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稗史

旧加雷马帝国宫中保存的一手文献,因帝都历经两度内乱,又遭末日之劫,往往散佚;而怀有猎奇心态的好事之徒们,向来不吝于将离奇的想象加诸业已败亡的加尔乌斯皇室。这两条缘由,致使有关帝国宫廷往事的记叙中,史实与杜撰几乎不分彼此。以下所述数则异事,颇具志怪意味,却是我尚供职于加雷马皇宫中时亲眼所见。最初,我无意、也不敢同任何人提起这一系列荒诞不经之事;只是时移物换,当历史的暴力切实地落在身上,除却记述所见所闻,流离异乡的我辈也无计可施了。

今人回看帝国史,或许会视索鲁斯皇帝寄予厚望的长子卢修斯溘然早逝为日后种种奇祸的肇始吧。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见证了潜藏在皇权的阴影中的、非常识的阴翳。

皇长子尚停灵于新宫的一晚,恰好轮到我值宿;已是夤夜,我发现皇帝的寝宫仍点着灯,只道盛年忽遭丧子之痛,纵令索鲁斯皇帝这般的雄主,恐怕一时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以至夜不能寐吧。我既无胆量、更无立场叨扰,本欲悄悄离开,却瞥见那冷色灯光中立着一道白色的人影,观其身量,分明不是皇帝,大约是一名身高稍低于国人平均水平的青年。加雷安人素来不信鬼神,然而那隔窗所见的人影很飘忽,自有一种凄清的意趣;又值当晚无星无月,仅卫月投下不祥的暗红微光,这样的守灵之夜,有游魂造访或许也不为怪。

是以我终究无法按捺好奇心,蹑手蹑脚地上前,壮起胆寻觅一处帘幕的缝隙以窥探室内的光景。皇帝就在那里,我应当安心地离去了;但我所见的景象,教我惊愕得无法挪动脚步。

皇帝还穿着昼间繁缛的礼服,却已然罔顾自身无上的权威、委顿于地,脸颊贴着白衣青年的膝头,双手扶在后者纤尘不染的长袍上。不必强调北洲夜气寒凉,可这时皇帝的姿态,竟令我无端地想到于暑热的夜晚辗转反侧、只有枕着最冰冷坚硬的枕头才能入眠的人。那位身份不明的青年,静默不语,几近无机质地垂着头,此刻没有,仿佛往后也永远不会对皇帝的举动予以任何回应。这种严酷,凌驾于权力与人情;彼时的我,自然还对此毫无概念。

忽然,神秘的青年朝我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这一动作也是无机质的。我未能辨认出他的容貌,只因从他脸上我瞧见太多人:征服战争中捐躯的军人、皇帝早年的政敌、甚至共和时期的英雄,遥远而模糊、不计其数的死者的面影……忧怖霎时如同雪崩将我淹没,无暇确认这是否只是一瞬间的幻觉,我只顾慌不择路地逃离;凄苦的北风中,隐约可听得一阵夜枭的嗤笑声。

之后数天,我尽力地逃避开皇帝的寝殿。旁敲侧击问起同僚时,他们只道我精神压力太大,供职内廷,这是常有的事。我曾一度接受这样的解释,淡忘那晚的遭遇;然而在索鲁斯皇帝极具争议的统治末年,毁灭性的裂隙悄然从权力中枢开始扩散,我又数度捕捉到仅我能看见的渺茫白影,旁若无人地彷徨在集权的迷楼,不知目的,亦无去向。只不过,在如此接近皇帝的位置服务多年,我早就谙于视若无睹之道,不复最初的惊恐;何况逝者邈远的阴影,并不比艰难的未来投下的阴翳更庞大。

就在那阴翳极度迫近、蔓延到极致时,卫月坠落了。垂暮的索鲁斯皇帝生命中余下的满月已屈指可数;不知为何,每逢这样的晚上,疾病缠身的皇帝总会迎来无济于事的短暂好转,间或枯坐于月光中揽镜自照。我曾从一名钟爱奇闻轶事的后辈处听来一个故事:有位国王得到一只珍奇的鸟,三年以来鸟却不曾啼鸣。王的夫人提议说,鸟遇见同类就会鸣叫,我们可令其见到自己的镜像;国王照做。鸟目睹镜中的影子,发出悲痛的尖啸声,飞向天空的高处,自尽了。由此可见,镜子是深重的孤独与哀愁夺人性命的媒介。

晚年的皇帝面对镜子,是否怀有这份致命的悲痛,我毕竟不得而知。每逢月圆,白衣人按期来访,或许也有让老人免于独对镜中倒影的意味。仿佛被明月无情的清辉赋予了形体,他的身形较之往日尤为清晰鲜活,似乎还披挂着月海的烟尘。某些行省的传说中,身着白色斗篷的妖异眷爱特殊的家族,只为告示家族成员的死现身。联想初次见到白衣青年的情景,当时的我猜测他便是眷顾于加尔乌斯皇室的类似存在。但传说无法解释的,是索鲁斯皇帝与他的幽会:最后一次见到此人时,他甚至枕在皇帝的膝上,仰躺如死尸;正与第一回相倒错,老者垂着头,枯槁的手轻轻地落在那张我始终没能认清的脸。月光遍及之处,空间被无形地隔绝,而时间几近于凝滞。此情此景与其说多诡异,毋宁说存在某种无可奈何的柔情。

总之,伟大的初代皇帝不久后便驾崩了。出乎我的意料,送葬的浩大队列中没有白衣人的身影。料见围绕继承权的激烈纷争即将爆发,我辞去这份羡煞旁人的工作,离开了帝都。至此,上述亦真亦幻的见闻理应永久封入回忆深处;直到阿拉米格独立战争后,帝国与艾欧泽亚联军的战事陷于胶着,我所定居的城市虽远离前线,亦不免流言丛生。皇太子芝诺斯在阿拉米格战死、尸身为异形者所占据,面生的银发男子,看似不经意地同好事者们谈论着骇人听闻的怪诞之事;以我的经验,不必说是可疑人物。我本该保有警惕之心,然而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男子口中依托于尸体的异形者的身影,与有着逝者面孔的白衣人重合了。鬼使神差地,我第一次向人提起那些往事。银发男子应和之余,似乎想到了什么,浮现严肃的神情;我意欲追问,并不意外地被他搪塞过去。

……再往后种种,想也不必赘述。却说举家播迁至旧萨雷安后,我与先前的银发男子不期而会:原来他竟是一名贤人。我又问起那日他避开的话题;他仍旧面露难色,只劝我说,不妨将所见所闻写下来吧,这可算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大书院会妥善保管的。

我虽然听取了贤人的建议,但内心并不以珍贵史料的记录者自居。开篇已经提过,关于加尔乌斯皇朝的诸多记述,虚虚实实难以辨清;是非真假,如何争辩,一旦面临纵贯天地的异形巨塔,好像都是多余。塔便是帝国史的定论。一整部加雷马的历史被点燃、作为奔月的薪柴,然而月面不过是茫茫一片荒漠,与地上的雪原别无殊异。在他乡的明月下,我写尽了记忆中不值一提的虚诞之事,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冷酷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