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ds of Love: Chapter 4

几天后,波鲁纳雷夫收到了某个慈善组织送来的宴会邀请。 散发着雅致香气的请柬和几张来自不同小组的便条一起由组织派专人送来,现在正放在顾问的桌上。从前的自己可能真会被这上流社会的怪现象搞得摸不着头脑:波鲁纳雷夫和乔鲁诺的名下明明只登记着几套住宅和一些分散的投资项目,但这类奢华聚会的邀请总是雪片一样地飞向他们的信箱。确切地说,是乔鲁诺的信箱,波鲁纳雷夫的住址因为某些原因并未向干部以外的人员公开。“慈善家”、“收藏家”,报纸和时尚杂志有时会这样称呼乔鲁诺·乔巴拿,镁光灯和税务局的调查报告如影随形,黑白两顶王冠重叠在少年的头顶。 大多数时候请柬并不会交到波鲁纳雷夫的手上,而这次万里挑一的几率一定是经过了乔鲁诺的授意。顾问拿起这张对折的硬卡纸,一张便条从里面掉了出来:“提前30分钟载您拿西服。”波鲁纳雷夫看着那行整齐隽秀、带着最后一点学生气的文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老板。他接受乔鲁诺这个额外身份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迅速,一如他接受了自己曾透过电脑屏幕窥视多年的黑暗世界。机器就这么运转起来,并且必须永远运转下去,个人意志在这阴影中的艰深游戏里根本不值一钱。每一枚硬币、每一条生命都有其代价,他们优渥的生活建筑在许多无人知晓的苦难之上。数不尽的盘剥、诬告、偷窃、恐吓,由他的老板一一批示,替身使者们只消打个响指就能让组织的敌人在阳光下凭空消失。 “任何人举起了杀人的手,”乔鲁诺曾说,“就意味着他们同时抱定了自己会被杀死的觉悟,我也一样。” 扭曲的公平,残酷的赌局,比起蔑视,倒不如说波鲁纳雷夫更为他的想法感到痛苦。 而如果——如果是别人坐上这个位置,“热情”就会比现在好上一分一毫吗? 迪亚波罗是个很好的例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乔鲁诺是个伟大的造物,肉体和头脑仿佛神授,灵魂却行走在地狱边境,脚下踩着细如发丝的平衡与界限,却从未坠落到任何一边。他绝不是一个无私的、天使般的男孩,他是获得了甜美嗓音的大理石雕像,死亡和悲剧的重负落上他的肩膀,只会化为微风便可吹落的一片浮尘。 但这样的他却呼唤着自己。 “成为我的良心。” 第一次听见这个句子的时刻波鲁纳雷夫就已获得开示,它必将时时刻刻回荡在自己的脑海,最后成为他的墓志铭。 他的职责是成为教鞭、警钟和带刺的项圈,不顾自身的疲惫和劳损,组织的每一次让步都是他与乔鲁诺共同的胜利。少年也有他一如既往的原则,保护朋友,禁毒,对黑帮之外的事务他乐得采取文明的手段。怪物获得了人性的瞬间,便是当乔鲁诺意识到自己可以成为怎样的怪物。 事情就是这样:老板依赖着他的顾问。 这个事实奇异地鼓舞着波鲁纳雷夫,带给他一种隐秘的、病态的快乐。谁不想被一颗星星依赖呢? 银发的法国人坐在桌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烟瘾发作让他禁不住热泪盈眶,舌头麻木,但医生这个星期给他的配额已经抽完了。他捏着那张乔鲁诺亲手书写的纸条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它塞进了书桌旁的碎纸机。

波鲁纳雷夫不常出门,几乎没有机会发现圣诞节已经近在咫尺。他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些就来到屋檐下等候,看着一辆黑色轿车载着他的老板停在了门前。 乔鲁诺的司机从后备箱里掏出一大箱五彩斑斓的杂物,在顾问惊奇的目光中搬进了他毫无节日气息的家。“下午好,波鲁纳雷夫先生。”乔鲁诺穿了一件条纹白西装,披散的金发拢在水貂皮外套的厚重毛领里,说话时嘴唇边呼出一团朦胧的白气。“我猜对了,您果然还没装饰家里。” 波鲁纳雷夫面带欣赏地观察着他闪亮的金色瓢虫领带夹。“我一个人住,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吗?”顾问先生微笑着说,任由乔鲁诺把他推向敞开的车门,他早就注意到老板总是想抓住一切抱着他搬动位置的机会。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波鲁纳雷夫想,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觉得受到冒犯,反而把这当作一种友爱的亲昵,乔鲁诺就像一个爱玩的孩子,享受着扮演照顾者的角色。 老板弯下腰搂住了他,波鲁纳雷夫注意到他又长高了一点,身材却依然匀称而健壮,披肩上蓬松的毛领夹在两人的侧脸之间。年长者等了一会儿,乔鲁诺却迟迟没有动作,车内空调送出的暖风一阵阵拂过顾问的面颊,让他觉得脖子以上的皮肤渐渐开始有些发烫。 “……乔鲁诺?” “……您没抽烟。”少年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晃了晃他金色的脑袋,皮草上的绒毛和长发一起蹭过波鲁那雷夫的左耳,轻微的瘙痒带着战栗一道从他的后脊闪过。顾问把手指搭上少年的衣袖,茫然地张开嘴唇,还没等他想到该说点什么,乔鲁诺就如往常一样把他轻松地抱起,安放在了轿车后座上。“您好像瘦了一点,波鲁纳雷夫先生。”老板说,“是不是戒烟让您胃口不好?” “……没有的事。” 司机把轮椅装进后备箱,而乔鲁诺挨着他坐了下来,尽管车里空间宽敞,他们却肩膀挨着肩膀,少年的金发溢出衣领流淌在他的肩上。“SPW和福葛他们公司的事情已经谈妥了。”老板告诉他的顾问,“今晚是双方联合出资的慈善组织第一次亮相,那边的代表希望您能出席剪彩。” 波鲁纳雷夫点了点头。乔鲁诺知道他不喜欢参加无关紧要的宴会,很少要求他陪同自己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这一次对方或许是考虑到波鲁纳雷夫与乔斯达先生的渊源,又或者只是对“热情”的影子顾问感到好奇。他们稍微绕了远路,开到一家乔鲁诺经常光顾的定制西装工作室门前,少年的个头蹭蹭地拔高,自然要隔三岔五就换几套新衣。 波鲁纳雷夫坐在车内,目送着老板进屋去重新量体。身边温暖的空气再加上柔软的座椅让法国人不由地有些昏昏欲睡;彻彻底底的老头子习气啊,他自嘲地想着,把头靠在车门边缘半闭着眼睛,窗外的街道上飘荡着轻快的圣诞歌曲,行人在闪烁的彩灯之间穿行。 意大利的假日他很熟悉。家庭团聚的重要日子,宗教仪式与世俗的欢乐交相辉映,而过去他就像是这动听曲调中的不和谐音,没有信仰,更没有亲人。去年的圣诞总算有所不同,现在想来波鲁纳雷夫还觉得忍俊不禁:米斯达久违地回了老家,福葛喝到断片,特利休爬上乔鲁诺家那张漫长的橡木餐桌跳起舞来,房子的主人偷偷把半张桌子变成了一丛整齐的灌木,少女毫无防备地跌入其中,半天都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个荒诞、疯狂、独一无二的夜晚。传统死在了年轻人们不愿回首的过去里,教父之家大门紧闭,孤独的老家伙跻身孩子的行列,好像某种对爱丽丝梦游奇境的可笑改编。尽管遭到下属的嘲笑,乔鲁诺还是拒绝喝醉,自顾自地坐在顾问身边用手指饼干蘸冰淇淋吃,深色的立领毛衣托着一张白皙的、高深莫测的小脸。他漫不经心地把这古怪的零食举到波鲁纳雷夫的面前,香草、蜂蜜和过度的甜味,年长者记得自己抬手想要接过饼干,乔鲁诺转过头来,用一个狡黠的微笑逼迫着他张开了嘴。 ——这小子就是有这种本事,不是吗? 他们并排坐在餐厅的落地窗前,大腿上盖着同一条毛毯,烟花绽放的时刻,特利休和福葛已经不知道打闹到了哪去。只有乔鲁诺依然捧着一只玻璃碗,像猫一样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没有笑,点点星彩映在孩童般澄澈的一双眼里。“圣诞快乐,”少年小声说。 在那个时刻波鲁纳雷夫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吻他的念头,并且立即开始为此感到痛苦。 他看见老板从西装店里走了出来,身后的侍者恭敬地提着一大堆纸袋。“让您久等了。” 乔鲁诺坐进车里轻松地说。“上次过来您也量了身材,还记得吗?顺便也为您做了几套新的。” 他还在蓬勃地生长,此刻的少年与一年以前相比已经有了些许不同。他的脸颊逐渐饱满,东方血统带来的尖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假使并非如此,那里长出的胡茬大概也会是漂亮的金色。波鲁纳雷夫微笑着看他,老板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朝他坐得更近了一点。 “您在笑什么?”乔鲁诺顶了顶他的肩膀,“波鲁纳雷夫先生。” “……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顾问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又露出那副有些疲倦的模样,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老板于是不再说话,两个男人在沉默中各怀心事,想着美与距离,爱和禁忌,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亲吻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