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ds of Love: Chapter 3

2002年12月,罗马 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与窗外的暮色一道浇灭了乔鲁诺的最后一丝兴致,他用肩膀夹住话筒继续听着米斯达的抱怨,一边打开书桌旁的小冰箱,从里面掏出了最后一个布丁。“……说点别的,盖多,现在我没有时间处理你的精神疾病。” “你什么意思?她买的飞机班次里有3个4!这不可能是巧合!” “原来如此。你能让特利休听电话吗?”乔鲁诺歪着头撕开包装,电话那头的背景里始终有个年轻的女声在叫着“迷信的傻瓜”。“你会跟她好好说清楚的,对吧?”米斯达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老板。这可不是什么迷信,是战士的直觉!” 十分不幸地,布丁的甜汁还是弄到了手上。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乔鲁诺早就知道带来厄运的不是4这个数字,而是对此念叨个没完没了的米斯达。他气恼地瞪着手指尖上的那滴半透明的液体,满载的糖分,蛋与奶的香气,如果放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舔掉它。又轻又快,就好像时间被凭空削去一截,谁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除了被波鲁纳雷夫看到的那次。 “听着,把电话给特利休好吗?别让我说第三遍了。” 乔鲁诺把手指在桌面的废纸上蹭干净,突然失去了胃口。“……你能把他调回去吗?”他听见那姑娘终于抢过话筒飞快地说,“我明白,生意什么的。但真的非他不可吗,乔鲁诺?” “……改签机票,这是最快的方法。”他尽职尽责地试图说服这个同样倔强的少女。“……或者用辣妹把他抓上飞机。” “天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特利休模糊的笑声沿着越洋电缆传到他的耳边。“你确实是男孩儿之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错了,很显然福葛才是最聪明的一个。“我们的顾问——比你大21岁。” “我会做减法,谢谢。” 同一天的早些时候,福葛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有些话我说出来要冒生命危险,不过——这是某种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吗?” 乔鲁诺坐在会客室的扶手椅上连着吃了3个布丁,透露出他的压力水平确实已经达到了危险的境地。就是在这同一把椅子上他说服了波鲁纳雷夫成为组织的顾问,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少年长高了整整4厘米,而波鲁纳雷夫依然只是组织的顾问而已。 乔鲁诺·乔巴拿把这视为自己的失败。平心而论,他很少失败;布加拉提死后他对自己的要求日趋严苛,而且——就连他的敌人也无法否认——他确实擅长自己正在做的事。 “我们非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吗?”老板皱着眉头,把手里的包装盒扔进垃圾桶。“我以为一般人都会说些‘好感这东西没办法说清来源’之类的话。我以为你们的情感世界至少都比我要健全。” “我可以说。”福葛耸耸肩,“你想听吗?” 乔鲁诺烦躁地捋过脑后披散的金发,半晌没有说话。“这件事——很明显吗?”他终于问,“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 “我相信够胆做出这种猜测的人大概只有我自己。情感健全的人也许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福葛残酷地说,“比方说波鲁纳雷夫先生。” 乔鲁诺坐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仰,西装的肩部紧紧勒在他身上,又该去重新定做几套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年轻人静静地呼吸着冬日午后的潮湿和混沌,时间亦步亦趋地追着他们的影子,身后拖着许多谈判,会面,慈善晚宴,还有胸口徘徊不去的隐秘心思。 “……福葛。你在大学里读的不是心理学学位吧?”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乔鲁诺把交叉的双手放上大腿,坐直身体,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必须承认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偏爱年长、风趣、充满正义感的男人,而波鲁纳雷夫恰好是这样的人,还是我因为对顾问本人的偏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福葛撒谎说。他们怎么可能明白呢? 督察小组的队长潘纳科特·福葛即使不需要152的智商也可以轻易看出,此时此刻他无法解答老板的疑问。这本该是抛向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的疑问,但他们没有这类亲人,所以他们会去问波鲁纳雷夫先生。 但波鲁纳雷夫先生…… 也许有些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总而言之,我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我们的工作。” 福葛只能干巴巴地点点头。他太聪明了,以至于他能完全地看透这种不幸: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踏入黑帮的年轻人都不可能拥有健全的情感世界。 圣诞节假期开始之前,特利休就会和米斯达一起乘飞机从美国回来。她选择了出国留学,远离一整个欧洲的危险和伤心事,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最明智的决定。 乔鲁诺扔掉最后一个布丁,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关掉了桌上的台灯。雨点不厌其烦地敲打着窗玻璃,室内已经昏暗到只能隐约看清家具的轮廓。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一年有余,这点黑暗对他构不成任何阻碍,乔鲁诺自顾自地走向书架旁的音响,从一排光碟中随意抽出一张。除非他离开书房,否则那扇庄严的雕花木门总是紧闭着。 柔和的弦乐缓缓流淌,填满了这个寒冷空旷的房间。乔鲁诺觉得这段前奏的曲调有些熟悉,走到窗前借着最后的天光看了看碟片的封面,是几个月前有人送他的一套音乐剧原声精选。一对音色优美的男女开始对唱,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Celui que mon coeur aime 我心眷恋的 Est un beau chevalier 是一位俊美的骑士 Qui ne sait pas lui-même 而他却不知 Combien je peux l’aimer 我的浓浓爱意 这歌声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抚慰,他想起一年前的失约,最后一批负隅顽抗的热情元老,火花,鲜血,倾覆的轿车,米斯达冲着他们皱纹丛生的脑袋扣下扳机。那天值得铭记的事情太多,但最后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剧院门外的波鲁纳雷夫,那个银发的男人蜷缩在轮椅里一脸疲倦,眼眶微微泛红。 乔鲁诺知道他哭了。少年的心被这个事实猝然揪紧,毫无道理,也许他不过是被艺术深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年轻的教父只记得自己坐在车内勉强平复着呼吸,然后打开门向他走去,而波鲁纳雷夫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欣喜的、甜蜜的笑容…… Si je ne le sais pas 如果我不明了实情 Je le vois dans tes yeux 也能从你眼中看出 Celui qui t’aimera 你爱的人 Sera un homme heureux 定会拥有幸福 剧中的男子深情地回应着情人的歌声,唱着爱情,唱着谎言。乔鲁诺拉开窗帘,把头轻轻靠上冰凉的玻璃,他在几近透明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嘴唇翕动。 “……我心眷恋的,是一位俊美的骑士……” 他跟着歌词喃喃地念着,视线刺穿了那张逐渐隐没于虚无的年少面庞,落入窗外的粘稠黑夜之中。他低声哼唱,反正没有人会听见,手指将深色的窗帘重新合拢,锃亮的尖头皮鞋在地毯上缓慢地挪动。他闭上碧绿的双眼,看见了微笑的波鲁纳雷夫,深紫色颈环,眼罩镶了金边,异样的纤细和华丽在法国人脸上完美地融合,乔鲁诺,他低声叫着。 16岁的少年张开双臂,迎接这沉默的呼唤。他会把他的顾问在惊呼中抱离轮椅,紧紧搂在怀中,年长者的肩膀不知疲倦地散发着柠檬、烟草和爱情的气味。乔鲁诺在黑暗中旋转,歌声顺着他柔顺的金发撒了满地。噢,波鲁纳雷夫先生,我的波鲁纳雷夫先生。 您为什么会哭呢? 乔鲁诺这么想着,随着渐渐淡出的音乐一道停下了脚步。 想哭的应该是我才对。 “……你爱的人,定会拥有幸福。” 少年垂下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练习着自己的法语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