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铁道之夜

是糖!一颗薄荷糖。    原作:《诡秘之主》 作者:Helium 配对:查拉图/罗塞尔无差 分级:G 摘要:“今晚9点特里尔西门外见,你绝对不能错过这个——罗塞尔” 警告:许多私设和OOC,尤其是老查。一点虫的san check,但没有超过原作水平。阅读时如引起您的不适请立刻关闭。 状态:完结  

  奇迹铁道之夜

  有一个秘密查拉图不曾告诉任何人:他一直想当个旅行家。   四岁那年,密修会的档案管理员抵达了家族里唯一还算排场的会客室,袖子里藏的一摞书本比他本人还高出三寸。查拉图被安置在书桌旁的老旧扶手椅上,屁股底下塞了两个坐垫,厚重的神秘学著作一部部在他面前哗哗翻动,有如杂耍演员变着戏法。升腾的灰尘钻入他缺了点血色的小鼻头里,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排队滚了出来,直到他瞄见叔父遍布沟壑的面孔由晴转阴,才想起控制身体的反应本该是自己时刻牢记的扮演要义。   于是他捏住桌沿极力忍耐着喷嚏,差点就此溃散成一团虫子——但查拉图还是设法活了下来。毕竟他是生来拥有半神之躯的小小天才,家族孤注一掷的希望之子,他无声地抱起膝盖止住腹部的搅动,看见了赫密斯语书写的“旅行家”三字。工整的细笔在书页上描绘出一把闪烁镂空的金钥匙,沉重虚掩的门后透出斑斓的星光,真好,他想,我为什么不是个旅行家?   这个愚蠢透顶的想法就此在他的小脑瓜里扎了根。   书架旁暗淡积尘的帘幕之后,许多个四岁飞奔而过,快到让查拉图数也数不清。第四纪的纷争结束得斯文扫地,天使家族的遗孤们纷纷坠落地面,跟霰弹铅丸面前的一群野鸭别无二致。有几个能人勉强维持体面,钻入教会构筑的镀金牢笼之中,发誓将非凡割出血肉,换来一碟尘世的尊荣。查拉图的长辈们当然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全都留着又白又密的长胡子,一只脚永远不离开历史孔隙,说话仿佛生怕被人听见,总是训诫他两句之后就化作燃尽的纸人掉落在地。古旧的祖产面积惊人,但查拉图只在一楼活动,陪伴他的唯有十二个不会眨眼的秘偶仆役,遍布血丝的干燥虹膜看得久了,也就不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偶有灵性枯竭,不得不停下休息的时刻,查拉图就会开始设想自己身为旅行家的种种遭遇。他要一眨眼就穿过符咒封闭的玻璃窗,游进敲打屋檐的细雨之中,让那些无根之水慢慢冲刷脸上的油彩。他会打开每一扇紧闭的门扉,记下每一则或强大或滑稽的非凡技法,轻易地摆脱他的敌人和命运,就像拂去肩膀上的一片落叶。他一面导演自己的未来,一面蹲在地毯边缘不声不响,竭力维持着双手的形状,叔父的视线仿佛一道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在他的背上。   时间不等人。他听见那些重弹的老调蒙着厚厚一层胡须,不带感情地描述着危险,生存,责任,他又想到了旅行家,想到了传奇般的天使伯特利·亚伯拉罕,祂在月亮背面永恒地诅咒着自己的失败,很难说查拉图和祂哪个更不幸一点。   无论如何,尽管称不上完美无缺,查拉图依然是第五纪初期所有人工天才中的佼佼者。那样艰难的时势之中,差不多每个家族都会做出一两个这样的天才。而黑夜教会组建起戴红手套的杀手团体,打算完全效仿从前对安提戈努斯做过的破事,纸人的储备渐渐跟不上消耗,而查拉图的长辈们也在某个出奇漫长的夜晚之后停止了拜访。流言中的威胁真正降临的那天,虚幻的太阳落下之后永远不再升起,他仓促咽下古代学者的魔药,第一次踏出了历史孔隙当中的祖宅。叔父构筑的逼真都市在他眼前灰飞烟灭,巨大的飞艇洒下无数印满血字的传单,来找我,来找我,来带走我最后的奇迹。   后来查拉图死了一次,但他设法活了下来。他的叔父则没有那么幸运。   年轻的奇迹师把那个愚蠢的愿望留在了迷雾深处空荡荡的会客厅里,每隔十几年才回去探望一次。他像猫一样警觉,狗一样灵敏,蛇一样惯于褪去层层外皮,扮演占卜家自如得胜过睡眠和呼吸。对于支离破碎的密修会来说,查拉图好像永远是从前的查拉图,眼神幽暗,白髯飘飘,手掌里把玩着同一枚银币。这张面孔仿佛也是一项家族的遗产,连同一打表情僵硬的秘偶和查拉图的名字一起,先祖的生命和意志化作坚韧细密的灵体之线,让每一个无面人的灵魂都成了这块面具的奴隶。   只是非常偶尔,他还会想起旅行家的事情。他花了百年逃脱教会的罗网,追逐那本可笑的笔记,工匠之神曾经跪伏在地参见他的先祖,如今却在占卜家晋升的道路上傲慢地筑起铜墙铁壁。真该死,他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不是个旅行家?   有时他感觉家族和长辈们像是一群孜孜不倦的知了,大半生命在黑暗的夹缝中蛰伏,只为了在某个夏天短暂地飞上树梢,将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去。也许他们早该图谋吞并亚伯拉罕;难得坐在祖宅当中沉思的时候,种种鲁莽的计划掠过占卜家的脑海,又被他逐个亲手掐灭。谨小慎微的本能自遥远的过去延申而来,也同样束缚在这一个查拉图的喉咙上,他是天才般的虫之子,生来会在累卵之上翩翩起舞,却没办法在错误的季节钻出地面。   再后来,他终于决定学着每一位先祖的做派,将自己的野心镇定地埋进泥土。人类是最好的万能钥匙——查拉图透过胡须向密修会降下许多隽永的指示,亲自穿越南北大陆寻找他理想中的璞玉,罗塞尔·古斯塔夫不是其中的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要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最爱给占卜家的信使找事做。   查拉图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收到了罗塞尔的第一百四十五封信。窗外聒噪的蝉鸣一浪接着一浪,占卜家坐在书房角落凉爽的阴影之中,静静地思考着把信使的召唤方式告诉那个年轻的因蒂斯人算不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天使的生命有时漫长得堪称枯燥,于是他最终决定展开那张粗略折叠的纸片,读一读上面潦草简短的字迹:“今晚9点特里尔西门外见,你绝对不能错过这个——罗塞尔”。   也许是因为从前太多的便条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这孩子渐渐地完全抛弃了刚刚相识时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贵族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书法技巧也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秘偶的眼睛时刻为查拉图注视着这颗工匠教会的新星,他刚刚升为机械专家,新婚燕尔,意气风发,不止一位教士在报告中提到了罗塞尔是真神眷者的传言,这些消息都和他频繁发来的邀功书信一一印证,掺入的少许水分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好吧,也许比起其他的培养对象,查拉图确实更加注意罗塞尔一点。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轻人是个天生的通识者,蓝眼睛背面仿佛有齿轮转动,微卷的长发里飘扬着胜利的味道;他们在特里尔的街道上第一次擦肩而过,占卜家的灵性直觉在那一刻几乎要唱起歌来。他的线探出去,又收回来,罗塞尔仿佛心有所感,在集市熙攘的人群中蓦然回首。而查拉图的目光带着本能的预感,看见这个穷酸贵族在未来身披金红大氅,快步走上白枫宫的几级台阶,从牧首的手中接过王冠戴在自己头上。   多数情况下,提前翻看一本小说的结局只会大大破坏阅读的乐趣;占卜家常常希望自己到一百岁时才听说门先生并没有永远自如地在星空中漫游——不过他最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查拉图将那张纸条扔进抽屉,起身走向祖宅墙边开裂的全身镜。一张严肃、沉闷、带着些学究气的老者面孔被切成许多碎片,拢在不起眼的深蓝色兜帽之中,灰白的胡须看不清长度,像一枚铭刻岁月的勋章佩戴在他的胸前。蠕虫的轮廓安静而老练地徘徊在占卜师脚边的阴影之内,额头上的皮肤撑起小小的丘陵和山谷,填平每一道皱纹,他伸出食指扒拉着一侧的眼睑,换上了一张平淡无奇的青年的脸。焦干的胡须顺着他抚过下颌的手掌簌簌掉落,很快被长袍底下钻出的灵之虫重新拖入体内,一丝都不曾浪费。   奇迹师抿起一双薄唇,以一种纯粹的、专业人士的目光审视着这张通常用来招待罗塞尔的面具。这个自尊心旺盛的孩子显然不会喜欢和老年人作伴,他不能总是高高在上地施以指教,声音里藏有太多秘密。一缕历史中的阳光透过结满蛛网的玻璃窗,照在他被斗篷覆盖的肩上,查拉图眨了眨眼,半张脸忽然蒙上一层柔和妩媚的色彩,他想到了那个无知的新娘玛蒂尔达、还有罗塞尔此前数不清的红颜知己,也许最开始他就应该以女人的身份接近这个纯种因蒂斯人。   对于生而为虫的占卜家而言,换上哪一件戏服都丝毫无损神话生物的尊严。但事已至此,他最好还是不要吓坏那个小机械师。   查拉图掀开兜帽,凭空抽出一条丝带,把深灰色的长发扎成一个特里尔风格的松散马尾。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算去赴罗塞尔这个草率的邀约;此人常年写信邀请查拉图参加舞会、拍卖、狂欢节和订婚宴,遣词造句都是一般的浮夸——“你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有时秘偶代替占卜家出席,有时他干脆毫不关心。但这一次他掏出那枚所罗门帝国遗留至今的半镑银币,将它轻轻弹到空中,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会不会后悔今晚去见罗塞尔·古斯塔夫?   答案是否定的。      九点整的时候,工匠教会的大礼拜还没结束,附近城区的街道上人影稀落,让查拉图得以毫不费力地走出了西侧城门。   便条上的句子语焉不详,但他转眼间就明白了罗塞尔的意思:不远处的郊区空地上相对搭着两排三层楼高的木制看台,以工匠之神标志性的齿轮和泛着金属光泽的缎带装饰,下方是一间铺着红瓦的小小平房,一条类似矿车轨道的双排铁轨从中铺陈而出。如此隆重的庆典场地如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煤气灯在夜风中坚定地散发光芒,也因此投下更多交错朦胧的阴影。这一次通识者的消息竟然意外地准确——只要查拉图不是个盲人,他就绝对不会错过这里发生的一切。   占卜家踩着惯常的轻盈步伐向右侧的看台走去。罗塞尔带着一盏提灯坐在最高处的凉棚下方,褐色的额发在脑后束起一个小辫,其余大半风流地披散在肩上;一册打开的书本摊在他的膝头,但比起阅读,机械师看上去更像是在神游天外。查拉图默不作声地停在高台黑黢黢的影子里,看见他稍显不安地摇晃着双腿,白亮的灯光透过长靴的缝隙闪闪烁烁,仿佛一颗星星掉出银河,兀自坠落在这荒芜寂静的文明边缘。   有约莫一分钟的时间,占卜家在盘算着就此打道回府。但通识者那份可疑的姿态使他的心中升起些微迟疑,罗塞尔不可能——他不可能每次都是这样等待着查拉图的到来。   再次仔细搜索了周围的非凡痕迹之后,奇迹师终于决定打破黑暗之中盘根错节的沉默。   “……罗塞尔。”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已经足以让机械师猛地从铺着天鹅绒软垫的贵宾座上跳了起来。“你来了,查拉图!”   年轻人一把抓起提灯,扔下手中的小书,朝占卜家的方向远远地挥着胳膊,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看台。查拉图刚刚来得及皱起眉头,眼前就浮现出他脚跟一滑、摔得胫骨断裂的可悲前景;一个微不足道的奇迹悄然发生,似有一股没来由的清风轻轻托起罗塞尔失去平衡的身体,将他稳稳当当地安放在地上。   “……嚯。”   工匠之神的眷者瞪大眼睛,咧嘴一笑,在查拉图的面前行了一个过度招摇的躬身礼。“真是多谢了。你还能再来一次吗?”   跟往常一样,占卜家完全忽视了他的问题。“……你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向我展示。”   “没错,没错!你来得正是时候。”   罗塞尔兴高采烈地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搭上查拉图的肩膀,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将这个念头真正付诸实施。他领着占卜家往看台之间的房屋走去,一条蒙着红布的庞然大物静静地俯卧在黝黑的铁轨上方,罗塞尔从窗外探入站台的操作室,借着微弱的灯光随手摁下几个按钮。齿轮咬合、链条扭转的声响如同火星落入柴堆,在这潜伏流窜的黑夜之中轰然点起一团烈焰,查拉图顺着机械师得意洋洋的手指向前看去,紧绷的绒布齐齐向后落下,露出下方一台黑红相间、烟囱高耸的蒸汽机车。   他当然知道罗塞尔想要展示的东西是什么。教会的布告在一周前就已贴满全城上下,发条信鸽载着伟大发明的消息在因蒂斯的教堂之间来回穿梭,总会有几只凑巧落在密修会的手里。但查拉图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注视着机械师快步跑过三节车厢,灵巧地跃上车头平台;阴郁的钢铁巨兽应声睁开双眼,两道光柱骤然刺穿前方的黑暗,罗塞尔抓住扶手,后仰着身体向他高声宣告:“看吧!这是真正的——”   剩下的句子淹没在列车启动的隆隆巨响之中,但查拉图已经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虚掩的车门背后,占卜家没有学着他的做法一路奔跑,转而不慌不忙地登上了漆成深绿色的末节客舱。   ——奇迹。罗塞尔说:这是真正的奇迹。   时代变了,查拉图想,也许奇迹这个词语的含义也是。   滚烫的蒸汽有如流淌的热血,顺着黄铜管道驱动着这台庞大的机器。地面在天使的脚下漂移,煤气灯粉碎了亘古的长夜,占卜家穿过丝绒长椅之间狭窄的过道,看见特里尔城郊的荒野在窗外逐渐加速飞远。罗塞尔咚咚跑过空旷的车厢,再一次出现在查拉图眼前,劲风随着洞开的车门吹起他前襟大敞的暗红短上衣,卷走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橙香味。那是索伦王室定制的须后水,价值堪比等重的黄金;查拉图在斗篷的阴影中挑起眉毛,惊叹于这个青年的手段之丰富——多半是哪个贵妇将贴身的小瓶拿来赠给了这位人见人爱的浪子。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罗塞尔力图压过列车的噪音,提高声调对他喊道,“——来参加这个漂亮宝贝的处女之行,我给它起名罗莎莉亚,你说怎么样?”   “……还算可以。”   查拉图噙着一个微笑,从容地向车厢尽头那双明灭的蓝眼睛走去。“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   罗塞尔故作惊讶地甩了甩头,简直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个问题。离开那条逼仄的走廊之后,他们并排站在车厢之间夜风呼啸的平台上,机械师张开的手臂终于亲昵地落在了占卜家肩上。   “——任何地方,查拉图。”   他听见罗塞尔凑近自己被兜帽遮蔽的侧脸,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任何地方!”      ——实际情况是,教会为罗塞尔提供人力物力,在特里尔与临近的港口城市之间搭好一条铁轨,准备在这个周末向国王和全体市民首次展示蒸汽机车的威力。   “你能相信吗?他们根本不打算让我出席。”   机械师揽着查拉图的肩膀将他引入中间的货舱,同时大大咧咧地倾泻着对上司的不满。“我承认,莱茵公爵的……情人,在舞会上跟我多说了两句。但我敢对着工匠之神起誓,她和我之间清白得就像金狮馆免费提供的扎啤——里面一滴酒精都没有!”   看来这就是他为什么能得到那种御用奢侈品。一阵笑声像蝴蝶般在占卜家的胸口扑着翅膀,但他还是设法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想你大概很清楚,莱茵公爵恰好是王国现任的财政大臣。”   “这能怪我吗?她又没在那把丝绸扇子上写着‘当前不可用’。”   罗塞尔松开占卜家,两手插兜在宽敞的货车车厢中转了个圈,嘴里咕哝着一些古怪陌生的词语。这样的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机械师好像总有一套歪理能原谅自己的贪婪、放纵、短视、惰怠,他简直自信到了无耻的地步。“就算有了这么伟大的发明,他们还是照样骑在我头上。主教只拿了个眷者的名头来搪塞,这哪比得上民众的欢呼?当然,我离封印物仓库还是更近了一步……”   “……你肯定做得好这道算术题,罗塞尔。”   占卜家茶晶般的双眼眨了一眨,在机车行进的轰鸣声中娓娓道来。“整个因蒂斯的所有主教加在一起,也无法随意授予某人眷者的身份。”   通识者略带不解地偏了偏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查拉图抬起隐藏在宽阔长袖中的右手,食指几乎就要贴上那双饱满漂亮的嘴唇。“看上去你还没有接到过神谕。所以教会准备这样宣称的唯一理由……就是工匠之神亲自选中了你。”   货舱顶部的瓦斯灯投下暖洋洋的橙红火光,他清晰地看见罗塞尔年轻的蓝眸被骄傲与野心逐渐点亮。“祂的眷顾即是爱怜,因为你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因为我的发明?”   “——你奇迹般的发明。”   诱惑的词语信手拈来,压低的嗓音中掺入了恰到好处的神秘感,占卜家垂下头去,瞥见机械师的胸膛绷在贴身的白衬衣中激动地上下起伏。多么稚嫩、快活、浅显易懂的男人,同时却迸射着惊人的天才火花;查拉图的脸上浮起一个不为任何人准备的微笑,假如他成了罗塞尔的神,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年轻人纳为眷者。   “——奇迹!当然了。”   罗塞尔一把握住他悬在空中的手掌,毫不谦虚地哈哈大笑起来,此前短暂的阴郁和失意仿佛只是一道猝灭的闪电,没能在晴朗无云的夜空中留下任何痕迹。“我的美人儿会定义一个新的纪元,等着瞧吧。一个‘蒸汽时代’!”   他兴冲冲地挽起查拉图的肘弯,阔步走过整齐铆合的铁皮地面,拿出他撰写好几本畅销书的飞扬文采,大谈着铁路会如何成为国土的骨骼、模糊城镇的边界、为商业和财富插上翅膀,一切会如何随之改变。谁也想不到那台冒着浓烟的机器能背负着多少煤炭和面粉,以快马的速度飞奔向前:“给你的信里提到过,主教最开始还以为是我在报告上多打了一个零……”   而占卜师挂起欣赏的表情安静聆听,仅仅偶尔点头示意。罗塞尔尚未踏入高序列的门槛,大概并不知晓暴君的信徒长于御风而行,而大多数天使常年以不朽之躯穿梭灵界,眨眼间就能跨越波涛汹涌的狂暴海。他兴奋地描述着凡人的奇迹,尽管凡人在充斥神秘的世界面前渺小得犹如蝼蚁;如今诸神早已迁走了祂们的国度,但即便在天使逡巡地上的年代,也没人会像罗塞尔一样热衷于改变信徒的生活。   “……比起机械专家,我更喜欢自称工程师。工匠还是缺了点创新的意味,仅仅关注非凡物品的锻造是远远不够的……”   查拉图以余光望向身旁滔滔不绝的因蒂斯人,后者似乎打算将笼络特里尔市民的自吹自擂全都一股脑送给眼前这个唯一的听众;他以年轻人特有的热情紧紧攀住占卜家的小臂,打着卷的褐色发梢拂过肩头,流出一丝清新明快的香气。他确实是个相当俊美的孩子,罗塞尔·古斯塔夫……甚至可以说是过于俊美,至少特里尔的许多父亲和丈夫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该靠得那么近。一个古怪的念头忽然浮现在查拉图的脑海,让他微微皱起眉头,罗塞尔拉开货舱尽头的厚重铁门,始终被隔绝在外的夏夜豁然将二人撞了个满怀。   “……我能看出你好像不太同意我的说法。”   英俊的机械师——工程师——转过头来,一手依然环在查拉图的肘弯,优雅地领着他踱出车厢之外。奔驰带起的烈风吹起占卜家深蓝色的斗篷下摆,罗塞尔不由自主地伸手为他按住衣角,就好像查拉图是舞会上某个过度紧张的贵妇,笨拙得甚至管不好自己的曳地长裙。   因蒂斯人的手指隔着亚麻布料轻轻抚过占卜师的大腿后方,仿佛一朵带电的乌云翩然飘荡。一双蓝眼睛翻起来盯住了兜帽中的年轻男子,看见他不动声色地揪住斗篷前襟,后退半步靠在了车厢外的黄铜栏杆上。   查拉图躲藏在惯常的微笑背后,平静地抛出一个问题。“……你的哪个说法?”   “……好像是每一个。”   罗塞尔的声音在风中听上去有些闪烁不定。他直起身子,有样学样地倚在平台对侧的扶手上,黄褐色的翻皮低跟短靴哒哒地叩击着金属地面。“你看上去和主教听我说话的样子很像。”   作为一个熟练到家的奇迹师,查拉图的表情绝不可能出卖自己。而罗塞尔听起来冷酷、自信、却又带着点无法挣脱的迷茫,苦橙的芬芳自他飘扬的长发间奔涌而去,他的手指贴在光滑的栏杆上不自觉地曲起。那些受神眷顾的手指啊……也许只消一触,他就能将整列车厢化作纯正的黄金。   “我推测你们的态度大概出于某些我还没取得的非凡知识。”   他的视线落在占卜家如黑夜般阴影重重的身上,然后飞快地滑进身后消逝的虚无之中。“……介意现在告诉我吗?”   那种不同寻常的预感再次攀上了查拉图的后颈。他们正在通过的这片郊区人烟稀少,正逢新月初升,凡人的双眼几乎不可能辨认出铁轨两旁缺乏照明的田野。罗塞尔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又时不时地回到他唯一的听众身上,所有那些莫名的等待、雀跃、健谈、亲密,忽然像一把光洁完美的瓷白色珍珠串成一线,在这呼啸而过的夜风之中闪闪发亮。   ——他不可能。但也可能……他不可能。他不是刚刚才结婚吗?   “……等到时机到来的那天,你自然会知道的。”   这个推脱的答案显然也在罗塞尔的意料之中。他不情不愿地离开护栏,走向前方的最后一节车厢,没装玻璃的窄门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匾,上面用因蒂斯和鲁恩双语写着“闲人免进”。   “没必要老是拐弯抹角,你可以直接说‘不行’。”   年轻人握住黄铜把手,没有回头,稍带愠怒地开口说道。“燃料和锅炉车厢。这是蒸汽机车的动力源头,你还有兴趣参观参观吗?”      罗塞尔——罗塞尔是人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行短诗萦绕在查拉图的脑海,一首绝妙的讽喻诗。他依然对自己的推论保持着合理的怀疑,安静地跟随因蒂斯人进入仅供工作人员出入的最后一节车厢;一阵人造的热风扑面而来,罗塞尔板着脸转过身,工匠之神脚踏铁轮的神国在他背后徐徐展开。   燃烧的锅炉仿佛一条钢铁巨龙的血盆大口,赫然张在车厢尽头,来不及排出的浓烟和热气沿着咧开的嘴角向上蒸腾,宛如阵阵压抑的吐息。两条黄铜打造的机械臂正向其中规律地填入核桃大小的煤球,裸露的横杠和齿轮中间透出非凡材料的精细光芒,它们不知疲倦的灵巧劳作大概要归功于罗塞尔付出的心血。两旁皮革铺就的传送带上,旋转的台板托起满载燃料的木箱,缓缓倾倒出一条煤黑色的长线;沸腾的水汽在管道中穿行,鼓风机光亮的叶片哗哗啸叫,所有的一切都是运动的、震颤的,滚烫而冷静地承担着自己的工作,它们是坚硬无机的死物,看上去却比真正的生命还要精巧和协调。   天才的手笔——查拉图想。但占卜家自身也是一个天才;这世上的天才还真不算少。   那首诗在灵性之中、在他平淡无奇的嘴唇上打转,查拉图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人躲闪试探的目光,他在等着自己露出那副赞美奇迹的表情。除此之外,他还期待着更多、更多、比一个微笑、一句简单的肯定还要多得多的东西,那条珍珠项链上串着一整颗心,褐色的外壳当中镶嵌着钻石雕刻的齿轮,扑通、扑通、年轻而无畏地跳动着——一颗人的心。   除了成为旅行家的梦想之外,查拉图还有一个秘密。他早为晋升诡秘侍者做好了准备,在南大陆某个偏僻的山谷中导演着一座人丁兴旺的秘偶都市;那是一座平淡、安详、但依然充满了悲欢离合的城市,就像所有其他的拜朗小镇一样。演员们径自欢笑和痛哭,真情实感的影响深达灵界,查拉图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一个人为何会对他寄出一百四十五封得不到回应的信?   “……太美了。”   占卜家低声说道,一阵绝妙的预感在他的脊柱上载歌载舞。他看见罗塞尔故作平静地转过头来,虽然动作还是太快了一点;一团漂亮的发卷在他线条优美的肩膀上弹了一弹,查拉图伸出手去,将它轻轻推向机械师的身后,手指第一次真正穿过那头光滑柔软的长发。   “……太美了。”   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蒸汽机车巨大的噪音之中,但那个工匠之神的宠儿依然随着这些朴素的词句慢慢瞪大了双眼。   “……罗塞尔……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如果要列一条“罗塞尔不可为之事”的名单,爱上他神秘的赞助人显然应该出现在榜首的位置。下方应该整整齐齐地写好“不要背着教会和其他非凡组织来往”、“不要和公爵的情人上床”、“不要在发布会之前偷偷开动列车”、“不要撒谎”、“不要出轨”、“不要以身涉险”……   而罗塞尔会拿着这份名单,一样一样地打破上面的每一条禁忌。   “……我想你应该是第一个乘坐这辆火车的人。”   机械师的后背贴上车厢侧壁,大胆地将手伸进查拉图的斗篷之中,在那深邃的、永恒的黑暗之中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躯体。“……并不是说我要把它献给你什么的,就只是……”   他实在不该这么做。   “……我知道。”查拉图撒谎说。这副皮囊恰好比罗塞尔的身体矮上一寸,让他得以用一种令人忘记言语的姿态仰起脸注视着机械师的眼睛。他不该这么做;密修会的领袖不该这么做。如果叔父看到了这一切,祂明明就活在他的灵性之中,查拉图的先祖们将会如何地感叹,如果他在这个绝对错误的夏天忽然钻出地面——   “……该死的占卜家。”   罗塞尔呻吟一声,飞快地捧起他笼罩在兜帽中的脸颊,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这是人的方式、动物的方式:用行动,而非言语。查拉图在他的手中紧绷又放松,坦然迎接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亲吻,柔软甜蜜的嘴唇、他活动舌头的方式……诡法师怎么可能没用秘偶吻过这个男人?只要他想,查拉图可以亲吻索伦宫廷里的每一个人。   “……你是一个谜,查拉图……”   他听见罗塞尔急切地说着,好像有谁在身后追赶,好像错过了这一刻就是辜负了三千年一度的绝佳星象。“你是一个谜。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而你,罗塞尔——你是人的孩子。   占卜师默不作声地望向他亲手栽培的幼苗,只是在心中这样念道,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方式。与他这条精心打造的幼虫不同,人生来便是不完美的;但那也恰恰是他们的完美之处。   “……这里太热了。”   查拉图低声说道,只是因为他开始想念车厢之外的狂风。机械师没有回答,一手揽在青年的腰上,一面飞快地向外走去,夜空中的云层悄然消散,露出一弯极纤极薄的绯红月牙,仿佛一张含着奇异微笑的嘴巴。   他们又吻了一次,再一次,再一次。繁星在头顶险恶地闪烁,他们乘着铁马在气流中穿行,夜风在虫与人的耳边公正地呼呼作响。查拉图感到罗塞尔的胸膛紧贴着自己,一些带刺蒙尘的念头顽强地攀附在占卜家的小腿上,他想到了笔记,家族,罗塞尔的新婚妻子,想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旅行家。他必须蛰伏、休养、避开一切风险,非凡的世界危机四伏,无法承担任何一个额外的错误……   天使猛然抓住罗塞尔的手臂,把他往货舱镶着透明玻璃的车门上压了过去。伴随着黝黑铁道和车轮碰撞的隆隆轰鸣,他深深地亲吻着那个狂妄自大的年轻人;兜帽无声地向后滑落,罗塞尔摸索着解开他亚麻斗篷上不起眼的暗扣,点石成金的指尖摁在占卜家虚幻而柔滑的皮肤上。查拉图本能地吮吸着树梢上的汁液,在机械师的唇齿间尝到了自由的味道,那是他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去追寻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奇迹。   一滴泪顺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颊悄然滑落,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有一个瞬间,他感到自己可以乘着升腾的蒸汽去向任何地方,就像4岁那年坐在古旧的书桌旁幻想的那样。      奇迹师的占卜从不出错。自此以后曲折漫长的人生之中,查拉图从来、从来没有后悔在那个夜晚登上罗塞尔的列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