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ds of Love: Chapter 1

2001年7月,罗马 夏天已经席卷了台伯河畔。波鲁纳雷夫用胳膊支起上身向窗外望去,医院的庭院里绿树成荫,喷泉池里满盛一汪明艳的蓝天,炽烈的阳光透过飞溅的水雾千百次折射,在小院的石板地上投下了一道微小的彩虹。 波鲁纳雷夫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幅度小到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病房里窗帘半掩,一束阳光刚好洒在他新换不久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上,并没有破坏屋内的舒适和阴凉。住了4个月的病房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一种平静的喜悦,波鲁纳雷夫抬起手触摸胸前那明亮的、罗马的夏天,就连金属制的小指上似乎都传来了阵阵暖意。 ——生命的光彩。波鲁纳雷夫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 “……波鲁纳雷夫先生。”门口传来一阵手推车哐当作响的声音,想必是护士来取最后一趟血。今天是法国人出院的日子,他终于要离开这昂贵安全的牢笼,跃入窗外那川流不息的生命之中。 乔鲁诺·乔巴拿打开了门。 他侧身让护士和推车通过,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病床上的男人。波鲁纳雷夫先生看起来状态良好,他的出现显著地扩大了对方脸上的笑容:“……乔鲁诺!” “我来接您出院,波鲁纳雷夫先生。” 少年微微欠身,举手投足中带着一种年轻人面对长辈般的乖巧和恭敬,这副样子永远让波鲁纳雷夫忍俊不禁。“……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啊。明明派个手下来收拾东西就够了,好歹你也是……” “波鲁纳雷夫先生可是重要的伙伴。”乔鲁诺一本正经地说,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是个过于讨老师喜欢、让人又爱又恨的全A生吧。“米斯达听说您出院的消息特地从那不勒斯跑了回来,现在在车里等着呢。” “……看看我,好大的排场。” 波鲁纳雷夫丢掉按压血管的棉签,笑着说。乔鲁诺注意到他的眼角因为笑意堆起甜蜜的细纹,略显苍白的脖颈后面垫着一头半长的银发,失去了独特发型的加持,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和蔼英俊的普通男人。少年安静地靠近了病床,把靠在一边的假肢递给波鲁纳雷夫,看着他掀开薄被子熟练地为自己穿戴好。身后的护士推来了轮椅。 波鲁纳雷夫见身旁的少年毫无离开的意思,有些困惑地想问什么,乔鲁诺抢先开口说:“让我帮您吧,波鲁纳雷夫先生。” 还没等他回答,金发少年就握住了他的手,胳膊穿过男人的腋下,俯身抱住了他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轻的重量让乔鲁诺轻轻皱起眉头,可波鲁纳雷夫不会看见,只是感到少年结实的胸膛紧贴着自己,一股暖意透过衣料击中了他;他们肯定站在庭院里等了一会,否则乔鲁诺的肩头不可能散发着一股阳光的气息,就混在他衣服上淡淡的古龙水香味里。少年金色的头发蹭上自己的下巴,法国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愣在当场,任由他把自己毫不费力地举起,然后平稳地安置在了轮椅上。 “……喂。我在乡下独居了11年,很清楚该怎么上轮椅……” 乔鲁诺推着他走出病房的时候,波鲁纳雷夫压低了声音抱怨着,不知怎么地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这边哦,米斯达。” 15岁的教父干脆装没听见。波鲁纳雷夫不满地抬起头,正对上乔鲁诺的微笑和那双碧绿的眼睛,他满溢青春的面庞活像一尊希腊雕塑,只是要比那温暖生动得多。波鲁纳雷夫一时间忘记了接下来的控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电梯门口逐渐靠近,米斯达绕过走廊拐角,兴奋地向他们挥着手。 “你们在搞什么啊老板,我都等不及了!” ……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到底是谁出院啊。 “欢迎回来,”他听见乔鲁诺说,“波鲁纳雷夫先生。” 热情组织为他在罗马城区安置了一幢独栋住宅,在波鲁纳雷夫的坚持下,佣人数量从6名减到了一位厨师兼管家和每周轮换的护士。他的身体在与迪亚波罗最后的战斗中严重损毁,乔鲁诺不知从手边抓来什么玩意儿做成了新的心脏给他安上,又住院静养了几个月才勉强保住小命。自己的健康状况波鲁纳雷夫再清楚不过,可他实在过不惯被人簇拥和服侍的贵族式——倒不如说是残疾人式的——生活。 “……很抱歉,您的双腿……因为时间太久,血管和神经都已经愈合,就连黄金体验也……” 他还记得自己刚苏醒不久时乔鲁诺坐在床边,一张早慧的脸上全是遗憾的神色,好像自己丢了双腿是他的错似的。至于波鲁纳雷夫,他老早就明白生活不可能是完美的。他感到乔鲁诺握住了自己的手,于是轻轻捏了捏少年的手指,力气比预想中的还要微弱。 “……谢谢你。” 波鲁纳雷夫艰难地说,他知道乔鲁诺会懂。36岁的他不比十几岁的小孩那样生机勃勃,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再去要求健康的双腿就显得太贪婪了。他隐约看见乔鲁诺逐渐凑近的面庞,金色睫毛微微颤动,他们的手指缓缓交叉在了一起。少年的掌心柔软得出乎意料,波鲁纳雷夫逐渐开始感到昏昏沉沉,那段时间他始终不能保持长时间清醒。 乔鲁诺要做什么呢?他模糊地想着,却并不觉得紧张。 “……您会没事的。”现在他就只记得这么一句了。 总地来说,波鲁纳雷夫算是对意大利黑帮的运作方式了如指掌。在这11年里他充分发挥信息时代的优势,在迪亚波罗忽视的领域里孜孜不倦地搜寻情报,很清楚组织的管理和运行是一个多么庞大且复杂的问题。这也导致他几乎无法理解,米斯达和乔鲁诺为什么能抽出整整一周时间,轮流陪着刚刚出院的自己在罗马城到处吃喝玩乐。 “这你就不懂了乌龟先生,你以为以前那个老板为什么要建立组织?”米斯达对他的疑问不以为然,“要是天天上班打卡,焦头烂额,当这个老板还有什么意思呢。” 结局当然是米斯达因为“乌龟先生”之类的错误用语被弹了脑袋。但波鲁纳雷夫也不是看不到两个年轻人在豪车里频繁地接着电话,餐厅侍者递上一张张纸条,乔鲁诺还错过了坚持要带他去看的一场音乐剧。“意大利巡演的最后一场,波鲁纳雷夫先生,是法语的《巴黎圣母院》。”热情组织的现任老板难得露出兴致盎然的样子,却在最后一小时派人来向他道歉,尽管波鲁纳雷夫一直跟大剧院之类的场所缺乏缘分,看在他的份上还是吃力地换好西装,独自一人去看了那场表演。 音乐剧比想象中精彩许多。波鲁纳雷夫不仅没有在位置优越的豪华包厢中睡着,反而渐渐沉浸在那些或悠扬或深沉的歌声之中。小百合穿着一袭纯白的长裙,让他想起在故乡度过的童年生活:他那不幸的、唯一的姐妹,他所有奇妙命运的起始。一阵刺痛自胸口蔓延开来,他看着那个女孩拉住爱人的手,尽管深陷黑暗的欺骗与背叛,却依然像一头初生的羔羊般纯洁,为着她的爱情发出光来。 Celui que mon coeur aime 我心眷恋的 Est un beau chevalier 是一位俊美的骑士 Qui ne sait pas lui-même 而他却不知 Combien je peux l’aimer 我的浓浓爱意 她婉转的高音像一束光点亮了整个大厅,波鲁纳雷夫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感到自己正在微微颤抖。他开始庆幸乔鲁诺没有和他一起来,时隔多年之后,熟悉的母语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温柔的哀伤淹没了他,让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坐在黑暗的包厢里弓起背脊,抬手捂住了脸。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是逝去的姐妹或友人,是如焰火般明艳而短暂的冒险,是多年的苦难、乡愁还是这苦涩的胜利,不知为何他总是幸存的那一个。 谢幕时刻,波鲁纳雷夫终于调整好呼吸,倚在围栏上为演员们高声喝彩。组织安排的司机推着轮椅离开剧院,他尚未驱散心头的阵阵悸动,竟然没注意到停车场里并排列着两辆黑色豪华轿车。司机忽然停下轮椅,慌张地想去为某人开门,还没等他跑到,乔鲁诺就从其中一辆车后座上走了下来。 “波鲁纳雷夫先生……” 听见少年的呼唤,波鲁纳雷夫这才回过神来,差点没认出面前的金发男子。乔鲁诺挺拔地站在前方不远处,一身服帖的黑色西装,外套敞开,没戴白手套的一只手上几枚宝石戒指闪闪发亮。除去他从没见过的装束之外,波鲁纳雷夫感到眼前的乔鲁诺·乔巴拿和他平时遇见的那个还有些言语无法描述的微妙差别,他上下打量着正向自己走来的、熟悉又陌生的同伴,对方向司机打了个手势,重新推起了波鲁纳雷夫的轮椅。 “很抱歉错过了跟您的约定。”乔鲁诺说,满口敬语倒是和平时别无二致。“本来想看第二次的,最近可能都没有机会了。为了赔礼道歉,我请您吃个晚饭如何?” “……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时间……” 倒不如说,乔鲁诺竟然亲自过来接他已经让波鲁纳雷夫受宠若惊。回想起自己在剧院里的失态,法国人多少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另外……乔鲁诺,你是不是长高了?” “什么?” 少年这回连问也没问,直接弯腰把他抱上了车。波鲁纳雷夫感到有些自尊心受挫,这家伙一副轻松的模样,好像被抱来抱去的自己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乔鲁诺坐在他的身边,说话好像在憋着笑:“您说我长高了?可能吧——” 波鲁纳雷夫这才听出来,他想藏起来的是那股得意洋洋的劲头。“——米斯达昨天也这么说。” ……什么嘛,果然只是个小鬼而已。这么想着,波鲁纳雷夫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他靠在柔软的皮制座椅上把车窗开了条小缝,感到盘踞在脑海中的种种纷乱思绪被涌入的夜风逐渐吹散。 一阵安稳的沉默在车内蔓延开来。乔鲁诺坐在后排座位的另一端,静静地看着街灯从年长者微微泛红的左眼中次第闪过。波鲁纳雷夫在出院之后如愿以偿地换回了原来的发型,再没有披散的银发能遮蔽他那干练优雅的颈部线条,紫纱眼罩遮挡了一侧视野,让少年得以放纵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流连。乔鲁诺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从深金色耳环到紧绷在上衣中的胸脯和腰腹,一个浅淡的笑容悄然浮现,为他选的这套西装很合身。 波鲁纳雷夫似乎叹了口气。乔鲁诺平静地坐直身体,听见他问:“我们上哪去吃?” “我家。”年轻的教父转过头来,轻松地说。“您想吃点什么,波鲁纳雷夫先生?我打电话让人好好准备。” 罗马街头华灯初上,黑色轿车载着热情组织的老板和一个来历不明的残疾男人,穿过密集的车流驶向乔鲁诺居住的豪宅。 “说起来,您还没来过我家呢,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推着他的轮椅沿着坡道走向大门。“福葛他们坚持说我应该住进这里。要说舒适或方便,的确比从前的宿舍好得多,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觉得太空了。” 对开的厚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波鲁纳雷夫身处一间富丽堂皇的前厅,脑海中一个原本朦胧的意识忽然清晰起来:邀请他来此地做客的这个人,确确实实不是什么普通的15岁学生。 乔鲁诺的寄宿制高中为他办了休学,虽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回去读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整个世界——无论是否过早了些——已经伴随着那支神秘的“箭”一起在他脚下俯首帖耳,同时消失的便是作为一个普通少年的全部生活。 波鲁纳雷夫对有钱人的世界并非完全陌生。毕竟他也曾与动辄买下飞机和潜艇(然后把它们撞毁)的地产大亨同行,但作为一个曾经与妹妹相依为命的普通人,他人的万贯家财对自己来说始终不过是一串数字。而“热情”……他曾从一张张图表、一行行密语中远远观察着这个组织,知道它庞大的羽翼缀满金片,翅膀忽闪卷起奢华的气流,它的眼睛是巨大的赭红色宝石,而锋利的脚爪无时无刻不在向下滴着血。 ——那是迪亚波罗的“热情”。那么乔鲁诺呢? “和SPW财团的商谈已经结束了。” 乔鲁诺·乔巴拿坐在餐桌对侧,用侍者呈上的热毛巾优雅地擦着手。波鲁纳雷夫记得那是一双温暖、柔软的少年的手,比自己的稍小一些;他一时竟想不起这种印象究竟从何而来。“箭依然留在组织手中,不过再也不会有新的替身使者被制造出来了。似乎有一位……空条承太郎先生,提出想把您接回日本休养,我听说您拒绝了。” “哈,那家伙……” 承太郎在电话里听起来甚至比以前还要沉闷无趣,满口“补偿”“保护”“到这里工作”之类的蠢话。波鲁纳雷夫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SPW财团的提议,寻找箭的下落是他自己决定参与的冒险,时至今日结果也勉强算是完满,即使今后他真去日本游玩,也只不过是为了再看看某人玩吞5根烟的把戏罢了。“……连亲自来请我都做不到,干嘛要跟他跑到东洋去。” “是吗?”乔鲁诺露齿而笑,“那您赏光跟我作伴还真是荣幸。” 有时候波鲁纳雷夫不得不对这孩子的悲惨身世抱有怀疑。他早已脱下了戒指和黑色西装外套,不知为何依然看上去像个老板;这权力的金冠和钞票堆砌的王座让他如鱼得水,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胜利和支配。 糟糕的联想,糟糕的比喻。波鲁纳雷夫忍不住移开了视线,而乔鲁诺低声对侍者说了什么,餐桌上很快摆上了红酒和一对高脚杯。 “等等,乔鲁诺……虽然我不是你的监护人什么的,不过你才15岁。” “我可是个流氓啊,”金发的小黑帮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波鲁纳雷夫先生。而且我酒量很好,虽然以前不常喝。据福葛说,人的酒量都是天分决定,不可能锻炼出来,您说这可信吗?” “……谁知道,但是……” “好在酒只有一瓶。”乔鲁诺一手托住下巴,歪着头看他,仿佛金线织就的发辫从肩上缓缓滑落。“想让我少喝点,波鲁纳雷夫先生,您只有多喝一些咯。” “……这是什么狡辩啊,嚣张的小鬼,”波鲁纳雷夫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是在对自己撒娇吗?“年纪轻轻就说什么酒量很好……到时候你喝得头重脚轻,可别指望我抱你上床睡觉啊。” “真残酷啊,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干脆地给两人倒上了第一杯。“要是喝醉的人是您,我肯定会好好照顾。我会给您换好衣服,抱到床上,讲睡前故事,吻您的额头。要是有人怕黑的话,”他把酒杯向法国人递了过去,而后者完全被他平静又肉麻的态度迷住了,“我还会陪您一起睡呢。” “……你这小子!” 波鲁纳雷夫接过红酒大笑起来,乔鲁诺这张嘴果然名不虚传。上一次和同伴欢笑畅饮,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虽说对面还是个未成年,可当年和高中生一起吞云吐雾的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尊老爱幼的习惯。 “A votre santé!” (法语祝酒词,意为“祝您健康”) 乔鲁诺说,音调有点怪怪的,不过咬字非常准确。 波鲁纳雷夫惊喜地瞪大了眼睛。“A la nôtre!(意为“祝我们健康”)……我还不知道你会说法语。” “算不上会说,”他看见少年的舌尖扫过被红酒湿润的嘴唇,勾勒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只是刚开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