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karu

玉鬘をこの手に巻いて ともに月を愛でよう

千夜一昼

你的梦是永夜的白昼。

王子已经活了上百年。当然,这话并不是说他的寿命长得惊人,而是形容他在过于年少时就深感俗世乏味的一种修辞。荣华异代,如烟如尘,年青的王子身居高位,手握常年淌血的宝刀,只觉此身无异幽栖于墓室之中。他的父亲厌恶这种古怪,把他打发去国土边境的行省,指望他在那里施加不通情理的暴力,好让被征服者们产生应有的恐惧。可人们谈到品性像月亮一样冷酷而无常的王子时,总不免提及他的美貌也像月亮一样灿烂而丰盈;想必只有像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梦幻存在,才足够慰藉他那深不可测、无法满足的心。

某日,一颗流星陨落在邻国境内,火光照彻暮空,如同白昼。不久后,王子管辖的行省与邻国接壤处的长城意外坍塌了一段。上述异事预示的命运是凶是吉,并非凡人可以洞悉。此时有人前来拜访王子,自称骑士、魔法师、诗人以及冒险者。在这个无人通晓魔法的国度,魔法师属于很稀罕的人物。访客佩戴可疑的红色面具,此乃血与火的颜色,能令王子有所感应。王子成长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又深谙征战与畋猎之道,故而立刻认出此人对他抱有无可动摇的杀意;客人许诺自己将为王子献上无与伦比的珍奇之物,这份杀意使诺言变得可信。怀着同他的身份和心境不相称的、几近天真的好奇与期待,王子竟没有当场处决来访者,而是将其留在了宫中。

在王子早已熟读到厌倦的历史与传说里,那些刺客们惯常的手段,正是以献宝的名义接近统治者;用来夺人性命的利器,便藏匿在所谓的宝物之中。但客人仅仅是不紧不慢地向王子述说旅行中的种种奇遇,从海洋到山岳,从森林到沙漠。或者这位客人并未开口说话,而是通过玄妙的巫术演示所见所闻,手势形成罗盘,掌心绽放玫瑰;或者客人是凭剑术、魔法和诗琴与好战的王子共舞,一人分饰崇拜偶像的异教徒和无神论者的军队;又或者,客人不过是沉默地将自己与王子的手掌重叠,缤纷而又辽阔的记忆就沿河网似的掌纹淌进了王子的意识内部。

访客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每逢夜幕降临,死去的灵魂们便得以现身,在宫殿里凄苦地彷徨;其中许多人死于王子剑下,更多人死在王子诞生前,他们是旧王朝的牺牲。从前的那些夜里,纵令鬼魂们流尽了失去价值的、枯淡的血,无比狰狞而满含幽怨地倾吐仇恨,王子也只是漠然地望向明月,一视同仁地冷遇他们。直至客人来临,谈论不可思议的旅途、悲喜交加的传奇,死者们才忆起一点生的滋味,洒下哀戚的泪水。彼时的王子,反倒更像一条与人世断绝了全部联系的孤魂。

要令这样的王子动容,毕竟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阴晴不定的年轻人展露出作为倾听者的美德,却也仅止于娴静地垂下眼帘,等待冒险者继续展示下去。他依然确信着,客人是为了杀死他而来的。远方的风不仅捎来盐和酒的气息,也捎来了铁锈的腥味。因此,他不盼望今夜的故事结束、下一夜的故事开始;他盼望的终究是所有故事都穷尽后、凶器直指自己心脏的一瞬间。心怀如此盼望的王子甚至不会质问客人,这些叙述是现实还是幻想,属于过去抑或未来;他不是透过客人的叙述认知世界,而是透过叙述中的世界认知客人。冒险者为他展现的无涯无际的风景,是其本人无穷细分的剖面;在那里,隐秘的杀意也被分割成无数剔透的薄片,如明镜照见人的面容。

来访者描绘月之世界辉煌清净的都市时,王子打断了讲述。“我在梦里去过那地方,”他徐徐说道,“城市被火烧毁了。”

“是的,月之都消亡于火中,”客人似乎并不惊讶,“不过水会铭记它的倒影。我拜访的是海底的月宫,在那儿,火的幻象一并保存了下来。”

唯一的事实由此锚定:在燃烧的城市里,冒险者不曾遇见王子,王子也不曾遇见冒险者。然而王子一闭上双眼,便发觉他们两人正在无间地狱般的场所漫步,飞迸的火星灼伤他的眼睛,令他无法分辨冒险者面具下的真容。无土的高塔颤抖,无水的河流发光,所有道路悉数崩析,在一切事物不可逆转地步入毁灭的世界,月亮与爱情却变得触手可及。梦与现实互相流通,水中之月近在咫尺,不可能发生的事会实现,连这种可能性都将成为指向他的刀锋……王子永不知足的心,为之战栗不已。

在此有必要说明,王子胸中并无死志。他对客人的杀意,与后者对他的有相等的分量。在矜持地等候刺杀者邀请的同时,他也反复构思着杀死这个人的方式。王子开始在客人的故事里寻找与自己相配的形象,一匹猛兽、一场天灾,但必须比它们更暴烈、更宏丽:它们败给了冒险者,而他定然要取得胜利。他甚至微妙地恨着访客,只因两人共同度过的时光终将消逝,纵使得偿所愿,也毫无前景可言。

这时来访者提及龙。故事发生于某个和王子的故乡一样寒冷的国家,那地方的人和龙持续交战了一千年。统治者们篡改历史,若缺少一颗滚烫的真心,便无法了解深埋于雪下的真相:人类背叛了强大却太过单纯的龙族,往后数个世纪内,他们的后裔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须知龙乃是与天地同寿的生命,其爱憎炽烈而恒久,犹如不灭之火;发动复仇的龙宣称,于它,遭受恶人们的背叛犹在一眨眼之前。龙死于同样前来复仇的人类之手。死后,它成了空洞的怨灵,继续招致可怖的灾难;最终,冒险者为它带去第二次死亡。

对王子而言,以上一则故事最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异常迷人的时间尺度,足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如果恨意未曾中断过的一千年能被视作一瞬间,一瞬间内自然也能透支一千年。当晚,他请客人与他同寝,把出鞘的刀放在两人之间。王子梦想自己化身为龙,在高旷的天空中飞翔,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却也不存在任何去路。他望向下方,看到一个戴面具的人正站在一方低矮的平台上,凡人的身影渺小如芥子。他当即俯冲下去,呵出一团湛蓝的焰火。那人手中闪光的剑,映出王子现下的形态:宝石构成巨躯,双翼隔绝天地,四目炯炯,呈鲜明的碧绿色。他对这形象大为满意,攥紧前爪,砸碎平台一角;冒险者的面具被震落,幻梦于此刻戛然中断……

第二天,王子向客人描述梦中所见的龙。客人听罢答道:“您所说的龙最为特殊:它睁眼为白昼,合眼为黑夜;它没有历史,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幸而我记得它。接下来我为您讲述它的故事。”王子顿时明白,是时候了。他心跳如鼓点,腰间佩刀振响。

于是客人说起流星坠落,说起长城坍圮,说起战火纷飞。客人说起年轻而残暴的王子,他等待着一个同他相称的凶手,一个不可能降临的瞬间。那叙述的魔法业已登峰造极,刹那间他们已经置身于一座除却鲜花和暴力外别无他物的花园。客人说起冒险者如何浴血登上城堡顶端,说起王子如何邀请冒险者,来到黄昏时分的空中庭院。客人说起王子为了与冒险者忘我地交战,如何化作一头不存在于任何传说中的龙。王子立即抽刀架在客人的咽喉;后者不再言语,笃定地摘下面具,比西沉的落日更静穆。他终于看见客人的面庞,那是一面镜子,同时映照出王子短暂一生中所有的昼夜。他看见故事的结局:巨龙的形象烟消云散,王子面含一缕微笑,持刀割开自己的喉咙。客人曾讲述的众多故事像雪花一样飘飞在他们身边。王子永远不会醒来了。在陷入永眠的前一刻,他伸手碰到了镜子,指尖触及的却不是冰冷的镜面,而是一张温热的、属于人类的脸,肌肤下的血管里,流淌着鲜活的血。从此梦境与现实、过去与未来全都不再有区别的必要,因为惟有这一瞬间是绝对真实的。

圣女祠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北国的皇帝患有无法治愈的眼疾:不论生者还是死者,他能够看见世人的魂魄,色彩各异,像忽明忽暗的烛炬。皇帝连年征战,时刻目睹亡魂逡巡于战场,景致如同野火烧原,凄怆无比,令人心肝断绝;倘使一般人罹患这种疾病,兴许便惟有遁入空门一途可走了。

幸运的是,皇帝有磐石似的意志,不过是眼睛的顽疾,并不足以妨碍他成就伟业。他所出身的部族,曾一度被逐出故土,播迁在外;攻陷城池、击溃敌国,引领族人回归家园,结束流离转徙的历史,由此被誉为不世名君的,正是皇帝。

然而,在这场漫长的、浩大的失乡之苦烟消云散后,人们发现,唯独皇帝本人怀抱的乡愁未获纾解。坐在与云齐高的玉座上,皇帝俯瞰着臣民们黯淡无光的魂灵,同坐在寥落的废墟里、颓坏的台阶上没有两样。秘藏于他胸中的放逐之感,其由来更为幽深、更为邈远。

皇帝继续扩张版图,帝国的军队无往不胜,直抵大陆最南端的海岸线。君王伫立于荒凉的砾滩,苍白的泡沫、绀色的大海,还有冷冽的皓月,无不令他深深地感到孤寂。某一个月夜,皇帝与神女相遇了。神女从海上来,姿容美丽得几近虚幻,非凡人的话语可以描述;明澈如许的、淡紫色云霞似的魂魄,皇帝还从来不曾见过。

神女自然并不使用人间的语言,只是伸出剔透的手,抚摸皇帝那双患病的眼睛。在清凉的手掌心,皇帝瞧见碧空如洗,花木摇曳,前生的自己与神女并肩,走在琉璃铺就的街道上。那番光景,一度润泽了皇帝内心的荒原,唤起他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怀恋之情。

幻境中的神女,用洞悉幽冥的双目凝视着前世的皇帝,轻柔而确信地说,我们有着特殊的眼睛,能够看见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托它们的福,即使一度离别,很久以后,你一定还会和我再度相见吧。

当下的皇帝听到这话,仿佛干渴的鹿追逐水源一般,直欲将神女拥入怀中;但神女宛似春时阳焰,并不具备实体,轻飘飘的衣袂也像水一样,从皇帝的指缝间流逝了。

月影西沉,离开倒映着月光的海面,神女便无法现形。皇帝只觉自身犹如枯竭的河床,那一晚,他的额前新增了一绺与年龄不符的白发。

从此,皇帝怀乡的隐痛在渺茫的彼岸获得了依托,生长得益加庞大,令他益加焦渴。无休止地征服广袤的疆土,一次次重绘地图上的线条与颜色,有人作出荒诞的猜测,以为皇帝的真意是要寻觅异域的传说中那邈不可及的常世之国。不过,皇帝治下的人们向来不会做梦,这痴人说梦般的猜想,也就无人问津。在无梦的国家,位于其中心的皇帝所做的梦,便构建出了全部的现实。

皇帝笃信,眼睛的宿疾正是他与神女因缘前定的明证:神女沦谪于无明中,皇帝辗转在凡尘间,透过对方的双眼,他们分别看到此世与彼世。就连未来的重逢,都得到了神女的许诺。

可是,他的帝国却离神女为他展示的那方天地愈来愈遥远。皇帝遍寻常世而不获,仍旧不断发动战争、拓宽疆域,偌大的帝国是以一并继承了他人的累累沉疴。被征服者反抗皇帝的苛政,又招来血腥的镇压。憎恨皇帝的人窃窃私语,如此穷兵黩武的皇帝,最后恐怕只能君临一个死者的国度。

而皇帝本人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与历史上为人所知的那些君主们不同,皇帝既不向往永恒的生命,也不追求身后国祚的长存。囿困这位君王的顽疾并非死,对他而言,生才是一种绝症。凡人的灵魂是多么暗淡、多么扭曲,皇帝只是悲哀地望向月亮与水面,似乎爱人正从月上、从水下、从冥界向他投来柔和而又洞察的目光,那便是他仅有的慰藉。

在暮年,皇帝的眼疾症状加重了,镌满皱褶的老迈脸庞上,泪水时常不受控制地滑落,景象古怪、见者莫不悚然。人们认为,一定是所有因皇帝而死的人的鲜血,化作了暴君的眼泪,此乃冥罚的先兆。木然地抚摸着碎玻璃似的泪迹,皇帝却想,这是神女借他的眼睛注视污秽的尘世,因而落下的垂怜之泪啊。纵令身处没顶的血池,在月光平等的照耀下,你我也必定能再遇,这双眼、这双眼所流的泪即是证据……

无论建立了怎样的功业,拥有着怎样的神通,皇帝毕竟是一个人类,会老,会死。皇帝的长子英年早逝,继承者之位常年来悬而未决,将校与官僚们暗地里已是剑拔弩张;反对者们计算皇帝的死期,等待那个天赐的、一举推翻帝国统治的机会。垂垂老矣的皇帝对这全部的全部,只是彻底地、彻底地厌倦。帝国的幻梦内侧嵌套着游仙的幻梦,殊不知幻梦与真实,都是一样的荒芜。

最终,皇帝死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在幽暗的寝殿里,宫人围绕着皇帝的卧榻,头颅低垂,默不作声。皇帝不再流泪了,或许那些过去的思绪、未来的愿景皆是幻影,已不存在能照映此刻的光明。然而,有什么照亮了压抑的暗室,让宫殿内行将步入衰败的一切,悉数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那并非月亮:所有侍从都窥见了那位青年的身影,发辫雪青、容颜秀丽,透明而清晰。青年美玉般的面庞上,没有泪痕。淡紫色的眼眸,好像能看透魂灵的流转,但又蕴含着恒久的柔情,始终感伤地、爱怜地望着皇帝。他穿越呆然的人群,轻轻向将死之人走去。纤长的手拂过全白的鬓发、拂过苍老的脸颊,接着,为皇帝合上了眼睛。

日出时分,侍者们发现皇帝已经断气。无人记得这里曾发生过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唯一留存的证据是,皇帝的眼珠消失不见了,枯萎的眼眶之中,业已空空如也。开国君主驾崩后,那无比辉煌的帝国也随他的尸体一同溃烂、分崩离析,二世而亡,不过数年。

黄昏逃避行

光之战士醒来时,世界的尽头正在下雪。天外天垓是全凭愿力运转的领域,雪花只会从心中飘落;光身为有心灵的生命,对这份唯心的苦寒,未免难忍。如今光无处避雪,环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惟有旁边躺着一个人,很陌生,细看时才想起,原来是先前在此杀死的芝诺斯。陌生在于他对光无动于衷,异常宁静地仰卧,看来这次已彻底死掉了。

地面平滑,没有积雪,光能够轻易地靠过去;可那是一具尸体,在天寒地冻中,凭本能与之靠拢也没有裨益。倘若在亚伊太利斯的严寒地带,如艾布拉纳冰原,有幸猎获像芝诺斯这样的大型野兽,冒险者还可以将其开膛破肚,掏出脏器,躲进体腔,便能良好地御寒。但是,自然法则到了此地就会失灵。这是心想事成的地方,光应当尽力怀想生命的暖意。不过,离死者如此切近,思绪到底难以移开:芝诺斯生前,以燃烧性命为世间最大的快事,所以执迷于光;现下他成了冷冰冰的死尸,不再纠缠不休,刀剑也不复横亘在光与他之间。念及此处,光心头一动,支起身去解芝诺斯的外套。

交媾中的人类,彼此怀着炽烈的爱欲,往往忘却孤独与寒冷。主观遗忘并非客观抹消,但在这被渴爱引导的场所便可能奏效。光称不上聪明,却有很高的悟性:在性事中取暖比之在厮杀中燃尽生命,原理未尝不相通。死去的芝诺斯不会同光战斗了,而存活的光还能与他交合。芝诺斯既然承认自身是光的猎物,如此便不可不谓物尽其用。

或者别无他法,光想,又或者其实自己早已神识不清:有哪个正常人靠拥抱死人来取暖呢。记得行将就木的冻死者会出现酷热难耐的幻觉,自行剥下全身衣物,令收尸者萌生淫秽的猜想。不知何故,现下并无强烈的求生欲或死志。光展开芝诺斯的大衣,堪堪罩住二人比邻的躯体。此举仅为避雪:不存在任何可能的旁观者,也就无所谓羞耻。

处于清净而岑寂的天地间,芝诺斯的遗体全然未见朽败,安宁如冥河上一轮雾蒙蒙的月。也许这正是他存在形式的侧写:光曾在国会议事堂目睹,古代人幻影的面庞褪去朝露似的光华后,尚且是一片空洞的漆黑;可身旁这个人活在无限的须臾中,他会如何演化为白骨,光始终无法想象。神龙倒有着与瓦铭癸辛再现的龙相仿的矿物质感,但光所触及的腰腹虽冷,仍具备肉体的柔软。

光推着芝诺斯,把他摆成侧卧的姿态,脸颊埋进后者金色河流似的长发,听见断裂的肋骨喀嚓作响。假如芝诺斯还活着,光之战士兴许会拉扯他的头发,扼紧他的喉咙,甚至提起利剑奋力将他钉穿、造成狰狞的贯通伤也说不定。可芝诺斯已经死了,无论仁慈还是苛酷地对待他的躯壳,都是毫无意义的。而英雄对自己所杀的人,向来抱持一种严谨的温和。光的嘴唇贴在芝诺斯背部的肌肤,凉冰冰的,无疑称不上吻。

一只手扶住死者的肩颈,光的另一只手摸索芝诺斯的臀线,腾不出爱抚的余地,也没有必要。找准洞口并不困难,光将手指探入,湿润的内襞就绵密地裹上来,似乎从来便是用于交配的器官。可惜,体温已流失殆尽。大可以设想,生前的芝诺斯既然醉心于与光交战,想必也将同等地醉心于与光交欢:沉迷稍纵即逝的快感,实在不啻一种淫荡。然而更有可能的是,欢爱的刺激与所有物质刺激同样,无法打动向来倦怠的、漠然的芝诺斯,正像此时,光指奸一具死尸。哪个猜想正确,再也不得而知;眼下能供光使用的,就只有芝诺斯的亡骸。

光收回手指,摩擦几下性器便轻易地插了进去。芝诺斯非常高大,光推开冰凉柔腻的内脏,如同航行在静谧的海面,推开午夜的满潮。一旦内部容纳的异物有所动作,肉壁还会水一样地随之轻微翻涌,好像从粘膜的接触中汲取了少许生命力。如果是为了取暖而性交,便应当反复抽送;但光律动得极缓慢,仅只没入甬道,手落在芝诺斯的腹部,感受不到其中自己的存在。加雷马离大海太远,离月海又太近;光躺在亡者体内的海上,梦游似地漂流。真正的海底亦有降雪,那是死去浮游生物的碎片,向着行遍天下的冒险者也不曾到过的、既无饶赦也无果报的深渊沉沦。

插入的状态维持良久,光被湿冷的肠壁包裹,很晚才迎来并无多少激情的高潮。性器滑出的时候,被组织液稀释的白浊也自业已拓开的后穴带出,混着黯淡的血。景致尚有淫靡的意味,不过,欠缺鲜活的肉感。这种程度的性,不足以构筑冻死者的春梦。大约是采取了看不见脸的体位的缘故,光的心绪格外虚无。

回想起来,光之战士的超越之力还从未作用于芝诺斯的历史。面前宽阔的脊背像一道亘古的冰川,又像一张簇新的白纸。理解是多么遥远啊,他们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最不应该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天地一色,明净剔透宛似琉璃,却盲目地拒绝映照人的身影。雪从谁的心头吹落,又落在谁的心上?雪片飘到芝诺斯金黄的发丝间,形状与亚伊太利斯的别无二致,光去摸,倏忽便融化。光将芝诺斯正面朝上放平,自己则俯身压下,要瞧一瞧他的脸。

芝诺斯在阿拉米格空中花园自刎前,曾笑着同光告别;年轻的自杀者沐浴着夕阳烂漫的余晖,面含醉酒似的淡淡的红晕,沉眠于花丛的死相明丽而决绝。记忆的绘图在火中焚毁,变幻着一点点销蚀;眼下,那蔷薇色的梦影已从逝者恬静的面孔上消散了。在天外,生命总是轻飘飘的,死去的灵魂能复生,唯独芝诺斯拥有坚实的、不可动摇的死亡。光拨开他的眼帘,瞳仁空茫,倒映着澄净的天,当中不存在冒险者的影像。临终时芝诺斯说光可恨,而后者直视他的眼睛,竟产生微妙的共鸣。

光仍是冷,所以打开芝诺斯的双腿,将要再度进入他。芝诺斯的衣服还披在光肩头,皎洁健壮的躯干上,有光新近留下的瘀伤与创痕。光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并不觉得多么亢奋,只是将上半身紧贴着芝诺斯丰满而厚实的胸脯,重重地楔入腹腔。冒险者的心脏有力地搏动着,单调的咚咚声好像不是从光的胸中,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死人的心不会叩响,骨擦音倒是清楚可闻。芝诺斯的体内照样滑腻冰冷,沉甸甸的脏腑受到碾压,似乎扭曲变形了。人总是通过他人的死亡去体验自己的死亡,光之战士杀死芝诺斯,使用他已死的肉身,试图描摹自身的形状。以身躯重叠的姿态,他们被钉进同一口太狭小又太庞大的灵柩。

光托起了芝诺斯的臀部,稍稍抽出肉刃,旋即凿开肠道更隐秘的深处,于下腹撑出隐约的凸起。死后软化的器官被撞得乱成一团,又重塑成与光的身体近乎完全契合的样式。交接处渗着模糊的水声,冒险者也流汗了,细密的水滴洒在对方的肌肤,就失去了温度。余光里有晦暗的红,是亡者口中涌出的血,这种色彩具有刺激性。面对面交合,光无意与芝诺斯接吻,取而代之的是,猎食似地咬住了苍白的颈项上一处致命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浅淡得几不可见的痕印,恰是青年当初割喉自戕时留下的旧伤。

皮肤凉丝丝的,头一次,光尝到失而复得的快感,整根嵌入的性器硬得发疼。阿拉米格一战后,光曾怀着不可告人的好奇,悄悄翻弄芝诺斯喉头的创口;切面随手指翕动,仿佛饱含着与自杀者双唇间同样的笑意,汩汩淌下的血液不同于此刻,鲜艳夺目,犹带着暧昧的温热。如许无碍的死,任何隐喻,任何叙事都无法染指;而今,光得以仅凭官能,尽情地采撷这份死亡。合上眼睑后,那一日旖旎的暮云自幽冥中重现,然而举目四望时,只见可怖的烈焰焚尽大地,灼伤天空,正是晚霞的本相。如果日落的景象等同于世界终结的风景,是否就意味着他们从未离开黄昏时分的空中花园?没有人给得出答案。梦中的火焰烧遍全身,真实可感地引燃欲念;光低声叹息着,满满当当地射进芝诺斯体内。

不知何时,雪停了。光抽离暖和起来的身躯,浓重的体液就从沾染上活人温度的穴口溢出来。芝诺斯的大腿湿淋淋的,下身一片狼藉,遗容却几近纯洁,含蕴着圆满而虚幻的神情。光妥帖地为尸体重新穿好外衣,再次让他侧躺,自己也以一种相当舒适的姿势躺下,头颅埋在充盈着精液的小腹。半途终旅的死龙尚会生产内里变质、无法孵化的龙蛋,想到神龙也曾在光眼前产卵,不知发生于死后的交媾,能否令这具一度死而复生的亡骸诞下无生命的卵呢。光徒然想象那些不存在的卵,每一枚卵的壳中,都容纳着一个死去的世界,如此广阔、又如此狭窄的世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光的手边,那是通往生者国度的钥匙。

莲花记

雨后闻腥犹带铁

故事的第一个版本是,某朝某地修筑边防,从沙土中掘出箭镞、断剑与骸骨,然后是奇物:一块珍稀的宝石,以其尺寸作为睡床绰绰有余,被难以想象的杰出技巧雕琢成鳞片的形状,上有砗磲似的沟壑,日月照耀下又可见华美的晕彩,仿佛黑蝴蝶的羽翼;众多民夫协力无法将其抬起,削铁如泥的名刀不能取其毫末。与之相邻、别无二致的巨鳞接二连三出土,监工不敢妄动,请求委派更多人手、督察官以及安保人员。国内最为德高望重的博士断言,这些鳞片属于一头真龙。

此地太过边远,未曾有正式的方志;而龙本就只见于传说,巨龙葬身于此之事更不可考。不过奇珍异宝毕竟教人垂涎,于是两支劳动大军浩荡出动,分纵横两路挖掘,果有所获:广阔的翼膜色泽如黄金、纹样似玛瑙;狰狞骇人的龙首上,丛生着狮鬃般的血珊瑚。龙躯过分庞大,附近居民都被迁徙,不轨之徒却纷至沓来,意欲一攫千金;可他们尚未对上看守,只在夤夜中窥见龙头处四团闪烁的碧火,往往便惶恐不已,抱憾离去了。个中好事者煞有介事地宣扬,在幽明相通的最深的夜晚,龙就会睁开两双眼睛,凝视荒芜的尘世;铩羽而归的大力士也辩解道,龙的鳞片还在颤动,它尚有生命体征;巫祝们则声称,占卜的结果显示这头龙根本没有灵魂。

数月以来,龙的全貌堪堪浮现,采样分析乃至转移方面依然一筹莫展。曝露于荒野,龙身无机质的光彩竟不染纤尘,更显奇谲。其时有一外乡人入境,因取道偏远,又正逢巨龙出土,自是被百般盘查。这位外乡人意外地诚恳,他解释说,此龙乃是他可厌的仇敌,他不远千里来到此处,便是为了取恶龙的性命。

不必说学者和官员们怎样议论纷纷;外乡的来访者极有耐心地一一应答,唯独坚持要登上龙背,并提出屠龙事成后龙鳞便任由他们剥取,自己也会离开。在滞留期间,他为发掘现场最微末的琐事频相协助;场上守卫多是勇壮之士,在与他的比试中悉数落败。外乡人的人品与武力皆毋庸置疑,而挖掘工作仍陷于僵局;官员与学者无计可施,只得接受外乡人的请求,率众撤至工地外围。

就在傍晚,人们得以见证巨龙翱翔的瑰丽姿态。原来龙的胸腹是一片嶙峋的金,胸膛的正中央,只属于彼世的碧色火焰炽盛地、无休地灼烧。龙背上外乡人的渺小身影,竟然也看得分明:与龙搏斗的驭手或许连那轮落日都能驾御,而拖曳出的玫瑰色云霞足以燃尽大地,直至驶入冷寂的暗夜,无星无月,地上不剩一点余烬。龙愈飞愈高,旋舞着升上天穹的顶点,就此永绝于凡世;外乡人的生死下落,同样不得而知。荒原上空留依稀可分辨出龙形的沟堑,边防工程暂停数月后得以继续;固执己见的目击者们的证词被如此解读:一如昼夜交替,幻想与真实也在黄昏互相转化,以致于遗忘了彼此的本来面貌。

接下来讲述的第二个版本,较之第一版多有出入,却颇有几分世人乐见的奇情色彩。依然始于奇物的出土,但并非巨龙,而是一口堪称粗陋的石棺。与这容器极不相称,沉眠于棺中的竟是一位美貌的青年,面容端丽而安详,眉心上方嵌一枚珍珠,酷肖遥远国度的古老神像;强调其如何栩栩如生已然多余,他好像不过是直到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也无意从久远的好梦里醒来。年轻的死者还披挂着森严的甲胄,观其样式,难以判断时代地域,只能猜测此人生前大概是贵族将领之类的人物。官吏们慑于死尸不腐的异象,本希望将他妥善安葬;可又出于对那份鲜活的恐惧,仅仅停灵于业已完工的塔楼中,合上石棺便作罢。

无人不忌讳死者,因此这个版本的故事里不再有众说纷纭;青年的尸体除却生动非常外,也不再有更多异状。外乡人依然不远千里来访,依然诚恳地说明:这里葬有一名他的仇敌,他想来确认那个人是否真正死去。请求遭到拒绝的他并不气馁,热心地为吏卒帮忙,换得一次夜间潜入塔楼内部的机会。

随后的叙述便转入了为他放行的守夜人的视角,在某种意义上或可为第一版补阙。当晚,素来平和的外乡人庄重地穿戴好雪白的盔甲,静夜之中,但闻金属相击的锵锵声。若棺中的青年果真是此人长途跋涉只为验证其生死的仇雠,那么他移开棺盖的动作未免过分沉稳、过分轻柔;然而此刻他腰间的佩剑已嗡鸣不休,无疑,这正是世间唯一能将非生非死的青年自不知几千年的长梦里唤醒的声音。在石棺的内侧,另一道兵刃狂喜地共振,有谁缓缓坐起身,一种音调迥然不同于前文所述的金属声旋即于暗室回荡——

彼时两种金属交接碰撞,刀剑铮铮,声源盘旋上升,惊骇不已的守卫循声登楼,却未能一睹美丽的青年醒时的容姿:待他登上塔顶,只听得气流呼啸,仅存于神话中的龙的形象显现于夜空,通体泛起宛若琉璃的光泽,翼展宽阔,足以揽日月入怀;异乡武者孤身一人乘于龙背之上,风姿凛然,铠甲与月同色,折射着冰净的光芒,灿烂无匹,更胜白昼。龙载着外乡人在半空中环绕一匝,便振翅飞向天边亘古不变的满月。矿物质地的巨躯理应万分沉重,那舍尘寰而归去的身影,在月色辉映下却轻盈得如梦似幻。守夜人仿似酩酊大醉一般,眩惑于眼下的光景,痴痴望着一龙一人渐飞渐远、化作一点,遁入澄明如镜的月轮中;倘若将月亮视作一面镜子,镜中所映照的无疑是虚像,那月的另一侧又会是什么?……他陡然醒过神来,在空荡荡的、寂静的塔顶,唯有月光倾泻、发出清澈而冰凉的声响。

翌日,人们发现青年的尸首从石棺中消失,外乡来客也不见踪影。上述发生于夜间的奇事、目睹者寥寥无几;守卫坚持的孤证,则被归结为满月致人疯狂的效应。就这样,故事的两个版本皆结束于他乡的旅人和神异的巨龙双双升天而去、不知所终。一种取巧的解读是,两则故事互为因果:第一则故事中,败北的一方失去龙的形态,以人类的身躯入殓;第二则故事中,青年所化的龙埋骨荒野,又在某个黄昏醒来……如此,这对宿敌便被循环往复的叙事困死了。关于外乡人口中始终未曾得到解明的仇怨,另有新奇的说法认为,寻仇不过是旅客的借口,他的真意乃是追求长生:因为龙是几近于不朽的生命,凡人若得以伤及龙,这伤痛就会被带上天空尽头,留存至不啻永远的时间。

至于剩下的第三版故事,其实无法算作一个完整的版本,毋宁说更接近一段通用于前两版的尾声、一个小小的谜语。据说,不知多少年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谁又遇到了那位异乡人,向他询问哪个故事为假、哪个故事为真。传奇的主人公看不出实际年龄,仿佛岁月在他身上从未流逝。他依旧相当和蔼大方,听罢上述的故事,既不肯定哪一版,也不否定哪一版,只是郑重地承认,他的确曾有一名宿敌,也的确去到过天的尽头。

那么,您是否果真如世间一些人所言,凭借屠龙在那里求得了永生?

很可惜,没有,我们的主人公有些无奈。我已经怀着憎恶将他千真万确地杀死了,何况这头龙并不具备那样的功效:你既然如此了解我的故事,应该能够料想到,它本就是梦幻的存在,我又如何从中谋取不朽呢?倘若我在那空无一物的地方有所猎获,大概也会是同永恒的生命截然相反的某物吧。

*关于求取长生的说法捏他自《无光之海》支线文本

观月稗史

旧加雷马帝国宫中保存的一手文献,因帝都历经两度内乱,又遭末日之劫,往往散佚;而怀有猎奇心态的好事之徒们,向来不吝于将离奇的想象加诸业已败亡的加尔乌斯皇室。这两条缘由,致使有关帝国宫廷往事的记叙中,史实与杜撰几乎不分彼此。以下所述数则异事,颇具志怪意味,却是我尚供职于加雷马皇宫中时亲眼所见。最初,我无意、也不敢同任何人提起这一系列荒诞不经之事;只是时移物换,当历史的暴力切实地落在身上,除却记述所见所闻,流离异乡的我辈也无计可施了。

今人回看帝国史,或许会视索鲁斯皇帝寄予厚望的长子卢修斯溘然早逝为日后种种奇祸的肇始吧。就是在那时,我第一次见证了潜藏在皇权的阴影中的、非常识的阴翳。

皇长子尚停灵于新宫的一晚,恰好轮到我值宿;已是夤夜,我发现皇帝的寝宫仍点着灯,只道盛年忽遭丧子之痛,纵令索鲁斯皇帝这般的雄主,恐怕一时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悲伤、以至夜不能寐吧。我既无胆量、更无立场叨扰,本欲悄悄离开,却瞥见那冷色灯光中立着一道白色的人影,观其身量,分明不是皇帝,大约是一名身高稍低于国人平均水平的青年。加雷安人素来不信鬼神,然而那隔窗所见的人影很飘忽,自有一种凄清的意趣;又值当晚无星无月,仅卫月投下不祥的暗红微光,这样的守灵之夜,有游魂造访或许也不为怪。

是以我终究无法按捺好奇心,蹑手蹑脚地上前,壮起胆寻觅一处帘幕的缝隙以窥探室内的光景。皇帝就在那里,我应当安心地离去了;但我所见的景象,教我惊愕得无法挪动脚步。

皇帝还穿着昼间繁缛的礼服,却已然罔顾自身无上的权威、委顿于地,脸颊贴着白衣青年的膝头,双手扶在后者纤尘不染的长袍上。不必强调北洲夜气寒凉,可这时皇帝的姿态,竟令我无端地想到于暑热的夜晚辗转反侧、只有枕着最冰冷坚硬的枕头才能入眠的人。那位身份不明的青年,静默不语,几近无机质地垂着头,此刻没有,仿佛往后也永远不会对皇帝的举动予以任何回应。这种严酷,凌驾于权力与人情;彼时的我,自然还对此毫无概念。

忽然,神秘的青年朝我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这一动作也是无机质的。我未能辨认出他的容貌,只因从他脸上我瞧见太多人:征服战争中捐躯的军人、皇帝早年的政敌、甚至共和时期的英雄,遥远而模糊、不计其数的死者的面影……忧怖霎时如同雪崩将我淹没,无暇确认这是否只是一瞬间的幻觉,我只顾慌不择路地逃离;凄苦的北风中,隐约可听得一阵夜枭的嗤笑声。

之后数天,我尽力地逃避开皇帝的寝殿。旁敲侧击问起同僚时,他们只道我精神压力太大,供职内廷,这是常有的事。我曾一度接受这样的解释,淡忘那晚的遭遇;然而在索鲁斯皇帝极具争议的统治末年,毁灭性的裂隙悄然从权力中枢开始扩散,我又数度捕捉到仅我能看见的渺茫白影,旁若无人地彷徨在集权的迷楼,不知目的,亦无去向。只不过,在如此接近皇帝的位置服务多年,我早就谙于视若无睹之道,不复最初的惊恐;何况逝者邈远的阴影,并不比艰难的未来投下的阴翳更庞大。

就在那阴翳极度迫近、蔓延到极致时,卫月坠落了。垂暮的索鲁斯皇帝生命中余下的满月已屈指可数;不知为何,每逢这样的晚上,疾病缠身的皇帝总会迎来无济于事的短暂好转,间或枯坐于月光中揽镜自照。我曾从一名钟爱奇闻轶事的后辈处听来一个故事:有位国王得到一只珍奇的鸟,三年以来鸟却不曾啼鸣。王的夫人提议说,鸟遇见同类就会鸣叫,我们可令其见到自己的镜像;国王照做。鸟目睹镜中的影子,发出悲痛的尖啸声,飞向天空的高处,自尽了。由此可见,镜子是深重的孤独与哀愁夺人性命的媒介。

晚年的皇帝面对镜子,是否怀有这份致命的悲痛,我毕竟不得而知。每逢月圆,白衣人按期来访,或许也有让老人免于独对镜中倒影的意味。仿佛被明月无情的清辉赋予了形体,他的身形较之往日尤为清晰鲜活,似乎还披挂着月海的烟尘。某些行省的传说中,身着白色斗篷的妖异眷爱特殊的家族,只为告示家族成员的死现身。联想初次见到白衣青年的情景,当时的我猜测他便是眷顾于加尔乌斯皇室的类似存在。但传说无法解释的,是索鲁斯皇帝与他的幽会:最后一次见到此人时,他甚至枕在皇帝的膝上,仰躺如死尸;正与第一回相倒错,老者垂着头,枯槁的手轻轻地落在那张我始终没能认清的脸。月光遍及之处,空间被无形地隔绝,而时间几近于凝滞。此情此景与其说多诡异,毋宁说存在某种无可奈何的柔情。

总之,伟大的初代皇帝不久后便驾崩了。出乎我的意料,送葬的浩大队列中没有白衣人的身影。料见围绕继承权的激烈纷争即将爆发,我辞去这份羡煞旁人的工作,离开了帝都。至此,上述亦真亦幻的见闻理应永久封入回忆深处;直到阿拉米格独立战争后,帝国与艾欧泽亚联军的战事陷于胶着,我所定居的城市虽远离前线,亦不免流言丛生。皇太子芝诺斯在阿拉米格战死、尸身为异形者所占据,面生的银发男子,看似不经意地同好事者们谈论着骇人听闻的怪诞之事;以我的经验,不必说是可疑人物。我本该保有警惕之心,然而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男子口中依托于尸体的异形者的身影,与有着逝者面孔的白衣人重合了。鬼使神差地,我第一次向人提起那些往事。银发男子应和之余,似乎想到了什么,浮现严肃的神情;我意欲追问,并不意外地被他搪塞过去。

……再往后种种,想也不必赘述。却说举家播迁至旧萨雷安后,我与先前的银发男子不期而会:原来他竟是一名贤人。我又问起那日他避开的话题;他仍旧面露难色,只劝我说,不妨将所见所闻写下来吧,这可算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大书院会妥善保管的。

我虽然听取了贤人的建议,但内心并不以珍贵史料的记录者自居。开篇已经提过,关于加尔乌斯皇朝的诸多记述,虚虚实实难以辨清;是非真假,如何争辩,一旦面临纵贯天地的异形巨塔,好像都是多余。塔便是帝国史的定论。一整部加雷马的历史被点燃、作为奔月的薪柴,然而月面不过是茫茫一片荒漠,与地上的雪原别无殊异。在他乡的明月下,我写尽了记忆中不值一提的虚诞之事,感到一阵无以言说的冷酷与安宁。

通梦

阿尼德罗本无水,阿科拉塔亦非台。亚城本来无一物,不问何处惹尘埃。

从前,有一位立志行遍天下、广修善业的比丘,我们可称其为光。其戒名中有无光之一字,并不清楚;叫他光,是因为很多人未曾受过佛法教诲,又敬佩他的意志,但知人所能及的伟力莫有过于火焰与钢铁,所以称他为光头战士。新名号取代原本的戒名口耳相传,僧侣就有了光之战士的美称。

这样的光徙过连年昏晦的冰原时,偶有北洲人看见他受戒的颅顶,以为那是一轮睽违已久的太阳。北洲是什么地方呀:发迹于北方的偌大帝国毁寺灭佛,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据传帝国凡攻略一座城池,往往诛戮僧众,焚烧经书。我们的光独赴北国弘扬佛法,秉性实在勇毅。勇毅值得嘉奖,然而下场也可想而知:皇帝刚刚结束一次远征,知道有这样一位比丘前来都城,遂命令人当着他的面把光丢进海里去。僧侣沉入海水前最后见到的景象,便是皇帝浮现冷嘲之态的苍白容颜。

故事当然不会到此为止;难以置信的事才刚开始呢。光陷进了无明的沉眠,意识行将流散之际,茫无涯际的幽冥里忽然透出一束澄澈的色彩。黄泉中有的天空,是如此的清旷吗?死后尚残存肉体的实感,真是稀奇……他抬起双眼,惊愕之下,心头却不由得涌上一阵奇妙的温存:但见无数高不可及的楼阁,其序列如同柱状的晶体,细长的琉璃窗户透着湛碧的柔光;街道因阒寂而更显平阔,惟独异域的乔木绽出紫色花朵,正在微风中优雅地颤动。见此光景,陨命北国的遗憾险些抛至天外,比丘只觉万分凉爽,几欲萌生隐遁之念。

不知过了多久:一处时间不会流逝的场所,不啻一片孤立的广袤水域中停着数艘无人的虚船,无始无终。年青僧侣的心虽愈加平静,可毕竟非常好奇:这里果真是死后的世界吗?那不知缘由的亲切感,是因为我曾在轮回中无数次归来吗?亦或者,我并没有死,而是经由海抵达了某个与世隔绝的处所……时而有身形庞大、著黑色僧袍的人影于街头行走、交流,以其数倍于常人的身高,住在此处的建筑倒很合称,大概正是这里的居民吧。

比丘猜想着,上前询问时,对方便将光当作孩童对待似的、轻柔地俯下身来。而光仰望到的面庞,竟然全无五官:未被色白如骨的面具覆盖的下半张脸,好像幽邃的露水;听到的回答,也并非人类的语言,其声清彻深满仿若梵呗,在松枝因晨间的风而鸣动的山谷里、在叩响第一声的大钟内往复回荡。不可思议的是,光领会了这位居民的话语,后者称这是他们的首都,世间最伟大的城市……待光问起北方帝国的事时,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那样的地方。

高大的影子从青年的躯体中穿过,对此并无认知地走远了。光顿时无比寂寥:无论这美丽的场所怎样唤起我心中秘藏的思恋,我们只是幽灵般地穿越彼此,岁月总归是不会交集的啊。从此处观望,我所来的世界不过是日光下不安定的浮尘;以那头看来,这里也仅是虚空中绽放的优昙钵华……然而,正由于是不实在的空花,凋谢前的一刻才会无尽地延长;从梦想的须臾中,反而诞生了永恒。

光实在是不爱思考这些的人,他索性爬上长椅,盘腿打坐。或许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数十小时,时间观念在此变得稀薄;不再发想的比丘静静端坐,自然地融入了城市的气质。那么,某位有露水般面容的市民来到长椅的另一头落座,也是很自然的事:你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吧,不介意的话,可以听我讲讲这座城市的事吗?失真的声音,既像在邈远的时空中响起、又于内里唤起微妙共振的瞬间,光不由得在深切的自我意识中无限地忘我了。

我隐约能看见,你已皈依佛门;这样的话,你会更容易理解接下来我讲述的内容吧。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当作一个与你没关系的、不知真假的故事就好。你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梦中的欲界天,对你而言,应是梦中梦了。也难怪,没有悦耳的鼓乐、华丽的天舞,大概并不符合世间对天界的印象。影子微微颔首,剔透的手指托住下巴颏。他将身子转向了光这一边,后者可谛视面具上一对渊深的眼孔:无法捕捉到目光,而比良夜更柔和。

其实,再过片刻,我们就要大难临头了。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长袍本应染上垢秽,兜帽内透出的光华本应消散,盛大的、无处不在的衰败,本应滞塞你的五感;那破灭的时刻无限迫近,可又永远不会降临,你也无缘见证我们显现五衰之相,正是这样一场临终的梦。对我而言,一个幻影还能在回忆的庭院中与你相遇,是件美妙的事情;但你跋涉千里,为的应该不是在谁的梦里久驻吧?你一定也听说过,有人前往陌生的国度,目的仅仅是被素昧平生的某人杀死,以此了结宿业;而你不在那类人之列。你好比飞鸟掠过宿世因缘的池水,我呢,只不过是水面任涟漪而动的虚像,目送你奔赴一重重偶然或必然,就是这样的关系。话说回来,你想必也会好奇,梦中之梦,梦见我的人又如何呢……

光正思忖着影子的话语,忽然感到一道痛彻的视线:跨越不同时代射来的眼光,足以洞穿人的躯体。在虚妄的箱庭里,唯有这道眼光是真切的。他转过头,分明看见坡道尽头的建筑敞开了门扉:就在门的另一侧,海底升起七轮辉煌的太阳,业风将光焰卷向天空,劫火中的城市无比地明亮,无遗地洞燃。下令把光投进海里的皇帝正站在门口,仍旧苍白而不复冷嘲,很远很远地、非常凄凉地望着他。比丘陡然开始剧烈咳嗽,呛入肺里的清水再度涌上喉头,咳出一个苦咸的名字。当然不是他所知的皇帝的名字;那不是任何一个他知晓的名字。映入余光的长椅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故事的尾声是这样:光如梦初醒,恍惚间,他又回到北方昏晦的冰原,不远处,关卡只有寥寥几人通行,枯淡的霜天上也寻不见鸟类的踪迹。缩在墙根的旅客形容疲惫,头发间挂着雪粒。僧侣与其搭话,后者瞧着他光亮的头顶,眯起眼睛。

小沙门,你不要再往前了,你也知道,出家人到帝国去很危险。那老皇帝虽说刚刚驾崩,却又留下一堆烂摊子,内乱不知几时是头……趁这里离国境尚不远,赶紧回去吧。

比丘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问道,不急,您先告诉我,帝都有海么?

海?问这个干什么,帝都位在内陆,怎么会有海,先帝晚年倒是在帝都修筑人工湖,开阔无际,不知深多少寻。皇帝在位最后几年,毫无意义的举措着实不少。想看海,你大可以回西洲看真正的海,何必冒险来北边看人造的水池呢。

施主有所不知,谛观清澈的湖水会想到冰,目睹透明的冰面会想到琉璃,观想映彻的琉璃时,净土的天空与大地就会在心中显现。看来这位先帝固然排佛,却未必是无缘之人。何况帝国现下既然陷入战乱,我便更有理由前去弘扬大道。

如此,光拜别旅客,向北而行;旅客也似无所谓地掸去衣摆上的枯草与雪泥,起身往南走了。光之战士后来的事迹,许多僧人传记均有记述,仅此一段插曲,因其荒诞难解鲜见于史籍。不过,北方的确有人工湖这样一处奇观,至今也时而有人前去寻访。据说,在那深深的水底,漂浮着一座城市的影子。

“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冰想。见冰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