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ds of Love: Chapter 5

波鲁纳雷夫真的不喜欢参加宴会。 放在过去他大概会尽情享受这一切,乐呵呵地穿梭于人群之中,高谈阔论,开怀畅饮,试图吸引每一位漂亮女士的注意。类似的冲动依然隐隐存在于法国人的心中,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并非作为J·P·波鲁纳雷夫而出现在这里,他是乔鲁诺的“亲密友人”,组织的影子顾问,责任的锁链捆缚着他,让这些聚会纷纷变成戴着面具和镣铐表演的狭小舞台。 乔鲁诺推着他进入大厅,正在门口与几个中年男子谈话的福葛便迎了上来。“剪彩安排在九点开始,”他低声对乔鲁诺说,“为了提振气氛,八点的时候请你做个简短的演讲,可以吗?” 老板点头首肯,他又与波鲁纳雷夫握了握手,“辛苦您了,顾问先生,其实也只是为了拍几张照片而已。” 福葛从来是三个男孩中形象最为光鲜的一位。出身名门,浪子回头,真实而动人的身世加上充足的资本,很快让他在商界站稳脚跟。而私底下他对这弄人的造化还是颇有微词,少年时代的挣扎和沉沦都是为了逃离这种虚伪生活,如今却又要为了组织拼命去扮演一个年轻有为企业家的角色。“报告书?黑帮又不是什么跨国公司,这种留下证据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福葛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过,”另外我跟你们提过没有,上大学时有个教授就是因为叫我为旷课写报告书,被我用四公斤重的百科全书痛扁了一顿,三个月后才从病床上醒过来。“ 此时此刻这个年轻男子握着波鲁纳雷夫的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身后的老板。“难得您出来一趟,”福葛微笑着对顾问说道,“玩得开心。” 命运是沉睡的奴隶静待解放。问题是,福葛略带无奈地想,这一次乔鲁诺能不能解放他自己。 “热情”的顾问被介绍给许多达官显贵,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是与波鲁纳雷夫的第一次会面,但法国人却早已了解其中的大半人物。时代越是进步,一个人想要模仿迪亚波罗的把戏就越是轻而易举:坐在蛛网中心的存在甚至不需要拥有健全的双腿,只需要敲打键盘的手和一只完好的眼睛。 而亲眼目睹乔鲁诺的表现,让他的心中升起一股鲜明的骄傲和欣喜,混杂其中的一丝疼痛微弱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如果有谁能比福葛做得更好,那肯定会是乔鲁诺。他看着脱去了毛皮披肩的老板,西装笔挺,谈吐得体,脸上挂着从容而冷淡的微笑;乔鲁诺是个最懂得用功的孩子,一年前顾问和福葛列出的书单被他熬夜读完,尚未成年的男孩混迹于名流之中,一举一动却如天生的贵族般无懈可击。 他就像是尚未固定在画框中的道林·格雷*,只是比那还要狡猾十倍。 会见宾客加上用餐之后,波鲁纳雷夫开始感到有些疲倦。米斯达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伴朝他们打招呼,乔鲁诺似乎察觉到他状态不佳,弯下腰轻声说道:“时候还早,您要不要到露台上休息一下?” “……你和米斯达他们聊吧,“波鲁纳雷夫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我自己去就行。“ 老板于是松开了手,安静地看着他的顾问从视线中消失,他都快忘了波鲁纳雷夫可以自己驱动他的轮椅。米斯达拍上朋友的肩膀,向他介绍起自己刚认识的这位美丽的小姐,莉迪亚,一个缺乏韵味的名字。 “——那女人把盖多哄得合不拢嘴,“乔鲁诺说,”为这一点,我敬佩她。“ 波鲁纳雷夫在露台上偷偷抽了支烟,被没过多久就来找他的老板抓个正着。烟盒在少年的手中闪了一闪,眨眼间便不知所踪,乔鲁诺面带责备地微微一笑,把一朵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白玫瑰别在了顾问的衣领上。少年的手在他胸前稍做停留,抚平衬衫的皱褶,又为他紧了紧领结。如果不是室外的夜晚光线昏暗,波鲁纳雷夫慢慢涨红的脸颊肯定会瞬间出卖他的心思。 很显然,接近米斯达的年轻女士另有所图。“……他连这点事情都没发现?“ “我觉得不是。“尽管旁边就有几把空着的铁艺花园椅,乔鲁诺却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是撑着轮椅靠背站在他的身后。”他大概只是觉得对方的想法根本没什么危害,因为……“ 老板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形容。“……她错得离谱,简直有些可爱。我想盖多是故意把她介绍给我的。“ 波鲁纳雷夫很少听他用上“可爱”这个词语。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被逗乐了:“她在一家娱乐杂志工作,打心底里认为我和福葛私底下是一对情侣。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顾问跟着他笑了起来,胸口有一丝难堪的落寞忽然升起,又被强压了下去。是啊,福葛,米斯达,特利休,还有别的许多青春动人的男女围绕着他的老板,乔鲁诺年龄渐长,最后必然也会从中选择自己的爱人。 “……她也提到了您,波鲁纳雷夫先生。“ 法国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说的?“ “她拐弯抹角地问起我的家庭,问我是不是把您当成我的父亲。“ 乔鲁诺的语调忽然冷了下来。“这个问题很不聪明,所以我让盖多把她领走了。“ “……“ 父亲。这个称呼在少年的辞典里也许等同于丑恶和厌恶,又或者只是被粗暴地撕去、从未阅读过的书页之一。乔鲁诺明显不愿意讨论他的父母,大概是因为波鲁纳雷夫同样生长在破碎的家庭之中,养伤的几个月里他们曾经深入地聊过几次,之后便默契地不再提到这件事。年长者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的出现恰恰弥补了乔鲁诺的生活中缺失的一环,这也解释了少年对他的种种亲近和依赖。他并非没有想过,假如有机会早一点遇到这个男孩,假如能给他另一种黑帮以外的希望,让他走上更加光明和快乐的道路…… “唉。”波鲁纳雷夫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一定要更好地保护你才行。” 他感到椅背上少年的双手仿佛颤抖了一下,两只穿着白西装的胳膊忽然滑过他的肩膀,搂上了自己的脖子。乔鲁诺弯下腰从身后抱住了他,年轻的胸膛贴在脑后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眼罩遮蔽了一侧的视野,让他看不清少年此刻的表情。 宴会仍在他们背后喧闹着继续。法国人感到一绺冰凉的长发划过自己的右耳坠落下去,眼角闪过模糊的金色,仿佛拖着长尾穿越云层的一颗流星。 “……您在说什么啊?” 乔鲁诺轻柔地开口,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男孩在他耳边嘟起嘴唇,舌尖弹动,温热的气流拂过年长者侧脸上滚烫的皮肤,给他带来同等剧烈的欢乐和痛苦。老板依然没有放开他的顾问,拥抱的力道仿佛比平时重上一点,否则波鲁纳雷夫不该感到头晕目眩,而维持呼吸也不该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如果您是我的父亲……波鲁纳雷夫先生,是我应该好好保护您。” 他感到少年把头继续向下埋了几分,上半身的重量全都压上他的肩膀,他们的面颊几乎贴在一起,只消稍稍扭头便足以吻到对方的脸上。波鲁纳雷夫的心脏从未像此刻跳得这样厉害,即使是面对杀死妹妹的凶手,面对迪奥,面对自己无可避免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们同时转过脸来…… “……咳咳!” 一阵尖细的、刻意的咳嗽声从头顶传来。乔鲁诺似乎也吃了一惊,忽地直起身体,波鲁纳雷夫有些慌乱地抬头一看,性感手枪的No.1正飘在空中,双手背后,故意不去看他俩。 “米斯达叫我来告诉老板,”小小的替身背书似的说道,“八点的演讲,别忘了!” 话音刚落,还不等两人问起什么,No.1就飞快地飘离了露台边缘,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大厅冲了回去。波鲁纳雷夫有一瞬间似乎看见了黄金体验的身影,急忙拽住老板的衣袖:“……乔鲁诺?” 少年猛地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恼怒或惊慌,倒不如说是无可奈何。顾问指了指他胸前的襟花,一小束丁香被刚才的举动压得有些变形,老板抬手在上面拢了一秒,粉紫色的花瓣便又片片娇嫩地挺立起来。 波鲁纳雷夫看着他掏出怀表。“还别说,”乔鲁诺轻笑着对他扬了扬表盘,差五分钟就到八点。“……我真给忘了。” 没人提起刚才的对话,他们来不及给过去的几分钟套上任何解释。波鲁纳雷夫感到血液依然过分有力地冲刷着双耳,老板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少年臂膀留在那里的温度似乎还未褪去。“无聊的发言,我都说过几百遍了。您还要再休息一会吗,波鲁纳雷夫先生?” “……大概吧。”顾问点了点头,忽然有点不敢去看他。“快到九点的时候来提醒我一下好吗?我怕连剪彩的事情也会忘记……” “没问题。”现在听来,乔鲁诺已经回复了平常的游刃有余。“我待会就来。” 波鲁纳雷夫独自一人坐在罗马冬季的室外,试图用夜晚的凉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尼古丁的渴求,顾问用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抚上了左侧衣襟上别着的那朵白色玫瑰。比起动物,乔鲁诺似乎更喜欢把各种东西变成花或藤蔓,波鲁纳雷夫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种习惯非常可爱,即使现在他最想要的不是芬芳的花束而是自己的烟盒。 也许这并不全是一支烟就能解决的问题。波鲁纳雷夫不由地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他想知道假如在那个瞬间他真的吻了自己的老板,目睹这一切的米斯达会作何感想。 更重要的是,乔鲁诺呢? 任何一个具备常识的人都知道他绝不该爱上一个17岁的孩子。甚至稍稍设想这种情景就让他的胃绞了起来,残破不堪的老男人亲吻着信赖自己的少年,这和偷偷诱拐高中女生的罪犯有什么两样? “……波鲁纳雷夫先生?” 一个陌生的声音呼唤着他,法国人扭头一看,一位侍者带着件有些面熟的毛皮披肩向他行礼,一边继续说道:“乔巴拿先生吩咐我把这个拿给您,夜里气温会越来越低,请您注意身体。” 是从更衣室里拿来的、老板的水貂皮草。波鲁纳雷夫机械地点了点头,任由侍者为自己围上那件厚重的披肩,寒冷的空气被骤然隔绝在外,他低下头,闻见脖子周围的蓬松毛领上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少年心思缜密的程度总是令人惊叹。此时此刻他大概正微笑着站在人群前方举起酒杯,朗声念出一些冠冕堂皇的感人句子;没人知道他老成的心中装着怎样的念头,他染血的、黑暗的、金灿灿的心啊,波鲁纳雷夫倒宁愿自己是他的父亲。 他这样想着,头脑和情感都仿佛陷入了一种悲哀而麻木的混沌,他坐在属于乔鲁诺温度里呼吸着他的气味,想象着环绕脖颈的绒毛也曾同样轻柔地拂过少年裸露的肌肤。厘清是非永远是顾问无法推脱的责任——而对与错的界限在此时此刻就像生与死的界限一样鲜明。 波鲁纳雷夫长舒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那么渴望抽烟了。也许事情会继续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他默默地想着,也许最终他能够成功地戒掉对乔鲁诺的可怕幻想,就像戒烟一样。

Notes: *道林·格雷:王尔德小说中的美少年,迷恋他的画家为他作了一副肖像,从此之后他永葆青春,尽管作恶多端,丑陋和衰老都只会反映在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