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丘之貉

原作:《英雄联盟》 配对:锤石/佛耶戈 摘要:一次偶然的合作之后,摄影师锤石开始对他最欣赏的平面模特佛耶戈纠缠不休。 警告:OOC,三观不正,现代AU,专业知识全是瞎编 备注:文中涉及一些不合法或不健康的思想和行为,仅为剧情需要,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请勿模仿。            一丘之貉         1   “看见了吗?——就是他。”   卡莉丝塔低声说着,在抬起的杂志后朝一位刚进门的顾客暗暗指了指。莱卓斯看看那个穿着花灰色连帽衫和水洗牛仔裤、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高个子男人,又看看眼前“本期专访风格明星摄影艺术家”页面上那张自信微笑的照片:“……锤石?”他小声嘟囔,“这都是什么怪名字。”   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投来的审视目光,径直走向咖啡厅柜台开始点餐。今天的锤石和参加杂志采访时采取了截然相反的着装策略,一切以便利和平庸为要义,墨绿挑染的长发在脑后卷成一个不起眼的发髻;但当他开始微笑,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嘴角弯曲的方式依然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残酷感,假如他是个电影演员,一定是总演反派的那种。   “……哦。”莱卓斯语带敬意地轻轻点头,“现在我看出来了。”   卡莉丝塔没有搭腔,不动声色地朝咖啡厅的橱窗那边看了一眼。她的小叔叔坐在高脚椅上背对着柜台,嘴里咬着奶昔吸管,散漫地盯着落地窗外的人行道瞧。她知道这么想肯定不对,但无奈二十多年的人生在这充斥不公的社会里沉浮,一个糟糕的念头无可阻拦地浮现在卡莉丝塔的脑海:他穿得就像在邀请别人来跟踪似的。过短的外套下摆离他的肚脐眼还有一寸半远,漆黑皮裤紧得再也塞不进一根多余的手指,腰还低得吓人,一截惨白匀称的后脊就这么裸露在所有顾客面前。莱卓斯紧张地撞了撞她的手臂,卡莉丝塔回过神来,看见锤石已经端着托盘在店内另一头落座,慢条斯理地将他脖子上挂着的单反相机摆在桌上,仿佛不经意般多次调整位置,镜头正对着佛耶戈引人注目的背影。   一阵愤怒和嫌恶的恶寒猛然窜上她的后颈。她低下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出一行:“该动身了。”   听见消息提示音,佛耶戈差点没忍住要往卡莉丝塔和她朋友的方向看去。但他强忍冲动,瞥了一眼屏幕,从单人长桌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身后留下一个被他捏得七扭八歪的纸杯。莱卓斯可以清晰地看见锤石那猎食者般的目光远远随着卡莉丝塔的年轻叔叔徐徐转动,这场景是如此紧张和怪异,令人坐立难安,好比一株腐烂的葵花始终把脸朝向一颗阴暗的黑色太阳。   佛耶戈离开咖啡厅后不过一分钟,锤石扔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也站了起来。他小心地拿起那只块头不小的相机,重新挂回脖子上,神态自若地走出门去;据杂志上写,单反镜头上那些扭曲的暗绿色花纹使用的是某种荧光涂料,由他亲手绘制,能在补光灯对面、摄影师那头永恒的黑暗中发出一点亮眼的绿光,“模特们都很喜欢,这能帮他们集中注意力。”   呃。昨天在电话里听到叔叔的请求时,卡莉丝塔还没想到他的跟踪狂会诡异到这种地步,从头顶到脚趾。她很清楚如果不是真的动了气,佛耶戈绝不会一大早就打给卡莉丝塔,还亲口说出“我欠你一个人情”;平时的他是一个在休息日下午两点才会发来“早安”,尽管比她还小几个月、连一起喝杯咖啡都要抢着买单,否则就是“有损为人叔父尊严”的好笑男人。   想到这里,她不免忍俊不禁,啪地合上手中的杂志。莱卓斯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在她打算起身跟在锤石身后时,轻轻拽住了卡莉丝塔的手肘。“……你确定吗?”很难想象他的身材那么高大,却能发出如此细微而试探的声音。“……这不一定合法。你会惹上麻烦的。”   还好他没在担心卡莉丝塔搞不定那个叫锤石的混蛋。“你没看见他那副样子吗?”   她轻轻拍了拍朋友——如果一个暗恋了自己三年的人依然算是她的朋友——坚实的胸脯,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开。——而且我答应佛耶戈了。”   那双坚毅又迷人的眼睛眨了一眨,简简单单地让莱卓斯忘记了呼吸。“我必须信守承诺。”      卡莉丝塔也许是整个大家族里佛耶戈唯一愿意搭理的人;大概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偏离正轨、违抗指示的不肖子。佛耶戈不肯像她父亲一样去常青藤名校读经管,反而玩摇滚、当模特,在他帮十九岁的卡莉丝塔偷出被扣下的驾照、亲自送她参了军之后,连圣诞前夜的家庭聚会都再没去参加过。现在他需要她——而卡莉丝塔向来言出必行。   另一方面,这件事也远不像莱卓斯想象中那么糟糕。一旦有什么事情涉及卡莉丝塔,他就很容易从原本冷静聪明、训练有素的状态变成过度保护到令人尴尬的地步,可惜这位同期退役的战友对此毫无自知之明,正因如此,他们之间永远差着那么一点意思。   佛耶戈踩着他装饰夸张的皮靴拐进二人预先商量好的小巷。他漂染过的白金色卷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身形颀长,大步流星,看上去简直像王尔德笔下的快乐王子,皮肤贴满银箔而眼睛是两颗名贵的金绿宝石。虽然那张漂亮脸蛋一直是叔叔与生俱来的财富之一,卡莉丝塔还从没见过他打扮得这么光彩夺目,几乎称得上刺眼;不过昨天当她问起佛耶戈要怎么保证锤石一定会上钩时,这位无人问津的乐队主唱和小有名气的平面模特如是说道:“……我会投其所好。”那语气活像他发誓要生吃两只苍蝇。   卡莉丝塔和同伴停在约莫二十米远的后方,混在冰淇淋店门前排队的人群里,不一会儿便看见锤石同样高挑的身影在岔路口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跟了上去。她见状马上离开队伍,快步向那条没有监控覆盖的曲折小巷奔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锤石正手捧相机,兜帽拉到头顶,悄然跟在佛耶戈身后,忽然被人扳住肩膀,迎面就是一拳,打得他痛呼出声、眼冒金星,紧接着被一条结实的胳膊卡住脖子,砰地一声抵在墙上。   卡莉丝塔曲起膝盖,飞快地又给他一下,这着正顶在锤石上腹,让他差点把刚吃的半个三明治直接吐出来。“——等等、等等,这是干嘛?!”   他勉力吞下已经升到嘴边的酸水,双手护住胸前的相机,在剧痛和震惊中好不容易聚拢视线,终于看清了近处将自己完全压制的人竟然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端正的面庞冷若冰霜,上面既看不出怒火也看不出仇恨,眉眼的轮廓似乎有些熟悉,如果换一个时间和地点,一定能狠狠勾起锤石的兴趣。女人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只是转头向小巷深处看去;锤石不住地喘着气,顺着她的视线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佛耶戈。透过模糊泛红的视野,他依然能看见模特那英气逼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的微笑,像一阵狂风把锤石满脑子的疑惑和愤怒吹得豁然开朗。是他!他从没想到佛耶戈心里还有这么点可爱的野性。   “……好吧,好吧。”   锤石缓缓举起双手,贴在脑袋两边,完全放弃了挣扎。“你逮到我了,陛下。”   他咽了口唾沫,眼睛朝巷子入口的方向瞟去,一个巨人般的男子单手扶墙,充满警戒地瞪着锤石,宽阔的后背像一道门快把狭窄的道路全堵上了。   “——再这么叫我试试?”   佛耶戈踱上前来,语带憎恶,但依然光彩照人。他穿着通常在舞台上或摄影棚里才能见到的张扬夹克和皮裤,铁环在右脸旁扣住三个毫无必要的小辫子,随着佛耶戈凑近的动作叮当作响。施暴的女人微微侧身,给他让出空间,这是模特有生以来第二次离锤石这么近;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挂在钥匙串上的小刀,侧脸看上去是如此苍白冷酷,像一具恐怖电影里头戴花环的漂亮尸体。   “——等等,佛耶戈!”   卡莉丝塔也看见了那把刀。锤石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他会刺下来吗?刺哪里呢?“——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别担心。”   佛耶戈撇撇嘴,一手托住那只遍布彩绘的相机,用刀割断了摄影师脖子上的尼龙背带。锤石猛然瞪大了眼睛,“不、不,等等——”   叔叔随手翻过相机最近的几张照片,卡莉丝塔嫌恶地眯起眼睛,胳膊上使的劲也更大了点。“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锤石。”佛耶戈做了个手势,拿着相机退到几步开外,女人忽然松开了摄影师;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便揪住锤石的发髻迫使他弯腰,从背后以某种令人双臂上每个关节都吱吱哀鸣的姿势将他牢牢擒住。   “我警告过你,但你从来不听。”   他不敢相信佛耶戈特地请来了两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只为了报复和折磨自己。锤石眼睁睁看着心爱的模特高高举起他心爱的相机,唱歌般地说道,“看好了。”   昂贵的镜头正面着地,一笔巨款、一周以来的跟拍心血和锤石宝贵的艺术灵感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同时化为飞灰。佛耶戈似乎还不解气,皮靴在相机的残骸上狠狠跺了几脚,鞋尖将遍布裂痕的外壳扫到一边,俯下身拔出一张深蓝色的储存卡。   “不,佛耶戈,你不能——”   跟踪狂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卡莉丝塔有些出乎意料,差点丧失了对他的控制;一只大手从后方伸来,猛然握住锤石的后颈,轻松得仿佛捏住一只小猫,莱卓斯扳过他一边胳膊,沉默地站在了同伴身边。   “……谢谢你。”   他听见卡莉丝塔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甜蜜的笑意,大个子的心砰砰直跳,根本不敢朝她的方向看。“……这不算什么。”   “——闭嘴,锤石,否则我就让你把它吞下去。”   佛耶戈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枚储存卡,在摄影师面前晃了晃,终于让他缩起脖子噤了声。“我还可以把它寄给报社。”砸坏相机之后,被跟踪狂纠缠了一个多月的小叔叔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现在看上去几乎有些得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反派台词。“滚出我的生活,锤石,滚出这座城市最好。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我会毁了你的事业,听到了吗?——我会毁了你。”   卡莉丝塔瞥了手下的锤石一眼,并不确定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摄影师的脸上写满萎靡、憎恨又混合着一丝痴迷,仅仅是这么一眼就让她如芒在背,恨不得马上离他远远的。莱卓斯显然感同身受,不自觉地撇着嘴,在听见锤石幽怨的回应之后索性直接扮了个鬼脸。   “……那是我最喜欢的相机。”   跟踪狂长长地叹息一声。“不过,我想象不到它会有比毁在你手里更好的结局。”   在那个瞬间,模特俊美的容颜因狂怒而扭曲,身后的女人猛然揪住锤石后脑的发髻,让他把脸旁那个砂钵大的拳头细细看清。“好吧,好吧!我会躲得远远的,佛耶戈!——直到你理解的那一天。”   “……你无药可救了,锤石。”   短暂的沉默之后,佛耶戈最终咬牙切齿地说。他苍白的颧骨上因愤怒染上一丝血色,对跟踪狂身后的两个后辈点了点头,径自拂袖走出了小巷。卡莉丝塔松开手,任由同伴把大放厥词的锤石摁在地上狠狠给了两脚,趁他瘫倒在地爬不起来的档口,她便拉着莱卓斯匆匆离开了。   他们回到最开始埋伏的咖啡厅里,看见佛耶戈依然在橱窗前的高脚椅上坐着,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卡莉丝塔不由地同情且感慨,让莱卓斯去买些喝的和一盒甜甜圈来,而自己拉过两张椅子,在愤愤不平的小叔叔身边坐了下来。   “这里不让抽烟。”   佛耶戈把那根烟在手心里捏扁。“是啊。我又没点。”   “……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其实一直抖个不停呢。”卡莉丝塔安慰地说,轻轻拍了拍叔叔的肩膀,“如果这招不管用,我们就去报警。跟说好的一样。”   “谢谢。”她注意到模特那匀称矫健的身体此刻绷得紧紧的,在她的掌下像一只焦躁不安的困兽。佛耶戈把那支卷烟剥开揉碎,在手里捻个不停。   “不止是他……唉。是伊苏尔德。她又不接我电话了。”   啊哦。卡莉丝塔跟着叹了口气,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

  2   伊苏尔德是他的生命之光。有一次佛耶戈这么告诉她,女友只是挑起秀丽的眉毛对他笑笑:“别说这样的话,好吗?”她的声音温柔悦耳,像蜜糖般透亮。   也正是这唯一能抚慰他灵魂的声音给佛耶戈判了死刑。“……我仔细考虑过了。”她听上去确实沉静、节制、深思熟虑。“分开对你我都好,佛耶戈。我努力试过,但是……”   疼痛如海啸将他吞没,充塞五感,直贯天灵。等佛耶戈回过神时,他正坐在化妆间蛛网般碎裂的镜子前,右拳血肉模糊,手机躺在房间遥远的角落。镜中的男人哭起来,舞台妆浓重的黑色眼影将泪水染作泥泞,在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上拖出几道阴暗的轨迹,一如他空洞下坠的命运。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毕生挚爱,他还剩下什么?   佛耶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驻唱的酒吧回到公寓的。伊苏尔德在两周前搬离了他们共同的巢穴,说要给彼此一些空间,在那时他就应该警觉起来。这一方采光良好的小居室里曾经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剪刀、针线、水消笔、戴着夸张蓝色卷发的女性人台,伊苏尔德甚至给她起了名字,她的心里从来充满了缤纷绚烂的童话与歌声。如今一切美好都从已他的手中流逝,她打包带走了自己全部的所有物,而佛耶戈从过去到未来的全部幸福也都包含在内。如同清漆溶解绘画的油彩,过度的悲痛似乎也溶解了他的意识,直到刺耳的门铃声将佛耶戈从抑郁的深水中捞起,他才发现自己正四肢麻木地坐在窗台上,怀里抱着一台平板——他们的平板。上面的保护套由伊苏尔德用毛线钩成,此刻摸上去湿嗒嗒的。   走廊上有人正以一种邻居能够忍受的最大音量锤响门板。“……佛耶戈!我知道你在。”   此地仅剩的户主梦游般地拉开门,他的经纪人赫卡里姆马上挤了进来。“你已经错过了两场拍摄,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呃啊。你多久没睡了?”   佛耶戈心如死灰,耸了耸肩,把门甩上。“我睡不着。有什么所谓?”那双设计师们都很欣赏的、贵族式的嘴唇阴恻恻地翘起,勾勒出一个比哭泣还要惨痛的笑容。“她离开了我。”   “嗯——哼,”不知为何,赫卡里姆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他试探性地把手搭在旗下模特肩上,将他往房间里那张堆满杂物的沙发上引。“我听说了。你的,呃,前女友让我过来看看,听着,先生,你必须停止——”   “伊苏尔德?!”   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生命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一下子重新降临在佛耶戈身上。“是她让你来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她还关心,她还在意。啊,赫卡里姆!谢谢你。她什么时候回来?这里一切都好。不、不好,没有了她,整座房子都在分崩离析,我就跟她这么说,我要马上……”   前男友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光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垒得老高的衣物旁边,捧着平板开始疯狂地输入,直到赫卡里姆把那台凝聚了美好回忆和未来希望的机器无情地抽离他的双手。“这就是我想说的,佛耶戈——你必须停止给她发邮件。说到底,你究竟把手机扔哪了?”   “——卡马维亚,我想。”见经纪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佛耶戈飞快地补充道,“我们驻唱的酒吧。你在说什么胡话?快把平板还给我,我要告诉伊苏尔德——”   啊,乐队;赫卡里姆最喜欢的摇钱树干下的排名第二的糊涂事。多少次他告诉佛耶戈,金属的风潮大势已去,给自己冠名“破败之王”也没什么酷的,他的整个乐队一没前途二没钱途,只是纯粹的浪费时间?……差不多就有他告诉佛耶戈该去接受心理治疗那么多次吧。签约模特视金钱如粪土固然是一件好事,只有佛耶戈这样的傻瓜才会在续签合同时看都不看分成调整,只要还供得起这间公寓、日常消遣和他那个愚蠢的乐队,他才不在乎赫卡里姆是不是能从自己一个人身上赚到两个人的钱。   如此说来,他曾经是相当快乐的一个人。尽管他的快乐似乎建立在一部分常识的缺乏和一些错误的想象之上,但佛耶戈确实自得其乐,幸福洋溢,这个事实有些时候令赫卡里姆难以忍受。与其说这是出于嫉妒,倒不如说是某种程度上的愤愤不平,关于一个人只要将目标设得够低,就能轻易获得满足这件事——   “——不,你不会再给她发这些了。”   经纪人后退一步,把平板举过头顶,指尖快速划过一连串长的吓人的邮件记录。“‘你是唯一的星光,看顾着我的长路;自你离去,前方只剩黑暗’……非常诗意,这是你写的歌词吗?但这段就有点不妙了,‘在世之人,或苟且求活,或慷慨赴死;到头来都是无谓,我终将再次与你相遇’?——不,不,这不是你能给前女友发的东西,佛耶戈,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确定不去见见我介绍的心理治疗师吗?”   “什么?这当然不是威胁!”   “哦,那什么叫‘任何代价一概不论,一切暴行但求有功,为你,我必当如此’?——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趁着沙发上的模特陷入混乱,赫卡里姆停止躲闪,忍不住又看了几篇邮件,直到他长按电源,义正辞严地把那只平板夹在腋下,对着佛耶戈用力挥了挥手。“这就是为什么她叫我来,明白吗?——说真的你还不如给她打电话呢,至少没那么容易留下证据。如果她决定把这些交给警察,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警察?”   佛耶戈无助地重复一声,似乎真的从没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她不会……我不是想……噢。”他呻吟着佝偻下去,倒在沙发靠背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噢,伊苏尔德……痛,太痛了……”   真见鬼了,佛耶戈要是就这么死在这个房间里,绝对是那种会一千年都阴魂不散的类型。“……答应我别再给她发邮件了,你能做到吗?”   赫卡里姆心烦意乱,把关了机的平板塞到萎缩成球的男人身边,到厨房给他倒了杯水。他鼓起勇气拉开冰箱门,发现里面只有半打新鲜度可疑的鸡蛋和两个发了霉的橙子,外加整整齐齐码了一层的罐装啤酒。还不错,比他预想中要强得多;科学研究证实人确实可以只靠喝啤酒存活两个星期。   “我会给你买个新手机。”鉴于目前的佛耶戈看上去并不具备相应的能力。“还有外卖。你要吃什么,中餐?披萨?寿司?”   他的明星模特全然置身事外,端起半杯水陷入沉思,只有几滴残存的泪水从他妆容全花、但依然透出一种奇异美感的眼角流淌下来。要不是老天赏饭吃,佛耶戈大概活不到今天,他看上去就是一副注定早夭的面目——想什么呢?赫卡里姆叹了口气,摆摆手吹散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感伤念头,转而翻开这伤心人接下来的日程表。   “得了,看你也不像是能工作的样子。错过去这两单要付多少违约金,朋友,你有一点概念吗?——算了。”经纪人强压怒火,心里飞速权衡着一桩桩事务的权重。“我想你得休个假。你要多长时间才能……活过来?”   “……无需太久,这残忍的长夜便会告终。”   佛耶戈喃喃说道,金属味儿十足的台词令人毛骨悚然。“——但不是现在。”   “……好吧……”   赫卡里姆慢慢退到门边,最终给他点了一份寿司拼盘,也算仁至义尽。“……我就算你七天吧。下周见了,佛耶戈。”

  注:文中标为斜体的几句中二台词均为游戏内语音原文。

  3     七天足够了。他只花三天就做好了准备,穿戴齐整,精力充沛(或说有点亢奋),一大早便离开了公寓。最近一年来,作为独立设计师的伊苏尔德一直在家办公,哪里都不会去,可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她。   除了最开始的两三封邮件,他的爱人在亲口宣判了恋情的终结后便再没有给予佛耶戈任何回应。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伊苏尔德那张美丽动人的面孔,没有抚摸过她柔和飘逸的秀发,只是想起这个事实就让佛耶戈的胸口抽痛不已;赫卡里姆固然是个冷漠贪婪的野心家,对人类深沉的爱情一无所知,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光靠发邮件解决不了他们之间的问题。   他必须和她谈谈,不是通过文字或声音,而是面对面、心对心。   佛耶戈久违地推出自己黑绿涂装的摩托车,最后一次掏出经纪人送来的新手机,确认了一遍那个他大费周章才搞来的地址。他确信伊苏尔德也对自己怀有无法磨灭的柔情,毕竟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爱侣,只要佛耶戈能够再一次来到她的身边,向她倾诉自己的真心,他们一定可以扫清误会、破镜重圆——而过去唯一拦在他与这般美好愿景之间的障碍就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伊苏尔德。   自她在某个清晨不辞而别以来,无数次佛耶戈苦苦追问爱人的新住址,可对方始终对此讳莫如深,就好像……就好像伊苏尔德在躲着他似的。单方面的分手之后,她更是不接电话、不回消息,还拒收他的邮件,佛耶戈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与她建立联系,于是不得不求助于私人侦探。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好几个有执照的侦探听了佛耶戈的诉求之后都表示这类委托过于敏感,将他婉拒,可他想要的不过是一条通往爱人新家的路。佛耶戈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知道她在等待自己的到来;而这漫长的寂寞、拒绝和屈辱只不过是伟大征途上的小小障碍,克服它们更能给二人历经考验的爱情增光添彩。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在一个聚集了各类怪人的古早网络金属乐论坛里找到了解决方案。佛耶戈和一个同城的网友建立了联系,对方承诺能弄来他需要的信息,并且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发来了一个看上去相当可靠的地址。“她并没有真的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人甚至得意洋洋地评论道,“或者她想,但是做得太烂了。这活计太简单,没什么娱乐性,这次就不收你钱了,破败之王……而且我喜欢你的音乐。”   最后这一句有点瘆人,但某种程度上也稍微满足了佛耶戈的自尊心;或许主要是满足了自尊心。由于主唱和键盘手都身兼二职,时间有限,他的乐队自高中毕业起就只在生意不咸不淡的卡马维亚活动,在这座繁华的大都会里想碰到一个听过他唱歌的人大概并不容易。但对方毕竟是在一刻钟内就能找到伊苏尔德新住址的能人……而他喜欢佛耶戈的音乐。没有观众支持的艺术家好比没有臣民的国王、没有信徒的先知,尽管佛耶戈不会被粉丝左右,但得到他人的拥护和关注终归是一件好事——只要不是锤石那样的粉丝。   呃。托了卡莉丝塔的福,这个胆大包天的跟踪狂最近似乎真的没再来骚扰佛耶戈。这样再好不过,他承受不了在暂时失去伊苏尔德的时节再经历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如果锤石继续阴魂不散,佛耶戈不确定自己到底会对这无耻的男人干出什么事来。   最终当他停在半个城区外一栋陌生的公寓楼前,已经快到上午十点。天色依然如清晨般晦暗不明,空中堆满厚重的积雨云,没有半分太阳的踪影。   佛耶戈早已对爱人的地址烂熟于胸,脱下头盔挂在摩托车把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入口处的邮箱前,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伊苏尔德的名字。此地看上去装修堂皇,安保完备,是个配得上佳人如她的好住处。佛耶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进出,看来无法顺利混入楼内,只好不情不愿地拨通了访客呼叫的电话;他原本的计划是偷偷潜入,直接出现在伊苏尔德门前给她一个惊喜,但耐心与激昂恣肆的青春始终难以调和,他很快决定转向plan B。   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当中,佛耶戈毅然按下通话按钮,等待的三秒对他来说漫长得有如一生。   “……你好?”   她的声音是大旱后的甘霖,降落在他因失落的爱而干枯龟裂、尘土飞扬的心上。可不知为何,电子门铃的屏幕上却依然一片漆黑。“……摄像头还是有问题……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微笑。“——伊苏尔德,是我。”   佛耶戈能听见她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鲜明地抽了口气,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是我,亲爱的,开开门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们……”   “……佛耶戈?”   那柔和动人的呼唤带着微弱的颤音,好像稍稍远离了话筒。“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不重要。开开门吧,我——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伊苏尔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关于邮件的事情……关于所有事。那天我喝醉了,被一个混蛋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而且——”   “——不。”   她静静地说。这个简单的音节像一颗子弹直直射入他的太阳穴,让他的血液冻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可是伊苏尔德,我的爱!我就在你楼下……求你了。”   慌乱的恳求与告白像融化的冰水般从他的口中滴落,落空的预感化作绝望与躁动,从内而外将他一颗骄傲执着的心撕成碎片。“求你……别再躲着我了。让我见见你,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伊苏尔德,别对我——别对我这么残忍。”   失恋者的拳头猛然砸向对讲机旁的粗糙墙面,被镜子碎片扎出的伤口再次绽裂,但那微薄的疼痛与他灵魂遭受的煎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不。”   就好像她的辞典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字。“你不该来这里的,佛耶戈。想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我决定不告诉你自己搬到了哪里,你还不明白吗?别再自欺欺人了——”   “——想想我们。想想我们曾经有多幸福。我很抱歉,伊苏尔德,我会改正,只要你愿意——”   “不行,佛耶戈!”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听见她提高声音,厉声叫出自己的名字。佛耶戈看不见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却能感到她的泪水似夏末的骤雨倾盆而下,裹挟着恐惧、愤怒和如死亡般决绝的否定。   “……马上离开这里。”   她最终说道。“如果你再来找我,我就叫警察了。是你该想想我们的美好,佛耶戈,这是最后一次。别再纠缠我——别毁了这一切。”      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也许在他们透过对讲机争吵的同时,惊雷就已经在他的身后频繁炸响,只是除了伊苏尔德的声音之外,那时他什么也听不见。   现在他靠在公寓楼的外墙上,望着丰沛的雨水汇成一股股细流,从他的摩托车座椅上流淌下去。他没有哭,只是觉得每次呼吸格外沉重,雨点打湿了他印着狰狞骷髅的薄卫衣,像无数只无形的小手拖拽着他一同下落,一边发出些嘲弄般的低音:哗啦,哗啦,“别再自欺欺人。”   佛耶戈顺着墙壁滑下去,颤抖的双手插进他湿漉漉的银发中间。一切悲剧的结局早已昭然若揭,只是他始终拒绝承认。他的心里愿意离开,永远地离开此处,只因这是伊苏尔德的愿望;但他的四肢此刻仿佛属于一只被切断了丝线的可悲木偶,绵软无力、不听使唤,丧失了它们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家的定义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爱情的延伸,在遇见伊苏尔德之前,佛耶戈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从前他是不争气的幺子,比不上任何一个姐姐或兄长,打小便不守规矩、愚笨懒散,只会让自己的姓氏蒙羞;于是佛耶戈选择唾弃那个姓氏,独自闯出自己的道路,期望在旅途的尽头能找到一双满盈爱意的眼睛,愿意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   他选择了伊苏尔德,但她却不要佛耶戈;她陈述拒绝,坚定而响亮,一遍又一遍。   年轻人大口喘着气,感到自己从指尖到心底都全然潮湿寒冷,如坠冰河。但他依然没有哭,也许是之前的几天已经把泪水流干,也可能他只是忘记了该怎么哭。暴雨让街道上的人流减量不少,只余偶尔几辆轿车从面前一闪而过,大灯在昏暗的雨幕中照出两道狭窄的光柱。佛耶戈始终低着头,缓慢地溺死在自己的哀痛当中,以至于当一双马丁靴怡然自得地走到一米开外,周遭的雨声奇怪地减弱下去时,他才终于意识到有人靠近了失魂落魄的自己。   “……中午好啊,陛下。”   他仰起脸,看见锤石把一柄宽阔的黑伞撑在二人头顶,对他露出一个只能说是有所企图的微笑。   佛耶戈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伤心人空洞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锤石的身体,根本不屑于调整焦距,接着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庞便重新低了下去。“……滚开。”   “——我能理解。”   他敷衍了事的斥责在锤石听来几乎像是一句欢迎。这个不速之客在佛耶戈面前泰然自若地蹲下,继续用伞笼罩着他,一边殷切诉说着自己的奇谈怪论。“我能看见痛苦在你的身体里燃烧……如此明亮,如此美丽。哦,我的王……她只是太过迟钝、太过寻常,才会无法发现你的耀眼之处……”   “——你怎么敢!”   佛耶戈猛地前倾身体,一把揪住了锤石的衣领。“别用你那张贱嘴对她说三道四。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我,否则——”   一道闪电骤然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她?你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你这个无耻的人渣,你还在跟踪我,如果你敢对她——”   “我干嘛要费那个功夫呢,陛下?”   他们靠得太近,佛耶戈能清晰地看见跟踪狂那双碧绿的瞳孔是如何因兴奋而微微散大。“我对这个女人没有丝毫兴趣——直到你向我要求她的地址。她并没有真的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过很明显……她还不够了解你,不是吗?”   “……什么?”   那个残忍的微笑不断扩大,消失在他扭曲泛黑的视野边缘,像一把尖锐的铁钩猛然刺入佛耶戈的心。   “……你——是你——你是‘锁魂典狱长’?”   “哈!”   锤石放声大笑,一只手握在他逐渐脱力、只是勉强挂在男子胸前的手上。“——我就知道你会记住那个名字。”他的掌心柔软干燥,却和佛耶戈的一样冰冷,有如缠绕的长蛇般难以挣脱;模特下意识地凭空吞咽,而锤石向他俯过身来,墨绿挑染的黑发扎成三条奇异的长辫,堪堪垂上佛耶戈的肩膀。“……而且我真的喜欢你的音乐,‘破败之王’。”   “……滚开。”   佛耶戈勉强咒骂着,声音里的不确定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放开我,你这个该死的——”   “——跟踪狂?”   锤石步步紧逼,低沉的笑声旋转着那柄锈蚀的铁钩,狠狠剜入他的灵魂深处。“你在说我,亲爱的,还是说你自己?”   “我跟你——绝对不一样!”   佛耶戈几乎是尖叫起来,用尽全力将他推开,离开了黑伞的庇护,无情的大雨重新倾泻在这个惊恐的年轻人身上。“你懂什么?我爱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我愿意——”   “——你愿意付出一切,除了让她离开。”   锤石倒退几步,奇迹般地维持着平衡,视线没有一秒钟从佛耶戈的身上移开。“睁开眼看看吧,我的王。我们之间的差别真的有那么大吗?”   她最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凄厉而尖锐,充满了谴责。不行,佛耶戈!——别再自欺欺人。   他喘息着跪倒在地,发出一声深刻而痛苦的哭喊,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辩解的言语。   有人为他挡住了雨。一只手落在佛耶戈耸动的后背上,像安抚孩子似地拍了拍,进而揽住他的肩膀。锤石听上去十分遥远陌生,和这世间其余的万物一样;但他的声音里兀自燃烧着情人般的狂热与亲昵,像一场大火生生灼干了漫天雨幕,鬼使神差地牵扯着佛耶戈的注意力。   “——你是为了爱来到这里,陛下……那我呢?”

  4      一切的起因只不过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合约。赫卡里姆旗下的几个模特为时尚杂志拍摄了一期涉及很多烟雾、皮衣、烟熏妆和绿色萤火的专题,佛耶戈懒得仔细琢磨其中的奥妙,只是放空自己,出卖皮囊,而锤石正是那次工作的首席摄影师。忙着紧张劳作的四五个小时里,佛耶戈几乎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两人之间也并未发生什么真正的交谈,年轻的模特只是按照指示对着那柄在黑暗中隐约发光的镜头不断变换着姿势。然而工作结束后,这个梳着罕见发型的摄影师却主动找到了佛耶戈,试图要来他的电话号码。   他当然没让锤石如愿以偿。那时他全副身心都扑在与伊苏尔德的恋情上,工作的事情照例丢给经纪人,唯一给他留下些许印象的大概就是摄影师那双紧紧锁在自己身上的绿眼睛。从小到大顶着一副极具吸引力的外表,他早就对各类男男女女投来的热切视线脱敏,锤石也不例外——佛耶戈本来是这么想的。   事实证明,锤石和其他所有的追求者都不一样。在很多非常糟糕的层面上。尽管遭到冷漠的拒绝,摄影师依然很快搞来了不少佛耶戈的个人信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他发生“偶遇”,有一次他还抓到这个怪人在用手机偷拍自己西裤下面露出的脚踝。更不要说锤石那满嘴的怪话,叫他“陛下”、“国王”、“我的王”,鉴于佛耶戈后来每次见到他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始终没找到机会质问对方这些称呼究竟是因为在第一次拍摄时自己的造型里包含一顶发亮的王冠,还是因为这可怕的跟踪狂连他玩乐队时的艺名都完全掌握了。   ——现在想来,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亏他还觉得“魂锁典狱长”这网名挺酷的呢。没过多久,佛耶戈终于忍无可忍,叫来服役期满的侄女(和她忠心耿耿的大伙伴)把锤石堵在阴暗的小巷里痛揍一顿,诚实地说,那感觉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然而在砸碎那只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相机时,年轻人一定没有料到,不久之后他就会遭遇人生中最惨痛的失恋,紧接着鬼使神差地跟在锤石身边,第一次走进摄影师坐落在城郊山丘上的豪宅。   伤心人已经放弃了对自己提问。一开始这个打伞的男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塞进身旁的副驾驶座位,告诉他“我们回家”的时候,佛耶戈心里曾经浮起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也许锤石的意思是要送自己回公寓去。他没有说话,因为天杀的跟踪狂当然知道他住在哪。   只不过——他们回的是锤石的家。他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情感创伤,根本没在思考,自然也无力拷问自己的常识,“怎么会有人就这么默默坐上跟踪狂的车?!”,诸如此类。很久很久以后,卡莉丝塔会将他的行事动机描述为“自杀倾向”,但不是现在。   锤石殷勤地为他打开车门,一只手隔着被雨水浇透的卫衣搭在佛耶戈肩上,而他只觉得麻木。一部分的他甚至有点留恋那种感觉,久违的、带着温度的肢体接触满足了青年渴望抚慰的本能,而另一部分的他只是毫不在乎。他们一同走过采光良好的长廊,来到一间美术馆似的宽阔前厅,大理石纹地砖上纤尘不染,一面白墙上挂满尺寸不一的摄影作品,各色装饰错落而置,品味独到,而且一看就价值不菲。这里什么都好,只是不像有人居住。   佛耶戈的视线漠然扫过那面古怪的照片墙,上面超过半数都是人像,哭泣、惊恐、愤怒、鄙夷,许多不同的面孔展现着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而微笑的剪影却寥寥无几。“……这都是你拍的?”   “没错。”大概那些缺少的笑容都到了锤石脸上,“你喜欢吗?”   模特象征性地吐了吐舌头,做出一个模仿呕吐的动作。“像是你的品味。”   “——你的照片不在上面。”锤石充耳不闻,继续领着他向别墅深处行进,一面紧盯着身旁青年不自觉露出的诱人表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土著第一次遇到摄影师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害怕相机的咔擦声,更害怕自己的影像被记录下来。”他的声音低沉婉转,却又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情,仿佛在讲述某个激动人心的秘密。“看见人像定格在那么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哈哈……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灵魂被捕获了。”   “……”   也许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离经叛道的模样,只为了让佛耶戈百思不得其解,再给他来上几拳,而年轻人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这么做。佛耶戈难以忍受地眯起眼睛,终于耸了耸肩膀,挣脱了锤石的手。“你就是为了这个当摄影师的?”   “可能算是原因之一吧。”   跟踪狂也并不强求,在那间同样简洁高雅却毫无生气的客厅里停下脚步,笑眯眯地对他摊开手。“想洗个澡吗?浴室里有给你的拖鞋。”   “……什么?”   “你都湿透了,陛下。”   锤石像个服务生似地鞠了半个躬,一只手为他指出浴室的方向,指甲油也是诡异的墨绿色。“这身衣服扔在里面就好。去吧,”他刻意而耐心地说,“你会好起来的。”   这个场景里有什么东西非常不对劲,几乎让佛耶戈打起寒战,当然也可能是他真的感觉冷了。但他怎么可能——“在你家洗澡?下辈子吧。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   “啊哈,这可有点伤人了,亲爱的。”   锤石毫无伤心之意地微笑起来。“你觉得我在干什么?我带你回家,只想让你感觉好点。我的王,你为什么总要拒绝一个自愿服从的臣民呢?”   “……服从?”   一股无名火猛然窜上佛耶戈疑虑重重的心头。现在他终于确定,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嘲讽。“服从?!你什么时候服从过我,你这怪胎,我多少次命令你别再这样叫我了?”   “但我知道你值得。”   面对模特捏紧挥舞的拳头,锤石看上去毫无畏惧,反而更近一步,似乎真要将自己完全交给佛耶戈处置。“你可以对我动手,只要这样能让你好受点。你可以认为我疯了。”不知为何他依然在笑,向这位盛怒难禁的客人伸出手掌,仿佛要在他现代风格的砖砌壁炉、淡灰色长绒地毯和大得出奇的沙发套组共同构成的奇异舞台上邀佛耶戈共舞一曲。   “这里就是你的王国,陛下。”他饱含深意地眨了眨那双绿得发亮的眼睛,“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诱惑、嘲笑还是谎言?佛耶戈不自觉地咬住嘴唇,眉头紧缩,右手悬在半空,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锤石荒诞不经的许诺让他如芒在背,难道——难道自己在伊苏尔德面前也是这副嘴脸?难道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喜欢佛耶戈反复提起自己对他有多重要?   年轻人心乱如麻,目光闪躲,最终只是一把推开了锤石,用上的力气也比他原本打算的要小上不少。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   他不知不觉间倒退几步,深深地看向锤石,在过度的动摇中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但那疯子似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的,陛下。”那么委婉、迁就、像面对小孩一般做作的口吻,此刻却开始模仿年轻人之前的语调,“你比谁都更懂得这种感觉。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爱——”   “——闭嘴,混蛋!”   佛耶戈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自己说过的话出现在这个跟踪狂嘴里。他咆哮一声,任由痛苦与怀疑的浪潮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烧融了最后一点自制。他猛地冲向自己视线所及的第一件武器,壁炉栅栏旁斜靠着的一把铁艺拨火棍,期间狠狠撞开了挡在当中的锤石;在摄影师稍显震惊的目光中,他抄起那只毫无使用痕迹、仿佛只是负责在屋内构成某种温馨氛围的凶器往手掌上拍了几下,俊秀优美的嘴唇上慢慢浮起一个堪称暴虐的微笑。   “任何事,你说。”佛耶戈稍稍提高了声音。“什么事都可以?”   锤石抽了口气,瞪大眼睛,分不清是出于欣喜还是紧张。然而佛耶戈也不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径自大步走向那条半边墙壁都被相框覆盖的长廊,夏末的最后一场暴雨依然在落地窗外肆虐,天空阴沉如墨,闪烁的电光自模特脚边拖出几条忽隐忽现的长影。他停在走廊尽头,朝着墙上一张技艺纯熟的哭泣人像高高举起短棍,哗啦一声将它敲得粉碎。雨点密集地打上门外修剪整齐的草坪,而门内玻璃碎屑簌簌飞溅,随着佛耶戈不知何时开始响起的大笑声成片成片地坠落,有如另一场光怪陆离的流星雨。   他刚刚才发现自己是如何地痛恨这一张张脸。世间七十亿个独一无二的灵魂,竟有这许多就这样被锤石的怪癖切下薄薄一片,定格在他们自己的故事当中;而佛耶戈的故事却在今天戛然而止。他是无主之地的国王,直面空场的乐手,被钉上十字架的狂人先知,他的爱比钻石恒久,却遭她弃之如敝履。漆黑的恨意冲破他的胸膛,点燃了某种潜伏已久的狂怒,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再没有什么可以守护,唯有这破败的废墟上行着他的臣民,哗啦,哗啦,雨水还在耳边肆意倾泻它们的嘲弄,除此之外——没有人。   没有人能填补他心口的空洞。没有人会留在他身边。   当佛耶戈最终停下动作,一整面墙上的相框已经全然粉身碎骨,他站在遍地晶亮的艺术残骸当中气喘吁吁,感到一阵近乎愉悦的疼痛汹涌流过周身。和往常一样……破坏能为他带来平静。那根崭新而精致的拨火棍从他手中滑落,佛耶戈抬手捂住脸,在眼睑后面正对上伊苏尔德那惊恐而责备的面容,别这样,佛耶戈,你吓到我了——   “……不……”   他太痛了,几乎无法呼吸,额头重重地磕上走廊墙壁。在雨声和剧烈的心跳之外,他终于注意到身旁几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单调轻微的快门声,咔擦,咔擦,那该死的——   佛耶戈猛地转过身,看见锤石在客厅门口单膝跪地,捧着一只镜头硕大的相机对着他猛拍。模特那双泪水盈盈的绿眼在摄影师的视野中迅速被愤怒点亮,如两团漂浮的萤火向此处靠近,锤石其人平素最识时务,见状马上跳起来连连后退。   “一台新相机。”   佛耶戈冷笑一声,“这么快?”   “拜托,拜托,这才买了一个星期,还没捂热呢……”   锤石飞快地闪到沙发背后,眼睛笑得弯起来,慌慌张张地谄媚道,“感觉好点了吗?刚才我找到了几个完美的角度,绝对能赢回——嘿,嘿,冷静点,陛下,你刚刚才砸了我的作品集,我还没……呼!”   佛耶戈懒得回应,只想把这怪人摁在地上狠揍几拳,却始终没法越过面前的家具逮住他。两个人就这么在地毯上隔着沙发和茶几兜圈子,仿佛一对无聊打闹着的初中男生,他自从离家出走以来就再也没做过这么滑稽的事情。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竟然渐渐放松下来,更搞不懂锤石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那男人不温不火地抱着相机,依然对佛耶戈笑脸相迎,继续诉说着某种似乎是他们所共有的、远远偏离通常定义的爱——即使那爱从来只会给人带来伤害。   年轻人突然停止了追逐。他感到精疲力尽,湿冷困倦,像一条被钓竿拖出水面的鱼。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一手扶上沙发靠背,余光瞥见锤石的视线依旧如锁链般缠绕在自己身上。   他该离开了。说到底,佛耶戈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该回家去,回到他失落的爱巢,回到那方冰冷空旷的公寓套间,每一扇门内都是新进掀开的血淋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永恒的孤独。光是回忆起那阵孤独的气味,他就忍不住想要干呕,眼眶发烫,手指深深掐进面前的亚麻靠垫。   “……嘿。”   佛耶戈仰起脸,看见锤石一只膝盖撑在沙发上,两手把相机藏在身后,歪着头对他微笑。   “想洗个澡吗?”

  5      他洗了个澡,然后发现锤石用的是电动剃须刀。并不是说他有意要打开橱柜找一找这大得像酒吧小舞台的浴室里会不会有什么尖锐物品。也并不是说他如果找得到老式剃须刀片就会用它对自己做点什么。   佛耶戈只是有点搞不明白。这里确实有为他准备的拖鞋和睡袍,柠檬海盐味的洗浴套件,他站在莲蓬头下,长久地感受着温热的水流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拥抱将自己全然包裹。他可能又哭了一会,也可能没有。家里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姐姐们全都骄傲又优雅,从不会把自己搞得垂头丧气,而大哥可能自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掉过一滴泪。过去他打定主意,要尽量不在伊苏尔德面前展现出任何脆弱的模样,尽管当她为他梳理卷发,在右边脸旁扎起两个可爱的小辫时,佛耶戈还是会被那庞大到可怖的幸福感彻底淹没,几乎哽咽起来。   他出神地望着泡沫从脚趾旁流走,不由地羡慕起它们能够如此盲目空虚,无忧无虑。只消十分钟的独处,他便没有办法停止想起她,想起自己的幸福已经彻底结束,而余下的人生里只剩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下一刻佛耶戈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台后方的宽阔镜前,形容憔悴,眼角泛红,试图寻找一份解药。他翻过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浴帽、香皂、剃须刀和电动牙刷,这里没有小刀,没有纸巾包裹的可疑手卷烟,没有止痛片、镇定剂或安眠药——什么也没有。锤石到底怎么搞的?天底下不可能有他这样的艺术家。   “——听得见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人不轻不重地敲响了浴室的门。在一阵难以解释的心虚情绪的驱动下,佛耶戈猛地关上橱柜,闷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锤石听上去心情好得有些异常。“薄荷巧克力和奶油榛子——你选哪个?”   “……什么?”   他宁愿自己听错了,锤石不过是在问他要选红药丸还是蓝药丸。“选一个吧。”摄影师大概是靠在了浴室墙外,指节催促般地一下下敲打着门板。“薄荷巧克力——还是奶油榛子。有这么难吗?”   “……怎么,这是在选你要把我的尸体奶昔做成什么口味?”   “正是如此。”   锤石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是那么殷勤、愉快、令人汗毛倒竖。“你选哪个?”   “……奶油榛子。”   佛耶戈深吸一口气,终于随口说道。他胡乱擦了擦头发,随即披上了一旁搁在藤编篮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浴袍,奇怪地提不起一点警戒心。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被满眼天马行空的闹剧弄得失去了现实感,只不过这个洞里住的不是丢三落四的兔子传令官,而是个拿着相机捕获灵魂的魔鬼。   现在他已经在跟踪狂的家里洗了澡;锤石把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好像他早就知道佛耶戈最终会出现在这里,疲惫又迷惑,刚刚注意到自己饿得要死。   也许他本该感到恐惧、厌恶,对于自己随时蒙在鼓里的状态,或是锤石毫不掩饰的疯狂的控制欲。这座房子里一切井井有条的样子确实让佛耶戈烦躁不安。他的家族在加利西亚拥有一座城堡——在21世纪,没错,又一个他曾经许诺要带伊苏尔德去看看的地方,只可惜现在一切浪漫的愿景都已落空。那里被改造成了一间过度奢华的酒店,佛耶戈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在西班牙度过了一整个暑假,现在他对那座城堡只留下了某种虚幻而笼统的印象,整洁、华丽、傲慢、荒凉……和锤石的家一模一样。   事实上,其宅其人都让他感到同样的可悲:此地的主人像一个孤独的弄臣备齐了一切,无数次预演,只等着他的国王大驾光临。   “选得很好!”摄影师拍了拍手,声音隔着桦木门板,听上去闷闷的。“奶油榛子,那也是我最喜欢的。”   不知为何,佛耶戈十分确定无论自己选哪个锤石都会这么说。看来他已经开始适应了。      锤石把他为心爱的模特准备的小礼物放在茶几上,重新背对着走廊坐了下来。可以接受的代价,的确,但他还是想尽量不去看自己碎成一地的照片墙。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挑剔时尚界人士,他的办公桌上从来容不得任何物品不在它该待的位置,除非是锤石为了惊吓助理而故意挪了地方。他确实会这样干,只为了看他们慌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从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伪装成一个“正常人”。随后他变得越来越成功,越来越符合艺术家的定义,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传奇,这个时代的人们做梦都盼着挨鞭子抽,而锤石生来便精于此道。   至于佛耶戈……噢。他的完美不需要用语言来形容。   锤石斜靠在沙发扶手上,低低端起一只平板电脑,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镜头中正在藤篮里翻找的年轻男人。为了给前女友留下最好的印象,他今早出门前一定好好打扮了一番,此刻却遭热水洗去了通常充满侵略性的妆容,下巴光洁白嫩,毫无瑕疵,打湿的铂金色卷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他闻起来会像一片地中海阳光下的柠檬园,正依锤石的设计;还有那甜蜜的、甜蜜的痛苦,一层美丽香脆的外壳下汩汩流动的芬芳夹心,令人迫不及待、热血沸腾——但锤石会等。他已经等了这么久,没有任何理由在此时功亏一篑。   锤石从不强充耐心,他只是特别善于享受追逐目标的过程。而这正是一种最成功的猎人——摄影师——才会有幸获得的天分。   针孔摄像头中的佛耶戈显然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多半是一条内裤,当然是因为锤石特地没有为他准备。期待在腹中像一群蝴蝶扑扇着翅膀,也许这就是人们传颂千古的爱的感觉。猎人的一根手指始终悬在画面右上角,在佛耶戈有些恼火地放弃了寻找、开门走出浴室的瞬间轻轻按下关闭键,露出底下完全无害的电子书窗口。   “……我的衣服需要烘干。”   轻微的红晕在那张锤石日思夜想的苍白面孔上根本无处可躲。他精心挑选的檀色丝绸睡袍天衣无缝地贴合着青年刚刚出浴的健美躯体,摄影师马上开始为自己刚把照相机藏在卧室里的轻率决定感到后悔。小模特大概是觉得内裤的问题太尴尬了,根本不好意思对锤石提起;毕竟他并没有什么义务为客人准备好一切,毕竟佛耶戈还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王——目前还不肯而已。   “那是自然,陛下。”   锤石坐直身子,殷切地对他笑笑,“交给我吧。你可以先坐下来休息一会,顺便一提,你看起来真是……如果我现在给你拍张照,我会把它命名为《穿浴袍的维纳斯》。”   “……至少得是阿波罗吧。……怪胎。”   佛耶戈简单地翻了个白眼,显然已经没力气对他的每次冒犯大动肝火。一个好兆头;这间房子里的常识已经在锤石的努力之下悄然重塑。他远远地在茶几右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果然注意到摄影师面前放着一把金色小勺和一只圆胖的褐色纸桶,上面结满霜花,足有电影院里卖的中份爆米花那么大。“一个惊喜。”锤石眨了眨眼,“奶油榛子,跟说好的一样。”   模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不确定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一桶冰激凌。”   “一桶冰激凌。”他欣然赞同,“人们不都说这东西最能抚慰受伤的心吗?虽然我自己倒是没尝试过……可冰激凌永远是对的。”   在二人从古至今的所有对视当中,佛耶戈永远是首先移开目光的那个。他不甘地靠在沙发上抱起双臂,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那桶甜食瞧。“……怎么,因为你根本没有心?”   “尝尝看吧。”锤石不得已拿平板挡住自己下半张脸上愈演愈烈的笑容,“里面没毒。要我先试一口吗?”      跟踪狂当真在佛耶戈的注视下拆开包装,拿勺子在融化得恰到好处的雪糕上挖出一个小球,以一种比正常稍慢的动作含进嘴里,一条猩红舌头把绵软的褐色甜浆舔得干干净净,显然带点表演性质。   他现在已经很难用此类简单的挑衅激怒自己的客人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佛耶戈的情绪再也不会被他牵着走。模特十分确定自己也对着镜头做出过类似的姿势,毕竟现在的人什么都想往杂志封面上放;锤石班门弄斧的模仿让他直发笑,不过平心而论,这个摄影师带点异国情调的狭长绿眼和那副锋利阴损的模样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正是时尚界会喜欢的。   “喏。”   怪人起身抽出一张纸巾,细致周到地擦净勺子,比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我去把你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佛耶戈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看着锤石把金灿灿的长柄勺插回冰激凌桶里。趁他离开客厅、把平板留在沙发上的空档,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凑近看了一眼屏幕上打开的电子书,稍稍吃了一惊。“当太阳在树荫下若隐若现时,我通常躲在小白桦树下看书,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去看望我那冰冷残酷的美人,跪在她面前,将脸埋在她脚下冰冷的石头基座上,向她祈祷着。”*   那是萨克-马索克的《穿裘皮的维纳斯》。伊苏尔德也读过这本书,上个冬天两人刚搬到一起不久,他记得她坐在飘窗上穿着暖融融的毛袜子,微笑的模样像个真正的公主,有点为难又有点促狭地向他介绍了小说的内容: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怪癖和爱自愿成为一个女人的奴隶,求她穿着裘皮大衣鞭打自己,最后还被无情抛弃。她说她看这本著名的禁书是为了“寻找灵感”;佛耶戈觉得自己最好相信这个说法。   他因而也不好借此如何贬低锤石,不过这本书听上去就像是为他这种人量身打造的。“——你让她抽过你鞭子吗?”   客人猛地把手中的平板扣在沙发上,抬头看见那个怪胎悄无声息地靠着走廊墙壁,乌黑的发辫垂在左肩,脸上挂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没有?也许你该试试。也许这样她就不会……好,好,我这就闭嘴。”   他嬉笑着走上前来,把平板推到一边,紧靠着佛耶戈坐下,而模特露骨地皱起眉头,马上往远处挪开半米。“这本书写得很烂,出名不过是占了题材的便宜。”现在他听起来活像一个目中无人的杂志主编,“你读过吗,陛下?”   “……关你什么事?”   他烦闷而饥饿,被奶油榛子浓郁的甜香围困当中,锤石侧身坐着看他,眼睛里像个顽劣孩童似地闪着某种期待的光芒。此人好比一面扭曲的魔镜,仿佛总能映出佛耶戈最糟糕的一种身影。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向锤石低头,但事到如今,他的行止如何还有什么所谓呢?   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男人又不是伊苏尔德。在他心头庄严无匹的天平上,任何人的重量都不可能比得上她的一缕褐色秀发,而佛耶戈也自然没有必要在他人面前隐瞒自己的恶行。他愿意为她成为一位最高贵的骑士,但如果锤石想要的是暴君——佛耶戈也可以给他一个暴君。   那条饱经摧残的长廊就亘在他们身后,光华碎尽,无可救药,正如前厅中的二人。   “……我的衣服什么时候才好?”   他最终全然忽略了锤石的提问,只是冷哼一声,抱起双臂,稍有些僵硬地靠在沙发背上。   “快了,快了。只要两个小时。”   所以佛耶戈只需要光着屁股坐两个小时就能真正离开这里了。再忍受锤石两个小时;多么完美的计划。

  *注:摘自《穿裘皮的维纳斯》,萨克-马索克著,康明华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