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ds of Love: Chapter 2

夜渐渐深了。夏日的暑气蒸腾消散,丰盛的晚餐之后,乔鲁诺推着轮椅和波鲁纳雷夫一起在会客室里安顿下来。没喝完的红酒也随着两人一同转移了阵地,他们喝得很慢,乔鲁诺比许多成年人都更懂得节制。单宁和酸橙的气味自顾自地弥散,酒精带来的不是忘却烦恼的酩酊大醉,而是脸颊上的浅浅飞红,眼睛湿润,毛孔张开,愉悦的心弦还不等人撩拨就堪堪颤动起来。 时候还早——至少波鲁纳雷夫这么认为。没人提起送他回家的事情,而他也很愿意和这令人愉快的意大利男孩多聊一会。 “既然您不去日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波鲁纳雷夫先生?” “我……” 法国人其实还没拿定主意。乔鲁诺坐在他身边的一把暗色扶手椅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多么健康的孩子,那副自如优雅的姿态几乎令人妒忌。波鲁纳雷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他在意大利的年月里形成的坏习惯之一。茶几旁的立灯投下一片柔和的黄光,亮度不足以填满整个大而空旷的房间,光明与黑暗在厚重的地毯上彼此交融,像一只朦胧的圆罩将他们两人扣在中间,徒增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让组织出钱照顾了几个月,波鲁纳雷夫的身体基本恢复到了竞技场一战之前的状态,罗马的这一周里年轻人们把所谓的人情债也通通还清,再叨扰下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银色战车不再回应他的召唤,波鲁纳雷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叫出替身。也许他们其实已经叫出来过呢? 他不怎么着急去确认。 “……大概可以回家乡去吧。”波鲁纳雷夫最终说道。“回到小时候的房子里,过着幸福的生活……故事的结局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是吗?” 乔鲁诺平静地说。“这么结束不会太早了些吗,毕竟您——还那么年轻。” 他说得轻描淡写,让波鲁纳雷夫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年轻?开什么玩笑,”他撑着轮椅扶手端起酒杯,不以为然地笑着,“天天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混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快成个老头子了。” “36岁?老头子?您也太夸张了。”乔鲁诺坚持道。 “否则呢?” 馥郁的香气在口腔里盘旋,波鲁纳雷夫垂下眼帘,指腹沿着水晶杯的花纹来回磨蹭。“实际上,第一次面对迪亚波罗之后战败的时刻,我……作为一个战士,我的生涯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之后尽管不肯放弃,只不过是想为了你们再做点什么,再加上实在不甘心让那个家伙……” “您救了我们所有人。” “得了吧,小鬼,现在对我歌功颂德也没你什么好处……” “是吗?” 少年碧绿的双眼注视着他,直到年长者在那平静的目光中不得不抬起头来。他额头上的发卷在灯光下显出一种灿烂的金色,波鲁纳雷夫最喜欢金色。此刻法国人却仿佛被光线刺痛般皱起眉头,而乔鲁诺说:“我代表热情向您发出邀请,波鲁纳雷夫先生。请您留下来成为我的顾问。” “——什么,那个乌龟先生?” 米斯达一开始也并不赞同老板的这个提议。“等等,怎么想都该是福葛才对。我认识他比认识你还久,老板,不管在什么样的小队里,没人比他更适合二把手的位置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米斯达,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福葛说,“不可能是我。如果我成了顾问,不管是迪亚波罗派还是乔鲁诺派都不会高兴。” “不会再有——”他们的老板低着头翻看桌上的文件,举起一根手指平静地说。“——所谓的迪亚波罗派了。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波鲁纳雷夫先生是个不错的人选。” “没错。就凭他独自一人在组织的追剿下隐藏了十几年,还有搜集信息和做出判断的能力,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对替身的了解,这些才能即使放在干部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喂喂喂……” 米斯达看看若有所思的福葛,又看看胸有成竹的乔鲁诺,语气里还是充满了怀疑。“倒不是说我觉得那家伙没有能力……天天工作不休假,你们俩都在想什么啊?波鲁纳雷夫跟我们又不是一路人。乔鲁诺,你觉得他会随随便便就加入黑帮吗?” “什么?” 波鲁纳雷夫依然维持着皱眉头的表情,不过现在看上去没那么消沉了。乔鲁诺脸上郑重的神态让他无法说出“你这是喝醉了吗”或是任何诸如此类的话。“热情”组织那族谱般的权力分布图他闭着眼睛都画得出来,“顾问”,这个老板是这么说的,一个很朴素的称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我……我连热情的成员都不是。” 几乎与此同时,他看见乔鲁诺抬手摘下了衣襟上的金色徽章,质地厚实的金属片在他手里熠熠闪光。“这是波尔波给我的,”乔鲁诺说,嘴角挂着一丝怀念般的微笑,又有些像是幸灾乐祸。“从前掌管招募的干部,一个不值得哀悼的家伙。”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拿走了波鲁纳雷夫的酒杯。“他让我加入了热情,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吞枪自杀。” 那枚金色的徽章被轻轻放入年长者的掌心,波鲁纳雷夫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喉咙干涩,也许他终于还是喝醉了。“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靠的很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见那一根根纤细的、金灿灿的睫毛,少年的颧骨上有一抹晨曦般的淡红,他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这是我们的秘密,怎么样?” 意大利男孩握着他的手,把组织的徽章包进他不再完好的拳头。“现在——你是热情的一员了,波鲁纳雷夫。” 乔鲁诺这回没用敬语。 波鲁纳雷夫想开口说什么,年轻的教父抽离身子,抬手制止了他。“在做出决定之前,您可以提出任何问题,但我的礼物请您务必收下。我不喜欢重复同一句话,波鲁纳雷夫先生。您愿意成为我的顾问吗?” “……” 他看着法国人张开拳头,那枚徽章就是他的先头部队。乔鲁诺依然对自己充满信心,但他刚刚发现自己并不如预想中那么喜欢现在的场景——波鲁纳雷夫不该像这样眉头紧锁,他想起出院那天病房里的阳光,男人因微笑而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乔鲁诺显然更喜欢那个时刻,但这些都算是必要之恶。 “……看得出来你是认真的。”漫长的沉默之后,波鲁纳雷夫终于说。“我也不会怠慢这份真诚,乔鲁诺。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也许比你更了解‘热情’这个组织。你只掌管了它四个月,而我却好像已经观察了它半辈子。” 法国人的额头终于舒展,但他的声音里一点笑意也无。“我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很清楚所谓的黑帮生意都是一些怎样的勾当。我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与你们告别,而我无权对这种生活方式说三道四,但面对你的邀请……这么说吧。假如这个请求来自迪亚波罗,那我绝对不可能同意。” “……我能理解。”乔鲁诺说。 “但我……”波鲁纳雷夫迟疑了一下,“……说不上是什么理由,我觉得也许不该就这么拒绝你。所以,”他看见少年为他的话语不自觉地屏息,心底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奇异的柔情。“……试着说服我吧,乔鲁诺。向我证明你和迪亚波罗究竟有何不同。” “——他就像是,‘正义的伙伴’那种类型,你们懂吗?” 米斯达磕磕绊绊地向老板和同僚解释,“不是流氓,不是通缉犯,他,和我们。”枪手说着把合拢的手掌快速分开,“是两路人。” 福葛转头看了乔鲁诺一眼。“没错,”老板耸了耸肩说道。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选他。” “我的朋友布加拉提,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故乡那不勒斯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人向孩子兜售毒品。” 乔鲁诺说,“他的愿望实现了。从罗马,圣马力诺到热那亚,我们结束了组织里大部分有关的生意,一整个小组的人员都被安排到了其它岗位。” “但以此为生的人、深陷其中的人都不可能凭空消失。”波鲁纳雷夫说。 “是的,这是现在正在进行的第二阶段。不属于组织的零售商会在三十天的时间内离开意大利,自由地前往世界的任何角落——直到热情的地盘扩展到那里。我明白您的意思,波鲁纳雷夫先生,”年轻的教父回忆起福葛滔滔不绝的论述,“市场。市场不可能凭空消失,对吗?即使热情从中收手,总会有人瞄准这块肥肉。但就像我说的,我们可是流氓啊。” 法国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会惩罚他们。那些不遵守规则,不愿意服从的人都会吃枪子儿。黑帮的确不同于执法机关……野蛮的恐惧也是组织有力的武器。” 乔鲁诺满意地点着头,“您听说过蝙蝠侠吗?”他略显生疏地吐出这个词语, “纳兰伽以前很喜欢那个漫画。一个极端富有的闲人,喜欢在夜里痛打街头的流氓。罪犯们怕极了他,远胜于警察和监狱,因为这些东西都可以逃脱,但疯子的拳头却不需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看着波鲁纳雷夫眯起眼睛,显然不是因为笑容而是别的什么。乔鲁诺端起被遗忘许久的酒瓶轻轻摇晃,遗憾地发现他们的饮料已经所剩无几;他平均地把最后的佳酿倒成两杯,感觉今晚自己的头脑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清醒。 ——毫无疑问,波鲁纳雷夫必须成为他的顾问。 “您的担忧完全正确。这确实涉及到……赋权,执法,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事情注定不能完美收场。但如果不是我们,就会是其他人爬上这个位置,住进这座大房子,掌管街道上的种种事业,请恕我无法对这样的‘他人‘赋予信任。假设我们生活在人间地狱之中,而现在,意大利的城市就要在通向天堂的道路上迈出第一步。也许方向不会完全正确……” 波鲁纳雷夫看着身旁始终面带微笑的少年,他一手随意地托着下巴,另一手对着立灯举起盛了红酒的高脚杯。15岁的老板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灯光被晶莹剔透的玻璃截面切得支离破碎,片片淡粉色柔光落上他美丽青春的面颊,少年忽然收回视线,一双闪烁的绿眼正对上了他未来的顾问。 “……但至少谁也无法阻止我们了。” 乔鲁诺说。波鲁纳雷夫短暂地叹了口气。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阴沉沉地说,“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能言善道,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邪恶。” “我当然不会自诩为神,波鲁纳雷夫先生。比起……迪奥,” 看得出来,对方完全没有想到是自己先提到了这个名字。“……我还没有那么不可一世。我和组织的能力都是有限的,这点我们都再清楚不过,而我的梦想也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问心无愧地做事。” “用绝对的力量,贯彻自己的意志。”年长者的话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你,” 乔鲁诺说,“就是我的答案。” “……你说什么?” “留下来,波鲁纳雷夫先生。”年轻的教父直直地注视着他,缓慢地、沉静地说。他的脸露在光里,金线织就的长发,金灿灿的睫毛,一整颗金色的心。 “成为我的顾问——成为我的良心。” 波鲁纳雷夫这一生中认识不少被称为JOJO的人。确切地说,是三个,假如意大利语发音也能算数的话。 他们可以是富豪或不良,是战士也是策士,肩膀上落着同一颗星星。乔鲁诺·乔巴拿也有星星吗?他不由地感到好奇。 这是最年轻的一个,波鲁纳雷夫想。太年轻了,甚至比雪莉还要小。永远无法长大的雪莉就是他心中孩子的标尺,而乔鲁诺却怀抱着这个定义,对他说出一些最老成的男子汉都不敢说出的话来。 改变,天堂,良心。比看清别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似乎也看清了自己。 波鲁纳雷夫感到一阵深深的战栗,酒精的影响从血液里消散殆尽,他看着乔鲁诺,那个孩子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不。乔鲁诺·乔巴拿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我愿意接受你的邀请。” 波鲁纳雷夫说。乔鲁诺庄重地点头,紧接着粲然一笑,这笑容深深印在他仅剩的一只的眼里,像一只斑斓的蝴蝶破茧而出。 “太好了。”少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太好了,波鲁纳雷夫先生!” 他们立刻接着谈了下去,从毒品谈到枪,赌场,政客,新建的暗杀小队,干部们的名字冗长难记,而外号都很奇怪或者粗俗。乔鲁诺谈着活人,死人,叛徒和幸存者,他不为自己手上的鲜血辩解,只是想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他的神态里含着一种天真烂漫、不加掩饰的坚定,他会接受所有必要的手段并相信那并不一定意味着悲惨的结果。 “如果您认为我做得不妥,请直说就好。”乔鲁诺微笑着眨了眨眼睛,“虽然您的意见也不一定会是最终的决定。但如果您很努力、很努力地劝我的话……” “怎么?”波鲁纳雷夫的手依然握在他的手中,年长者再次把这柔软干燥的触感记在了心里。乔鲁诺凝视着这个自认为已经青春不再的男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半闭着眼睛微笑的样子有多么美。 ——虽不能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总算没有超出控制。 “……我会很难、很难不听您的话。” 乔鲁诺说着,忽然松开了他,起身想要再去拿一瓶酒。波鲁纳雷夫当即担起顾问的职责,严厉地制止了他,毅然把老板从宿醉的可怕未来中拯救了出来。

Notes: *纳兰伽资料里写他爱看北斗神拳,我觉得看看美漫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