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ers 梦境行者 Chapter 3

“……睡得好吗?” 索拉斯问。 这意想不到的、高明的提问把怒气冲冲前来的马哈南定在了原地。这个难解的精灵站在桌前,只穿着贴身法袍内衫,胸前的靴型饰物在烛焰上方摇摇晃晃,看上去有些危险。 还没问过他那是什么。马哈南有些不由自主地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还不错。” 他强迫自己逼近了书桌,操起一副自认为最像审判官的老成语气。“——事实上,我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流浪者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具体指的是哪些意义,审判官?” “……你能随意带着他人进入一段梦境,甚至还能决定其中发生的一切?” 索拉斯闻言,露出了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引导另一个颇具天赋的法师进入梦境,我的确可以;但要说控制接下来的发展……这就大大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你是说你不能控制……” “毕竟身处梦境的是你,马哈南。你认为自己受到了操纵吗?” 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从桌上找出了两本旧书递给了新晋的审判官。“——这是一些关于裂隙和幽幕研究的著作,称得上比较客观,我想你也许可以在空闲时间读一读。” 尽管顺从地接过了两本大部头,年轻的精灵依然不打算放过索拉斯:“既然你没有控制梦境的发展,那为什么……” 流浪者微笑着抬起头。“……为什么怎么?” 那该死的柔和的绿眼睛。马哈南感到脸颊发烫,搞不懂自己哪一步走错,竟又让索拉斯占了上风;那柔软的感触几乎还悬在唇边——他们曾靠得那么近。 “……我……我也从没……吻过男人。” “噢。” 索拉斯的眼睛闪了一闪,似乎也有些被空气中弥漫的慌乱感染。“……关于那个吻,审判官,我道歉。” 马哈南感到胸口微微一沉;忽然之间,来找索拉斯谈话的决定显得像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他不喜欢他道歉时的虚伪语调,事实上他认为索拉斯从来没有真正感到抱歉:就像那些礼貌和平静一样,道歉似乎也只是他避免麻烦的狡猾手段之一。 “那个吻……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发乎冲动,缺乏考量……我不该鼓励你继续。” ——他道歉的时候,视线从来都投在对方之外的某处。 “哈。” 于是马哈南发乎冲动、缺乏考量地逼近一步,把两本旧书往桌上一拍,双手也支了上来;索拉斯原本似乎将这张平淡无奇的书桌当做自己的掩体,有些惊讶地站直了身子。 “……‘不该鼓励’,他说。” 烛火在审判官的掌边微微摇晃,马哈南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给自己打气。“……也不知道是谁先用上了舌头。 ” “我……我没有!”

看见一个光头的精灵脸红是一件堪称有趣的事,假如观众本人能更沉着冷静一些就更妙了。马哈南听见耳边的心跳咚咚作响,却因这小小的胜利有些发笑,脑海中剩下的句子也跟着脱口而出:“哦,因为那是一条影界里的舌头,就都不算数了?” “……正是因为影界。” 索拉斯回应得几乎有些不假思索,这不是他往日的风格;很明显话音刚落他就有些后悔,却不得不继续给出解释。 “……我独自漫游了很长时间,马哈南。渐渐地对我来说,影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更加轻松……比起幽幕的这一侧来说,更不需要考虑行动的后果。” “……一种温暖,舒适,甚至有些放纵的感觉?” 流浪者瞪大了他狭长的金绿色眼睛。 “……正是如此。所以你也……你说过你喜欢做梦。” “……我本以为这种感觉是你有意为之。” “……这件事的确与我毫无关系。”索拉斯快速地、有些胆怯地瞥了他一眼,手指紧张地在桌缘轻轻敲打。“……至于舌头……” 大师的这幅模样着实逗乐了马哈南。他干脆侧身坐上了桌子,伸手擅自勾住了索拉斯胸前的吊坠;流浪者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无奈地任由对方将自己拉进,只好也坐到了桌上。 “我能看看吗?” 审判官得意洋洋地问。索拉斯抿着嘴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吊坠绳上青年的手。 “——你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孩子。” “又一次,你跟我的守护者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你们不会刚好熟识吧?” 索拉斯微凉的指尖覆着他的,环在那个胸前的小袋子上;马哈南感觉袋中的小物件质地坚硬却十分轻盈,些许棱角硌着他的手心。 “我不这么认为。” “真遗憾,她也许能给你传授一些对付我的宝贵经验呢。” 这回他握住的是没有锚印的那只手。也许两个精灵作为朋友也可以时常握着对方的手;马哈南注视着年长者凑近的面庞,瘦削的长脸配上有些刻薄的嘴唇,稍显丰满的下颌上有一道浅浅的沟壑。除去那双引人注目的绿眼,索拉斯实在谈不上有多漂亮。 “我能问问吗,大师,你多大年纪?” 光头的精灵自以为不易察觉地又靠近了一点。“怎么,你觉得我不该称你为‘孩子’?” “我可把你和狄珊娜算作同辈呢。”马哈南讥讽地做了个鬼脸,一边用空闲的左手挑衅般地梳了梳自己笔直的浅金色长发。“——你的脸算不上老,可是却秃得很早啊。” “我……没有秃!” 索拉斯叫了起来,一半出于惊讶一半出于好笑。“……长发会给野外旅行带来很多困扰。” “嗯哼,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不,你不信。” 以一种与身份毫不相符的顽劣方式,审判官大笑起来,同时松开了手中的吊坠,“我根本想象不出来!” “想象什么?” “你有头发的样子,索拉斯。” ——如果他不愿意分享那个贴身小袋中的秘密,马哈南作为一个拥有良好教养的精灵,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审判官于是跳下书桌,拎起之前被抛下的两本厚重的裂隙研究文集:作者一个来自德凡特帝国,一个是白城首席灰袍法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索拉斯无论对帝国还是守望者的事业都颇有微词,看来这个流浪者在汲取知识的道路上心胸倒是很宽广。 “……不过看到了你,我可能要重新考虑长发的利弊,”这时他听见他坐在那木制的掩体上微笑,“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之间的取舍总是很艰难。” “……什么?” “你的头发很美。”索拉斯说。“……像一种来自过去的奢侈。” 年轻的精灵怀抱着旧书,迷惑不解地歪着脑袋,他望着他俏皮的、天真无邪的蓝眼,长发如同苍白的金线向下坠落。 “……别介意。” 流浪者的声音听上去突然有些沙哑。他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小袋子,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一个古怪的想法,审判官。我大概不太擅长比喻……”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马哈南说。 还有更多句子只是紧贴着他的舌根。他记得那些微微沙哑的词语,洋溢着温暖和信任的梦境,莹绿色天空下那充满热情的声音。 “你改变了整个世界”,他记得他说。 ——也许那不止是一个梦。

“……你最后为什么停下,大师?” 索拉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要开始,马哈南?” ——狡猾,狡猾,从来只用问题来回应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亲我的手?”

流浪者只是望着他,金绿色的眸子深邃得令人想起影界。那双柔软而刻薄的嘴唇安静地合拢,阻隔了所有悬而未决的倾诉。有一个瞬间他向着他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让审判官靠近一些,却又如梦初醒般堪堪停住;马哈南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蹿上脊背,仿佛是他的手势施下了什么法术。 “……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 索拉斯终于开口说道,也离开了那张书桌,光脚落地的动作非常轻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从不穿鞋,这样的习惯即使在戴尔斯人中也非常罕见。 “……请原谅,审判官,我知道我说过……在你醒来之后我们就能好好讨论你的梦。” “……但你没有准备好。” 马哈南莫名地感觉口干舌燥,也许他真的提了太多问题。“……我想,我也没有。” 索拉斯默不作声,只是向他投来充满感激的一瞥,随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又尝到了那股哀伤的气味,在这灯火阑珊的圆形大厅中无声地弥漫,仿佛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说不出具体缘由,他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 “……那么——” “……我想——”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慌忙停止。索拉斯站在书桌对侧,看上去拘谨又疲惫,露出了一个惯用的虚假笑容。“还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审判官?” 马哈南讨厌他的假笑,还有那种刻意疏远的礼貌语气。 “只剩一个问题要请教,大师。”他抱紧胸前的两本旧书,装作游刃有余地说,“也许你愿意告诉我,昨天下午我是怎么从这里回到自己的卧室的?” “……我原本以为请你在沙发上将就一夜并无大碍。” 年长的精灵微笑着说,他似乎也认为这是个相对轻松的问题。“——可是库伦指挥官正好路过,把你送回了卧室。” 路过的不是多瑞安实属万幸。“……你是怎么向他解释……我们之前的情况的?” “我告诉他我们两个精灵一起打发时间。” 审判官狐疑地瞪着索拉斯,对方看上去真诚又自如,双手抱到了胸前。“指挥官对法师和梦境总有些独特的看法,没必要让他知道具体的情况。毕竟他曾经是个圣殿骑士,不是吗?” “想不到你对指挥官也留了一手,大师。库伦在我看来,算是个很好理解的人类……” “你又见过多少人类呢,马哈南?” 索拉斯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他的浅金色发梢,似笑非笑地说。 “——答应我,把这当做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吧,孩子。”

穿过仍在修缮的大厅,在密集的脚手架和相互大喊大叫的工匠之间,马哈南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王座旁的间谍大师。任何人都很难忽视那鲜艳的深紫色兜帽、合身的高领对襟上衣和装饰着审判团徽章的皮质护手甲,她的装扮糅合了盗贼和教职人员这两样身份种种毫不相干的特质,却显得异常协调和整洁,甚至还透出些许华贵的意味。 “审判官。” 蕾丽安娜从手中的一叠信件中抬起头来,阴影中娟秀的嘴角上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微笑。“我在等你。” “……这肯定不是我的本意,女士。” 马哈南紧张地回应,快步赶到这个所谓的下属身边。“我刚才正和……” “我知道。”红发女郎点明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面示意他跟上自己。“追索者和指挥官正在作战室里讨论下一步的计划,但我们不能在你缺席的情形下做决定。另外,你不需要称我为女士,审判官。” “蒙缇利耶大使告诉我……” “哦,这么说你已经在接受她的礼仪课了,这很好。”蕾丽安娜头稍稍回头,从手上的信中挑出一封递给了马哈南。“来自拉维兰部落的第二封信。请原谅,因为审判团和隐逸镇的……突发情况,这封信辗转多地才到达我手上。” 精灵接过有些皱褶的信封,注意到羊皮纸面上狄珊娜的魔法印章似乎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你能在不破坏封装的情形下看见信的内容吗,女……蕾丽安娜?” “当然可以。我曾是教皇的左手。” 修女推开大厅侧门,进入一间装潢华丽、采光良好的办公室;约瑟芬抬头看见两人,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从堆积如山的文书和信件中站起身来。马哈南有些愕然地看着两位女士像小姑娘一般亲昵地手挽着手,大使笑盈盈地向他点头致意,金色裙摆在明媚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睡得好吗,审判官?” “……很好,我想。”精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你。” “……但我没有读你的信,审判官。” 间谍大师时髦的奥莱伊口音从兜帽之下平静而轻盈地响起。“现在你不再是我们的囚犯了,而是我们的领袖。我相信就连追索者本人也会承认这一点。” “而你已经证明自己是个不错的领袖,”约瑟芬兴致高昂地挥了挥手,“说真的,蕾,他做得很好。虽然有那么一点紧张,还欠缺一些震慑敌人的威严——但他做得很好。我一直知道会是这样,我们的审判官曾是部落守护者的学徒,不是吗?他受过训练。” “很明显他至少已经赢得你的爱了,乔西,”蕾丽安娜带着些笑意地看了看受宠若惊的马哈南,“——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人的。” “你是说卡珊德拉?哦,她是如此虔诚,创立审判团的那一刻就决定信任他了。” “……那么早吗?” 审判官终于迟疑地加入了同僚们的谈笑,心中却还萦绕着蕾丽安娜那意有所指的目光。 人们说教皇的左手无所不知,不是吗?

——那天晚饭过后,马哈南才终于从四位顾问兢兢业业的建(争)议(吵)中挣脱出来。谁都知道审判团的参谋们都是整个塞达斯——至少是人类之中——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他们凑在一起商议决策的时候更是杀伤力惊人。在数不尽的异议、琐事、观念差异之外,最终让他们取得一致的却是考瑞菲亚斯:占据赤岩城堡的德凡特邪教徒向他们展示的未来之中,饱受折磨的蕾丽安娜向审判官透露了这个暗裔法师进一步的计划。 控制灰袍守望者和刺杀奥莱伊的赛琳女皇。仔细思考之后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想率领恶魔军团统治世界、取得强大的力量最终以肉身进入金之城的伪神来说,这是个非常好的计划。马哈南有时依然会梦见赤岩,未来的倒影黯淡而破碎,却又无比真实。他独自走在阴冷寂静的石头城堡之中,同伴全都不知所踪,只听见红色魔晶唱着癫狂的、赞美死亡的歌。一间又一间空荡荡的牢笼,他踩过地上暗红的积水,走廊里没有一丝风。孤独而恐惧的心跳一声盖过一声,咚咚,咚咚,他走在看不见尽头的监牢中间,脉搏竟渐渐地与身旁的歌声重叠。 他们应该在那的。他的朋友,他并肩作战、托付身后的人。 ——未来的铁牛和索拉斯;他们都死了。 他记得他们被瘟潮侵蚀的喑哑嗓音,泛着绝望的血色眼眸,呼吸粗重而吃力,站在监牢齐腰深的红水里。腐化的魔晶在他们的体内生长,两年,他记得铁牛咆哮着,你消失了整整两年,整个世界都被恶魔操翻了天。 他记得索拉斯扶着墙壁倔强的喘息,听见他呼唤的一刻迟缓地回过头来,声音平静,带着微微的颤抖。 两年过去了。精灵的语言如水一般自他干枯的薄唇中滴落。与你重逢是我唯一的梦。 他们本该在那的。但他们死了,他们选择燃尽自己仅剩的生命,只为了送他回到仍然值得拯救的过去。

想到这里,马哈南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额头。 他终归还是幸存了下来;无论是从赤岩、隐逸镇还是可怕的审判团作战室。成为审判官的第二天,马哈南•拉维兰就开始感到责任的重担仿佛一根打了吊颈结的麻绳系在脖子上,他走得越远,就勒得越紧。 审判团的残部定居不久,天穹堡一角的木制小楼就被改造成了一间温馨的酒馆,现在他们甚至都有全职的吟游诗人进驻了。夜渐渐深了,此时此刻马哈南就坐在酒馆一楼一张偏僻的小桌旁,一面哀叹于自己悲惨的命运,一面掏出了早些时候蕾丽安娜交给他的部落来信。 还没等他解开守护者布下的魔法印章,头皮一阵尖锐突兀的疼痛就让这年轻的精灵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出声来。“谁——干嘛!” “嘻嘻,这不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审判官大人嘛。” 只闻其声便知其人。马哈南只得吞下升到半截的怒火,抬手扶住了额头。 “塞拉,你好啊。” “塞拉,李吼啊——”短发女精灵阴阳怪气地学着他的腔调,“我告诉过你别跟我说那些狗屁精灵文,马哈南,你的头发还在我手里!” “好好好,你先放开——” “倒是一些很不错的头发。嘻嘻,要是配上一对儿大奶就好了。” 这就是塞拉。世上她唯一害怕的事情可能就是被恶魔俯身;可是说实话,假如这个弓箭手有朝一日真的被恶魔占据,任何毫无魔法天赋的人肯定也都能一眼识破,因为不可能存在比塞拉下限更低的灵体了。 马哈南勉强回过头,看见这半醉的女精灵一手端着酒馆的锡杯,一手拈着他的一绺金发吃吃地笑。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跟开始跟他的头发过不去? “过来啊,老家伙!审判官说他要请客!” 塞拉忽然想起了什么,终于对同胞的长发失去了兴趣。她转头冲着门口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马哈南身旁,同时奔放地高高挥舞着手臂向某人致意。 “……我什么时候说过……” “来啊,大胡子!” 布莱克沃尔出现在了塞拉叫喊的方向上,不情不愿地靠近了审判官所在的桌子。马哈南逮到机会跟他交换了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晚上好,守望者。” “审判官。” 他冲他宽慰地笑笑,对彼此“纵容塞拉协会”成员的身份心知肚明。 “坐下跟伟大的审判官喝一杯呗,”女精灵笑嘻嘻地拍着桌子,“黑不拉几守望者。哈哈哈哈!”

虽然塞拉恨不得自己生为一个人类女孩儿,但马哈南总是能看出她身上流淌的同族血液。即使她真的长出一双平耳朵,也没法改变灵魂中那种蓬勃的野性,她拉弓射箭的本领或许有一部分来自天性,和部落里那些冷淡又矫健的女猎手们如出一辙。 马哈南依稀地记得自己曾有个姐姐。那是在他因为魔法天赋被带离家中之前,所有的记忆即使在梦中都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有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女孩儿曾把他背在背上,在他稍稍长大时笑着把虫子扔进他的衣领,却还会将与弟弟起争执的男孩儿一把推倒在林间的水洼里。当守护者用灌注利瑞姆的链条拴住他的双手,将他高高提起走过一个又一个帐篷,他记得她的尖叫和哭声吓跑了附近森林里的所有鸟儿。 然后拉维兰部落派来的猎人带走了他;现在他再也想不起她究竟长什么样了。 而塞拉,塞拉是一个神秘的矛盾集合体。她野蛮、冲动、固执己见,在大部分领域都称得上无知;但她又是如此直率、机灵而生机勃勃,怀抱着一种奇异的热情和正义感,就连她对野精灵的唾弃都让人感觉比索拉斯要真诚进而讨人喜欢。更加奇怪的是,马哈南总能在她身上看见那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小女孩儿,她转头张望的后颈是他记忆中仅存的清晰画面。他知道塞拉会是那样的姑娘:把弟弟背在身后给他递来带着甜味的草茎,做游戏的时候叉着腰大喊大叫,抬手就把试图敲他脑袋的男孩儿推开老远—— 所以他忍耐着,微笑着,听着她在身边喝饱了淡啤酒之后不断涌出的下流笑话;布莱克沃尔坐在对面,几杯下肚之后竟也逐渐展现出了类似的惊人口才。他注视着她丰满的粉色嘴唇一张一合,颧骨上的雀斑因微醺而变成了深褐色,忽然模糊地想起索拉斯那瘦削而光滑的面庞,浅色薄唇抿成一条细线,尽头带着一点点哀伤的微笑。 “你改变了整个世界”,他说。“把这当做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他说。 呸。他也不是非听这个流浪者的话不可。 塞拉逼着他也灌进了不少老板自酿的大麦酒,说实话没什么好喝的。布莱克沃尔站起来告辞,马哈南撑着眼皮想同他一起离开,却被塞拉揽住肩膀,死死摁在了桌边。或者说不定她只是想搭着他的肩。如果两个男精灵都能在梦中接吻,这又有何不可? “……塞拉……” 望着灰袍守望者稳健离去的背影,一股倾诉的欲望顺着上升的醉意缠住了马哈南。他想跟谁聊聊这些关于索拉斯的头疼事;塞拉大概不会是最好的选择,但他还能跟谁聊,薇薇安吗? 塞拉打了个饱嗝,双眼无神地落在木桌上的一个小洞上,对审判官的呼唤充耳不闻,嘴边还带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塞拉,听我说……”

“——我只喜欢女孩子。” 女精灵含混地应了一声,终于笑嘻嘻地转过头来。 “你……什么?!” 马哈南花了点时间才听懂她的回答,忽然瞪大眼睛,酒也醒了一半。 “——女孩子,你懂的。有肥肥的胸部和屁股,甜甜小小的女孩子,而且没有你们两腿之间的——” 塞拉一如既往地被自己根本没来得及说出的荤笑话逗乐。“你们两腿之间的——那玩意儿。哈哈哈哈哈。牛头人跟我说了一个词儿我想不起来了,叫什么‘没长角的小龙’,噗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你……” “嘘,别让这更尴尬了,”女精灵醉醺醺地皱起眉头。“我和尴尬可不是好朋友。我发誓我要一箭射爆尴尬的脑袋!但我跟你,可是好哥们儿,我猜血手珍妮也是你哥们儿。虽然,你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憎恶什么的,身上的精灵味儿还熏得我睁不开眼,但我们可是好哥们儿,对吧?要怪只能怪你没有胸部。……噗。……你没有胸部!真可怜啊哈哈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原谅你看我的眼神了,怎么样?”塞拉大度地拍拍胸脯,“你也不是第一个那样看老娘的了。而且作为一个男人,你表现得还不错,不过听好了,以后别这样看我。你知道,通常都是箭替我说出这话的。” “……我……”马哈南费力地眨着眼,渐渐感觉责任的绳索从脖子移到了太阳穴中间,正随着每一次心跳越收越紧。“……我本来……” “怎么?” “……塞拉。你是说你喜欢女孩子?……就是,愿意跟她们上床的那种喜欢?” “是不是非要我说精灵语你才听得懂啊,傻瓜!” 短发女郎不耐烦地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再来!” 审判官赶忙伸手摁上了杯口。“今晚已经喝太多了。——我会付不起钱的,塞拉。” 女精灵闻言,心有不甘地白了他一眼,飞快地将马哈南剩下的大半杯酒据为己有;而他松开手缓缓把额头叩在了酒馆凹凸不平的木桌上,试图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与你重逢是我唯一的梦。 他记得垂死的索拉斯这样说。

“……塞拉。你还在听吗?” 过了半晌,马哈南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短发女郎一手托腮,粗暴地把玩着手边的锡杯,懒洋洋地转过头来。“啥?” “你认为……同性别的精灵之间相互爱慕……是一件毫无问题的事情吗?” “……啥?!!” 塞拉勃然变色,猛地把酒杯砸在了地上。“你竟敢……!所以现在大名鼎鼎的审判官也来审判我该和谁上床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塞拉!” 求生本能让马哈南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双手举在胸前以示和平的意愿,绕着桌子远离了怒气冲冲的女精灵,“塞拉,看着我。我欣赏你,支持你,一如既往。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弓箭手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才发现自己在天穹堡的酒馆里根本没带箭筒;她忿忿不平地瞪着同样两手空空的马哈南,用力眨了眨眼。“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问……好吧,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今晚我们都太醉了。” “……什么?” 似乎明白了什么,塞拉突然飞快地、毫无耐心地开口。 “当然没问题了,你这个傻瓜!” “……” “你愿意跟谁睡觉,关别人什么事?男精灵,女精灵,男矮人,女矮人,男人类,女人类,男铁牛,女铁牛——假如真的有女铁牛的话,哈哈!随你挑啊。只要你不是强上,最好办事娴熟点儿,能有什么问题?” 没等马哈南接话,她就小跑着后退几步,挂上了一个顽皮又可恶的微笑。 “——唧唧歪歪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男人。今天你请客,早就说好了!” 她转身朝楼梯跑去——这个弓箭手似乎在酒馆的二楼为自己收拾出了一个乱七八糟但足够舒适的小家——一边跑一边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铁定能吓跑树林里所有的鸟。 而马哈南还呆呆地立在桌边,根本没注意到周围一些侍者和顾客投来的好奇视线。他就这样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抛下一片狼藉的餐桌跑向吧台,朝老板扔下几个钱币,然后匆匆离开了审判团灯火通明的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