马哈南在捎给部落的信里就是这么写的,蕾丽安娜多半会拆来看个仔细,但他赌她不会费神来质问。 “审判官?上回我叫人起床还是在安提梵,我朝我妹妹脸上泼了一盆冰水……” 约瑟芬确认把年轻的精灵叫醒之后才离开。在此之前她还放下狠话:下回来问早安的就会是修女的间谍了。 “……我就来,女士,我就来。” 所以现在,当马哈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阶梯,脑中依然盘旋着这个致命的问题: ……昨天是谁把自己搬到卧室里来的??

这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 索拉斯不是一个普通的精灵,他也不曾努力掩饰过这点。比如说,他就从来不掩饰自己对野精灵部落的偏见;马哈南注意到,他几乎算不上是厌恶戴尔斯人,他蔑视他们。 “在人类摧毁了哈兰席洛之后,只有我们保留了戴尔斯的遗产……”隐逸镇遇袭之前的某天,他曾经尝试这样为自己的族人辩解。 “这倒是真的。”索拉斯只是虚伪地微微一笑。“鉴于你们能正确记住的事情是如此的稀有,应该种棵树来纪念这点。” 不止一次马哈南想问问他的光头和自己的拳头哪个比较硬。之所以不这么做,只是不愿意再被瓦瑞克嘲笑,这个玩世不恭的石之子居然敢将怒发冲冠的审判官形容为“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而基本上,他也只会因为索拉斯说的一些蠢话才会气得七窍生烟,有时他简直是难以置信地可恶……尽管在其余时刻,这审判团的流浪者都是一个堪称引人入胜的精灵。 哈,引人入胜。这绝不是马哈南从前会选的词。 所有法师都能在梦中穿梭影界,但没有人能像索拉斯一样做梦。在隐逸镇的小屋外他这样叙述自己的身世:出生于塞达斯北边的小村庄,一个拥有魔法天赋的年轻精灵很难在那里发现任何令人感兴趣的事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漫游,渐渐地、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许多有关影界和灵体的知识—— Blablabla,诸如此类。他也许靠这一套骗过了一些从未对精灵或法师投以注意的人类,但马哈南可不会买他的帐。魔法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但绝不可能在无人引导的情形下得到和平的开发;他不可能忘记有多少次自己因为不服守护者的管教而给部落带来大大小小的损失,也将自身置于危险的境地,而他甚至还没得到过来自恶魔的帮助呢。没有狄珊娜的保护,从前的他绝无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抵御那些低语和诱惑,那缥缈的歌声,那梦中美丽的、令人目眩的莹绿色闪光。……马哈南,醒来吧,别再耽于梦境。他会听到守护者那苍老而庄严的声音,她指尖凝聚的精灵草的气味,那芬芳如同一滴清凉甘甜的泉水,落在他紧闭的、年轻的唇上。饱含力量的液体安抚了梦,他感到幽幕的下摆从脸颊上轻抚而过,烟雾缭绕,现在他又在地上了,在帐篷中的鹿皮毯子里。 ——后来他被罚跟部落的8头海拉在一起睡了大概半个月。学徒,影界充满危险,你不该走得太远。海拉是美丽的野兽,的确,但它们夜里总是反刍和磨牙,还会低头用鼻子不耐烦地推挤自己的新同伴;但即使如此,狄珊娜依然值得感谢,否则现在的马哈南•拉维兰就是一个死掉很久的憎恶了。在海拉圈里他不可能做梦,那年他刚13岁。 “……那真是无与伦比的经历。” 他情不自禁地出声,索拉斯显然因他热情的回应吃了一惊。“你是说你能漫游影界,由着自己的性子做梦?” “……差不多就是这样。”流浪的法师眯起眼睛,加深了笑容。“我很高兴你能欣赏这能力。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行为称得上危险……” “我也没说那不是。”马哈南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想要握住面前年长者的手。“——但依旧无与伦比。你是怎么做到的,大师?你怎么抵御那些企图占据你身体的恶魔?” “灵体是强烈感情的映像,他们并不都是邪恶的。你口中的恶魔,很可能是在影界怀着善意教导我的智慧之灵。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和存在,出于纯粹的分享的愿望向我展示了影界无数不可思议的景致。” “那么你和恶魔……我是说灵体们……交朋友?” “是的,孩子。”索拉斯微微颔首,显得十分真诚。“他们可以展现的渊博和高尚,不输任何影界之外的个体。” 真是个怪人。马哈南忍不住想。 “照你这么说,大师,所谓的恶魔只是少数?那我们生来背负的危险,那么多有关邪恶诱惑的警告又是怎么回事?” “……你很好学,我的孩子,”索拉斯突然转用精灵语说。他吐字迅速而清晰,带着一点陌生的口音,马哈南早就注意到,这个自称并非由戴尔斯人所养育的流浪者能非常熟练地运用这门古老的语言。“你喜欢做梦吗?” “……我喜欢。”年轻的法师顿了顿。“……谁不喜欢呢?” “违背本性酿成灾祸。”索拉斯说。“你的守护者教过你这个吗?” “……她有时会说。”马哈南短暂地回忆片刻,有些忍俊不禁。“一般是在我偷跑出部落到人类聚落里乱逛之后。她这样念念叨叨地,然后就放弃惩罚我了。” “……这么说,她同意你去……你的部落的确是一个独特的例子。”索拉斯这样评论,微微地笑着,雪花在他被浅绿色上衣包裹的肩头融化。他总是穿得很单薄,即使是在终日飘雪的隐逸镇;双手抱着对侧的肘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同时,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感觉寒冷。“对大陆局势好奇到派出长老的学徒来打探情况……一般来说,愿意跟人类通商的部落已经称得上开放,据我所知,有一些戴尔斯人的族群已经永远消失在了无人涉足的密林之中。” “哈,我看狄珊娜现在大概觉得挺省心的……”虽然她写来了充满关切和担忧的信,“……但这又跟恶魔有什么关系,大师?” “灵体的本性自诞生的瞬间就已确定,孩子。当他们被外在的力量强行拽出影界,他们惊讶又恐惧,在这个现实不为意志转移的世界中迷失了方向。更有甚者,召唤灵体的法师向他们强行要求知识和力量,这逼迫扭曲了他们的本质,使他们陷入躁动和疯狂。违背本性酿成灾祸,智慧化为傲慢,目标化为欲望……” ——他叙述的口吻如此坚定,仿佛自己说的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理论,而是确凿无疑、为所有法师和民众所支持的真理。 “……这就是人们如何创造出恶魔。” “……我想,你对世界的看法非常独特。” 过了半晌,马哈南才慢慢地说。 “我热爱影界和我的梦。” 索拉斯望向面前年轻的浅蓝色眼睛,语气中带上了些罕见的激情。 “所以我对灵体的真实面貌比常人有更多了解,我渐渐学会了在梦中长期清醒地漫游与探索。灵体让我得以窥见难以想象的种种奇迹,而那些诱惑的低语,占据身体的企图,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枚色泽鲜艳的水果在引诱你大快朵颐。” 说到这里,他看见他抿了抿嘴唇。“……对我来说,睡着始终好过醒着。” “……听起来……很不错。” 马哈南说。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呼吸在清冷的空气中形成团团白色云雾。 “……那你为什么还醒着,大师?”马哈南低声问。“……如果是我……” “——影界中的地点会随着我自身所处的位置而改变。如果我想要发掘更多奇景,就只能前往新的地方,在那里做梦。” 看得出来,索拉斯忍不住要跟人谈起这些;而且他很喜欢听人称他大师。那双灌注了热情的金绿色眸子闪闪发亮,他甚至抬手拍了拍马哈南的肩膀。 “另外,梦境终归是由头脑的想象构成。想要拥有充满趣味的梦,就要先成为有趣的人。” “这样看来……你的梦想必都很有趣了。” 马哈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也一样。” ——而这流浪者柔和的发音中含着一丝温馨的感触,让人莫名地想起家乡;想起林中血莲环绕的湖边,一缕月光透过层叠的银色树叶,照在静止不动的水面上。 “你也一样,我的孩子。”

马哈南的确喜欢做梦。……现在想来,这问题很可能根本是个陷阱。 事实证明,司铎罗德里克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帽子一样丑陋。隐逸镇遇袭的夜晚,他身负重伤,却坚持带领逃难的村民经过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救下了数百人的性命。伤口痛得像在燃烧,我还有安卓斯特的旨意要达成。他渴望离去,他很抱歉曾那样对你。马哈南记得仿佛有个戴宽檐帽的少年这么说,声音很轻。 愿他信仰的神明赐予他永恒的宁静。 索拉斯听说安卓斯特的先驱者准备留下来断后的时候,差一点就大发雷霆。绝无夸张,这精灵的高声反对把卡珊德拉刚提到嘴边的赞扬之情都堵了回去,赤岩来的德凡特法师对马哈南讥讽地做着口型:“他是不是迷上你了”。 “先驱者!你听见那个灵体的话了,这些暗裔是冲着你来的。锚印是关闭裂隙的唯一希望,我们绝不能用它冒险……” 话音未落,教堂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带着汹涌的腐败气息席卷而来,丝毫没有为厚重的石壁和大门所阻挡。室内的伤员和毫无武装的民众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摄住,审判团的金发指挥官脸色苍白,却连一句催促的话都说不出来。 索拉斯挡在先驱者和门外的毁灭之间,显得也不是非常坚定。流浪者的视线在马哈南与他微微闪光的左手之间游移,而他只是望着他光溜溜的头顶:多么古怪的精灵啊,既没有头发,也没有面纹。而现在,这个始终厌弃野精灵传统的不肖子,这惯于用彬彬有礼来掩饰冷漠的法师,除了影界,居然也开始关心别人的死活? 幽幕在他的掌心破碎,好像一朵花终于成熟进而盛放;隐约的、肿胀的疼痛逐渐攀上左臂。你究竟在意什么呢,索拉斯?你有多盛赞在梦境中目睹的精灵帝国的强盛,就有多鄙夷生活在现代的全体同族。 ——必须承认,他曾花掉很多时间,只是为了思考索拉斯为什么恨戴尔斯人。 “……你愿意与我同行吗,大师?” 马哈南用精灵的语言平静地问。 锚印在凝重的空气中劈啪作响。索拉斯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回答。年长的精灵紧握法杖,低声说着,先驱者听见多瑞安在身后轻浮地吹了一声口哨。 ——然后就是赤魔骑士,龙,他差点被考瑞菲亚斯捏碎,说实话马哈南宁愿跳过这些暴力的部分。看来手上这个可怕的伤口一时半会是摆脱不了了;虽然他总是对索拉斯说“锚印又没把我变成玻璃做的”并且拒绝他把宝贵的护盾浪费在自己身上,但死亡,所谓的永恒宁静和法伦汀的召唤,凑近了看的确相当狰狞可怖。 ……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陷阱。绝对是个陷阱。也许索拉斯就在他房间那高高的穹顶、漂亮的壁画旁等着他,准备了这么一句恬不知耻的话:你说过你喜欢做梦,不是吗? 马哈南总是在梦境中花掉太多时间。在他的魔法能力尚未显现之前,每逢部落的孩子们被集中起来训练狩猎和射箭,他总是假装迷路,在附近的草丛里蜷缩着打盹。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天赋,只是喜欢那种如踩云雾的漂浮感,闪闪发亮的绿色天空,还有远处盘桓的一座城市的影子。他总是能找到上次梦境的终点,然后从那里继续出发,有一些低声絮语轻轻柔柔地拂过耳边,仿佛走在原野之上,带着露水的草叶触及指尖。当他眨眼,就有火花自脚下生出,巨石漂浮着充当他的道路;他遇见一些长辈,他们偶尔对他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 “真奇怪,”男孩后来对守护者说,“我在梦里总是忘记他们已经去世了。” “……我梦见过奥斯塔加的战场。” 索拉斯有一次说道。在隐逸镇的时候他们常常在繁忙公事的间隙聊天,有时在先驱者和药剂师阿丹讨论完团队的草药补给之后,有时他只是散步经过这个流浪者居住的小屋。聊天的内容甚至很少关于裂隙或者审判团;更多情况下只是马哈南零零星星地提问,而索拉斯温和地讲述他的梦中所见。 “我亲眼见证了暗裔的残酷和将士的勇猛。我看见费罗登英雄和阿利斯泰燃起灯塔的火焰,也看见了洛根那场臭名昭著的背叛。” “真的吗?奥斯塔加?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一段。第五次瘟潮没有蔓延到自由境……现在这个阿利斯泰已经是费罗登国王了。” 他们并肩靠在屋外的柴垛上,马哈南若有所思地回应。“我原本觉得很奇怪,他竟然允许那个作者这样诋毁他妻子的父亲,说他是个利欲熏心的叛徒。不过我想,人类总是很奇怪。” 索拉斯似乎加深了微笑,又似乎没有。“不止人类,所有当权者都时常操纵历史。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我们也无从得知。” “所以这是真的吗?我想知道你的亲眼所见,大师。” “我所见到的……是战士们强烈的情感催生的灵体。有一个瞬间我看见伟岸的英雄点亮了灯塔,一个嗜权如命的恶徒坐视他本应效忠的国王死去。但下一个瞬间,我看见寡不敌众的军队,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当机立断,不愿再为无谓的雄心壮志让更多士兵献出生命。” “啊……”马哈南发出一声神往的叹息。“……那历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所有这些感受和想法,都曾是真实的。” 索拉斯平静地说。“你又如何定义真相呢,马哈南?” ——这话说得无可辩驳,却又似乎没有解释任何事。一缕轻盈的哀伤从他的唇间渗出,像一根目不可见的丝线栓在他的心上,在午后清冷的日光中微微颤动。 他定定地望着年长的精灵,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索拉斯的梦境不能说是百无一用。他自称从漫游影界的方法到天穹堡的位置,通通都是梦中灵体所授,竟让人不知该说他谦虚还是骄傲。一层一层的秘密覆盖着他金绿色的眼睛,那是幽幕尽头的颜色。 而马哈南也没有傻到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记得他们占领了天穹堡。途中有狂风暴雪,半夜高烧,顾问的争吵嗡嗡作响,然后他们突然都唱起歌来;马哈南当时正躺在简陋的床位上奄奄一息,吉赛尔嬷嬷干燥苍老的手覆在他的头顶。他模糊地看见蕾丽安娜双手合十的模样,美得透出圣洁的意味,人类的安卓斯特大概也是这么唱着歌。 “你知道考瑞菲亚斯手中的那个球体,是精灵的造物吗?” ——问都不用问,肯定也是灵体告诉他的。 “这个事实不能告知人类,否则只会为他们进一步攻击你的族人落下口实。” ——你的族人。这就是索拉斯。 听到这番危言耸听的陈词的时候,马哈南还没完全从隐逸镇的阴霾中恢复过来——身心皆然。先驱者的右手在狂风暴雪中冻出了许多又痒又痛的红疹,而审判团的灵体医者已经为接上他的断骨和愈合伤口焦头烂额,大概忽略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而他的左手,所有人遭受攻击的源头,却充满讽刺地完好无损;马哈南漫不经心地腹诽着身边的精灵,一边试图回忆起守护者教他的治疗法术里有没有针对冻疮的。 “……哦。我猜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都和关闭裂隙没多大关系。” 先驱者刚恢复行动能力的同时,索拉斯就凑过来要求单独谈话。假设马哈南是个局外人,他也会承认这真有点奇怪,可是Creators在上,德凡特人都像多瑞安这样热衷于对他人的隐私下结论吗? 更别提,他和索拉斯都是男精灵。他垂下眼帘的关切的语调,他在他肩上稍作停留的手,他捧着他的左手听他描述在危急时刻使用锚印力量的经历时那种迷人的专注——他大概只是在专注地看那个锚印而已——都是自然而毫无歧义的。他以为那最多……只可能是……友谊。 而且他们谈的,是长久失落的精灵魔法。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不过,大师。” 马哈南已经尝试了两种方法,但都不比用指甲狠狠地挠手背奏效到哪去。“这么强大的精灵宝物是怎么被一个暗裔找到的?似乎也有些调查的必要。” 走在前方的索拉斯猛地转过身来。他毫无歧义地满脸严肃,蜷起手指用魔法点燃了身旁的一个火炬;马哈南早就发现这个法师偏爱使用一种独特的蓝绿色火焰,大概也源自影界。 “我以为你已经察觉到了,人类对异族的信心非常微薄,尤其当他们目前的领袖也是其中之一。” 索拉斯皱着眉头的神态像极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守护者。他大概就是那种会带领整个部落和恶魔(“充满善意的灵体!”)交朋友的守护者吧,马哈南带着小小的恶意这么想;还会把孩子们的脑袋里塞满那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别忘了有些人还坚信就是你杀死了教皇。如果他们再次得知打开裂隙的敌人使用的也是精灵遗物——你没有在听。” 第三种方法也没有成功。索拉斯稍稍提高了声音,一把抓住了他挠个不停的手。 “……我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的安危,大师。” 马哈南依旧低着头,只是稍稍向上瞥了他一眼。也许有一丝不屑——或者愤怒——他实在没有藏住,索拉斯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微凉的指掌环着他的手腕。 “……先驱者……” 这个流浪的法师首先迅速而自然地检查了他的左手,几乎出于下意识;锚印,当然是最重要的。令人奇怪的是,马哈南并不打算甩开他。 “所以是……噢。” 目睹了他右手的惨状,索拉斯发出一声近乎欣慰的叹息。“让我帮你……” 马哈南接到了一个试探的眼神,放在这个光头精灵身上竟然意外地合适。他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悉听尊便。” 他用手掌上下覆住他的右手。而马哈南悄悄盯着他深色的眉毛,试图想象他一头长发的样子;一股柔和的触感包裹着他的手背,仿佛浸入了某种温暖的、半凝固的液体。“……我向你道歉,先驱者。”索拉斯一边低头施咒,一边平静地说。“你已经经历了很多,我不该逼人太甚。” “……不过……我是说,你的确……关心我。” 把这个句子说得这么别扭并不是马哈南的本意。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尴尬噎住,悻悻地闭上了嘴;所幸索拉斯只是抬眼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说。 沉默在山谷间的细雪中延续,直到一丝微弱的闪光吸引了先驱者的注意。 “……我从没见过这种手法……你在操纵细小的裂隙?” “……你的守护者把你训练的很好,马哈南。” 索拉斯微笑着说。他收起那温暖粘稠的力量,露出他的右侧手背,红疹和抓痕都已无影无踪;但这个流浪者依旧托着他的手,在这夜幕笼罩的雪地上,身边的蓝色火焰烧得很旺,却毫无温度。 “我不知道裂隙的力量还可以用来疗伤。” “我确信对裂隙和影界的运用也属于一种法术流派……不过的确,大概只有我能这么做。不算是效率很高的方法,只能用于小伤小痛。”他眨了眨眼,依然在微笑,“我是从——” “——从灵体那学来的,在你做梦的时候。” 马哈南感到一丝耐心的火花从胸口升起,他也跟着笑了起来。“也许你该把荣誉多算一点儿在自己头上,大师。” 索拉斯轻轻松开了他的手,将视线投向了审判团的未知前途;那里除了更多寒风刺骨的回霜山小径之外似乎别无他物。 “……这是一种古老的精灵技法。” “也许有一天你能教给我,大师。我是说,我们。” 索拉斯转过头来,他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金绿色的平静的湖面,秘密织成了薄如蝉翼的纱帐。雪花一片又一片地从他们中间飘落。 “任何时候,如果你想学。” 流浪者平静地说。他眨眼的时候,那湾湖水泛起疏远而哀伤的波浪,摇曳着层层粼光。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先驱者。” ——哦。他给了他天穹堡。

他给了他头顶的屋檐,和脚下的地面。给颠沛流离的审判团一个安身之处,附带漂亮的城墙、酒馆和花园,楼梯又长又气派到简直令人作呕,就连马哈南面前盘桓的这扇陈旧的木门也是拜他所赐。 ……但这也改变不了索拉斯是一个混蛋的事实。 那只是一个吻而已。梦中的、影界的吻,发生得如此迅速和突然,几乎让人记不真切。……好吧,说记不真切那是假的。只有这个部分。 马哈南记得清清楚楚。紧接着他因顾问和追索者的阴谋成为审判官之后,他就来到了这扇门前。门的对侧是索拉斯为自己选中的小窝:环形的高墙、始终耸立的脚手架、整日灯火通明的写字台,还有一张舒适的宽沙发倚在墙边。他记得踏进房间的时候索拉斯正坐在脚手架上,手边是一个椭圆形的木质调色板,光裸的双脚在空中轻轻摇晃,竟然透出一股孩子气。 现在他都想起来了;他叫了他的名字。“索拉斯”,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声,他还没有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他。 “马哈南。” 他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记得他们并肩走在隐逸镇的道路上。他们走过村口的几栋茅草房,随性地踏上覆盖着一薄层积雪的阶梯,走过空无一人的教堂广场,鲜红的审判团旗帜在风中飘扬。他们似乎在散步,像好友般默契地不发一语,也没有人用任何问题或决断来打扰先驱者的脚步。索拉斯不时侧着脸看他,带着一种温暖而真实的微笑。 温暖;这就是这回忆的味道,当他们走在人类教堂昏暗的穹顶之下,踩着厚重的地毯安静地前行。索拉斯推开了一扇门,那是一个马哈南不常涉足的地方。但是就连这里,潮湿冷寂的地牢也洋溢着一种温暖,一股懒洋洋的满足感仿佛一件裘皮大氅裹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是这儿?”他记得自己问道。 “隐逸镇。” 索拉斯并没有停下脚步,“你熟悉这里。你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他们进入牢笼环绕的大厅,马哈南就是在这里开始直面他的命运。“……哦。我很熟悉。” “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你的身边,用尽各种方法研究你手上的锚印。” “——你张嘴的瞬间我就有种感觉,你肯定要说锚印的事。” 索拉斯微笑着回过头来。“你倒是很了解我,马哈南。对我来说那段时间不算好过。” 他不知道这个老精灵还能笑得如此自然和快乐。“真理追索者勒令我马上将你唤醒,我尝试了所有能做的测试,包括向影界寻求帮助。可裂隙把附近善良的灵体都吓跑了,当时我已经无计可施。” “总是能在各种地方遇见你的谦逊,大师。” “这是真的。追索者认为我心怀鬼胎,故意保存实力,威胁说再原地踏步就把我当做叛教法师处死。” “啊哈。”马哈南嗤笑一声。“还以为她只是针对我呢。” 索拉斯笑出声来;真的? “哈哈哈。据瓦瑞克所说,她大概也不是针对精灵。” 他转身穿过地牢的大门,而马哈南还沉浸在目睹同伴笑容的震惊之中。似乎是转眼之间,他们又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室外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你的躯体穿越影界回归人世,当时我认为你绝不可能生还。虽然愿意为关闭裂隙尽一份力,但我无法信任卡珊德拉,她对我也是如此。我陷入了绝望,甚至计划了一场逃亡。” “……但是你没有离开。” 马哈南说。索拉斯停下脚步,那罕见的笑容依然停在他的唇上。 “是的。只剩一个微弱的念头支撑着我——你还没有死去。” 他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隐逸镇的天空,莹绿色的裂隙仿佛一个可怕的玩笑悬在远方,缓慢地、恒定地旋转着。“我看着你在睡梦中挣扎,马哈南。锚印中流淌的光亮让人想起了血,而你只是咬着牙呼吸,双眼紧闭,不发一语。我看着你,痛苦和影界都没有将你摧垮,我又怎么能选择逃离?”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向着那天空的伤口伸出手去。“我必须再试一次,最后一次。尝试着关闭这不该存在的噩梦。” 他顿了顿,微笑中带上了些许自嘲。“当然,我失败了。普通的魔法对裂隙毫无作用。我亲眼看着它不断生长和膨胀,我已经准备好逃离。而这个时候——” 索拉斯静静地回过头。“你战胜了长久的昏迷,出现在我的眼前。只消一个手势,你就能关闭裂隙。” “……你帮助了我。” “只是第一次。看起来我们所有人的救赎都掌握在你的手中,马哈南……那一刻,你改变了整个世界。” “……” 他站在他面前,眼中含满热切和真诚。马哈南感到心脏咚咚直跳,甚至超过了成人礼之前的那个夜晚;年长的精灵缓慢地贴近了他,这个场景熟悉又陌生。他们曾靠得这样近吗? “锚印会弄痛你吗?” 索拉斯低声问。 “……会。……有时候。” 马哈南磕磕绊绊地说,定定地望着流浪者那带着弧度的、薄薄的嘴唇。“……非要说的话,关闭裂隙的时候总会痛。” “我很抱歉。” 索拉斯毫无意义地说,伸手轻触他的左腕。他记得他微凉的指尖,而如今连这种凉意也令人感到一股舒适和轻松。“……可以吗?” ——他不确定他问的是什么,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流浪者翻起眼睛看了看他。那微弱却真实的笑容稍稍放大了,在他紧闭的嘴角挥之不去,他轻轻地握住了他背负锚印的左手。索拉斯将它掌心向上托在手里,动作轻柔得近似虔诚。影界的辉光在他脸上闪烁,马哈南听见那小小的裂隙激动得劈啪作响,但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痛。 索拉斯托着他的左手,温柔地、专注地吻上他的掌心。 最初也是微凉的。而后是难以置信的柔软,世上不可能存在这样柔软的事物。马哈南似乎忘记了呼吸,任凭那古怪的法师埋首于自己的掌心,他缓慢地沿着锚印的边缘轻柔地啄吻,嘴唇最后悬在手腕上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温暖的气流仿佛一则恶毒的咒语,眨眼间夺去了他的所有力气;几乎是仅凭毅力,马哈南抬起颤抖的右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索拉斯慢慢地抬起头。他没有在笑了,眼睛是那样该死的闪烁,仿佛锚印就这样被吸进了他的身体。马哈南重重地喘着气,终于鼓起勇气甩开他的手,将他猛然拉近。 他的嘴唇,那双可恶的永远带着弧度的薄唇,终于覆上了他的。柔软,柔软如同一个泛着草叶清香的旋涡,世上绝不该存在如此柔软的事物。心跳和血流在耳边喧闹,他的左腕,掌心,嘴唇,面颊,他的浑身上下仿佛都在燃烧,烧到只留下明亮的火焰和灰烬。但他知道这不是痛;这是什么? 索拉斯吻着他,动作不复那虔诚的温柔。被夺走的锚印在他的舌尖跳动,他感到微凉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缓慢地、暗含索取地收紧。马哈南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曾把它们闭上;他看见流浪者紧闭的双眼,深色的眉毛放松又收紧,他的手指从发丝间滑落,停留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突然之间,马哈南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他需要呼吸。 他后仰着脖颈,双手扶在他的肩上,微微拉开了距离,像个溺水者一样大口喘气。索拉斯没在看他,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他的视线低垂,面颊罕见地带着丰润的血色。有一个瞬间马哈南在想,这一切是否是错误的。而索拉斯没有给他这个功夫,他伸手扶住他的后脑,将他再次推向了自己。 他说不清他们吻了多久。只是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在一个心跳之间。 “……你改变了……一切。” 索拉斯低声说。但他的手却在轻柔地使力,渐渐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不。这不该发生的。即使是在这里。” 马哈南小幅度地喘着气,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什么?……‘在这里’?” 一个陌生而虚假的微笑慢慢攀上索拉斯的嘴角。 “你以为这是哪儿?” 当那温暖而慵懒的感触从身上褪去,可怕的事实终于攥住了他。赤岩的法师成排列在圣灰神庙的废墟边,力量的洪流奔涌而过,裂隙已经关闭。隐逸镇。永远嘈杂、喧闹、到处都挤满了人的隐逸镇,考瑞菲亚斯摧毁了它。 “……这里。这不是真的。” 马哈南有些呆滞地说,而索拉斯后退一步,移开了视线。 “何为真实,这个问题还值得商榷。” 他记得他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哀伤的、平静的金绿色眼睛,像一个过早结束的梦。 “我们可以讨论这个……在你醒来之后。”

是的。他都记起来了。 ——也许这一切真的可以变得非常简单。一个古怪的梦。索拉斯对锚印之类东西的变态兴趣。 马哈南站在这个叛教法师的门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仅仅是回忆那个梦境就让他有点脸颊发热;很显然,他必须等到这股躁动消除之后才能面对索拉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真是个难以置信的混蛋。我是说,谁能说出这种话啊? 谁会像个老淫棍似的说出那么多暧昧的话,做出那么多暧昧的事,甚至创造了一整个暧昧的梦境,然后突然说“这不该发生的”? 芬哈勒抓了你去。马哈南恨恨地想着,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面前的门。

Notes: 为方便整理剧情,使用了DAI的默认世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