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秽
一方花岗岩碑,于蛾眉月微弱的光芒中更显素净,其上新刻着故人的姓名。碑前供奉有百合,不必说,是假花:光之灵灾过后,鲜花已是弥足珍稀。新雪似的色彩,迥异于空中花园的异域花卉。一位英雄的坟墓无人看守,想来并不合理;而今晚的不速之客仅是无视了这一不合理,正像无视他所无视的其余一切。
这位来访者将要做的事情决不光彩:无非是挖坟掘墓、开棺验尸的行径,只因他的容貌明艳得与这死寂的墓园不相称,竟无端地生出一种夜访情人的雅趣;若与棺中面色青灰的尸首相对,俨然又是一幅寒林绘卷,以红颜枯骨的对照规劝世人观身不净了。细看时,那死者的血肉虽无可避免地开始枯竭,却未尝有腐败的迹象,沉静的风貌分毫不减,其肃穆更有甚于生前,仿似风化的船首像。这正是黑玫瑰的效应:断绝生命的洪流后,余下的便是清净无瑕的境地。
然而,来客恰是一名可耻的还魂尸,与那样的境地,大抵是无缘的。他来是为了见他的朋友,不是为了修持不净观。可他的朋友已经死去,此处空余下曾是他朋友的某样东西。他深知,这位朋友的死,常年以来蜷伏在坚实的盔甲中,于他,比任何血亲都更亲;他以一种近乎任性的骄矜断定,这份死必然经他之手才能够解放,一如他自己的死,在漫长的、漫长的岁月中栖身于泥沼底部,等候的不过是眼前这一口棺材里随葬的剑。面临朋友的遗体,他心底的深潭泛起了难言的怨恨,这种怨恨是孩童的怨恨。
他于是像孩童摆弄兵人一般,开始摆弄仍然身着甲胄的尸体了。起先是掀起眼睑,恬淡的、失焦的灰蓝色,不再对他怒目而视,只是折射出清寒的微光,无从知晓临终前看见了何种景象。既然并非他的战利品,眼中便不可能映出他的身影。他继而俯下身去,做了孩童不会对兵人做的事;长发婉顺地垂落,宛如华贵的金色帷幔,珍重地藏匿起死者的头颅。
无非是死尸的嘴唇,干枯而冰冷,早就失去肉的质地与味道。他的碰触柔软,但依旧难以称作吻,自然,如罗曼史中所述的、起死回生的奇迹没有发生;他呢,是断然不将自己的死而复生视为奇迹的。他不紧不慢地解开甲胄,尝试摹画尸身上未能致命的旧伤,不满似地轻微皱起眉头:化学武器,连一道刻骨的伤口也留不下,无比乏味的死法,与他的朋友多么不相配。
再往下摸索,却有令他惊异的发现:尸体的阴茎还笔直地竖立着,好比一柄指向天空的刀。他素来性欲淡薄,但深谙生死相搏的亢奋足以教人欲火如炽。据说近东的密教亦有于交合的极乐中证悟真理的秘法,其间或不无相通之处。他忍不住笑了,本以为黑玫瑰带去的死亡已不再为激情留有余地,如今竟在朋友身上亲眼目睹这番光景,自有一番新奇。
与朋友共处的、短暂的时光,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了。或者,那时是朋友打碎了他的世界;但更可能,他的世界从来便是废墟。一具血已流尽的死尸,并不令他留恋;若将他的朋友比作一簇鲜丽的火焰,眼下的一切甚至算不上余灰。可是,使他的世界从无成为有的,毕竟是这个人。现今他又回到光沉响绝的丘墟中,握住死者的性器,仿佛那是开启另一个世界门扉的、仅存的钥匙。尸体勃起,本就暗示着某种濒死的狂喜,而这份暗示偏偏来自他的朋友,在不为他所知的时间、不为他所知的地方死去的,可恨的朋友。
他一向有耐心去不断地试验:乘马似地骑跨于死人的腰间,绷紧下肢肌肉,用手指拓开身体。装饰着金穗带的、厚重的黑外套如乌云蔽月,只留皎洁而丰满的大腿曝露在坟地蚀骨的凉气中。这一副肉体过于壮硕,加之逝者给不出任何回应,为扩张的动作平添了稚拙的、苦闷的意味。大约是由于有过化身为龙的经历,本不应用于性交的后穴,竟如生殖腔一般主动濡湿了。他鲜少自慰,摩挲性器的手法可谓单调,更谈不上有什么性幻想,只是一味地瞧着朋友的遗容,近在咫尺而并不真切,像是某个结局不尽人意的英雄故事所附的插图。
不过,那根冷硬的阳具无疑是真切的。他睁了睁眼睛,嘴唇微微颤动,吐出温热的喟叹。虽有基本的润滑,甬道仍是滞涩,仅只挤入头部,肠壁便被撑得灼痛;插入方若是一名活人,想必也会被绞得发疼。他不怕疼痛,肉洞却本能地瑟缩,抗拒着温度过低的异物。设若是一段同等大小的坚冰,包裹在炙热的体腔中,不久就会消融,从股间淌出;可正侵犯着他的消化道的,毋宁说是死亡本身。他是猎手,拆解过、消化过许多鸟兽的尸骸,然而,消化朋友的死,终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他松开自己的阴茎,扶住棺口,缓慢地沉下腰去。来不及分泌更多体液,肠道中层叠的褶皱就被迫展平,艰难地啜食死尸的一部分。他的面颊已经绯红,将要调节气息时,察觉柱体的头部隐约掠过了不寻常的一点,却隔阂着一团肉质的雾。此前他不曾这样使用身体,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前方究竟是彻底的溃败,还是酷烈的征服,正等候他亲身验明。死的寒冷加剧了这种异质的刺激,他的性器硬了,腹肌也不受控制地抽缩起来。
抽身时他几乎觉得空虚;他的内壁胀痛,假如从没能合拢的小洞处窥探,就能目睹冶艳的红色。穴口牵出了一条透明的线,与尸体的阴茎相连,似乎要渡给逝者生的温暖。猜测他的朋友此刻若是活过来会怎样反应有其趣味,他想,生他的气固然很好,无话可说也没关系。朋友的神情是那么安详、那么坚不可摧,说不定纵使苏醒,也依然会对他无动于衷,既不给予爱抚,也不施加折磨。永远是山峦间的、镜子对面的回声,永远,说不清这个词是更让他厌烦,还是让更他憧憬,这位亡故的友人总是如此。他挪动双膝,大腿分得更开,小腿紧贴棺壁,一手拨开绵密的穴肉,一手掂着染上了体温的阳具。
他打定主意要吞下一整根,拜龙形蛮神所赐,后庭业已足够柔腻、足够湿滑,滚烫的肉环咬紧柱身,几近于雌性的器官;一贯追逐享乐,兴许他有的是行淫的资质。他神经质地蹙眉,目光灼烫如冰,连带着两颊上暧昧的、醺然的红晕,都能将昔日的部下吓得打颤,生怕军团长心血来潮,便令自己有性命之虞;而此时打颤的是他的大腿根。过度丰腴的臀肉挤在死者的胯部,让嶙峋的髋骨硌出了红痕。他将丧失肉感的肉棒夹在体内,为探寻那一点变换着幅度摇晃腰肢,因体格庞大显得格外笨重;连金乌的羽翼般的发丝也被潮水似的夜色浸润,蕴蓄着微妙的重量。他焦渴的原因并非性欲:倒像是觅得一本遍寻不获的孤本书籍,明明已任他翻阅,纸张却被墨水污损,无法辨识内容。他比谁都了解如何享用鲜活的猎物,唯独缺少食腐的习性,然而他太乐于尝试:直肠吃下亡友的性器,就连这一处欠缺也要克服。
找到自己的敏感点算不得困难,不如说容易得过分。前列腺撞上柱首,有所快慰,于他而言还不够。猎物,总归是活着的更好。他的朋友若活着,他们的肉体可以更契合;但那时,他有远比交合优先的选择。他的天赋确实过人,只消提起臀又向下坐,便教肉刃每一次都碾过腺体,每一次都推进更深。肠壁烫得快要融化,拥住阴茎时仍不减紧致。假使此情此景存在观众,大概会怀疑他是否仍是处子,当然,这话任谁都没有胆量说出口。掠食者变作了承受的一方,柔美的面孔甚而呈现出婉转的苦态,实在是一种致命的假象。他雪白的肌肤已经泛红,密密地沁着汗,性器前端也渗出清液。鲜活的、丰盈的肉体生命力太过炽盛,偏偏被钉在一具身冷魂销的尸体身上。昔日他的朋友身为英雄,不吝挥洒鲜血;而今,纵令血肉之躯的热度能抵消几分坟茔的寒意,也换不得朋友起死回生。身下的死者远较生前清癯消瘦,仿若一位入定的苦行僧;如此倒错的景致,好似外道魔鬼幻化出妩媚动人的皮囊,妄图以色相与官能诱惑修行者,竟别有一番经变画的意趣。
阳具完全没入了体内,他整个人都向后仰去,柔嫩的结肠口堪堪含住微温的冠部。情欲像水汽一样在腹腔雾散,又在脏腑的罅隙间汇成点滴,汇成细流。比预想中更酸痛,快感均匀地溶在痛觉里。是了,活着的时候,他的朋友的确能带给他超出预想的快乐,还有超出预想的,被世人定义为痛苦的东西。不住翕动、似乎想要诉说什么的双唇只是呼出白气,而内里的软肉几乎是在抽噎了。连并无实际用途的乳头都立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擦上衣物,迟钝的酥麻就从乳尖向胸脯一圈圈晕开。无暇照顾的性器颤抖着释放时,他竟下意识地扣住了朋友僵硬的手:拯救过性命、执掌过武器,最重要的是,一度置他于死地的手。这一举动已堪称缠绵,接近真正的欢爱。因高潮而恍惚的面影,在幽冥的黑暗中浮沉,时而被贪爱的烛炬映亮;在生者与死者交媾的此时此地,或许连光与影的意象也会于刹那间颠倒,是冥河对岸的灯光,照进了无明的静夜。他发出含糊不清的、低沉的呻吟,小幅度地晃了几下腰,肉口蹭着那根死僵僵的东西吸吮:看来已经无法嵌得更深,凿得更开了。
手指扣握的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后,松开手,便去按压小腹,确定体内的死的形状。因着外部的挤压,弥散开来的快感又凝聚为胀痛,内壁猛地一阵抽搐,这是榨取精液的技法。死人不会射精,不可能灌满他的肚子,肉穴只好徒然地吞咽。神龙是那样地渴望毁灭,自我复制也不过是破坏的手段;可他的体腔还会本能地分泌淫液,甚而渴求从亡者处受胎,全然矛盾。如果说他有所期待,他也许期待被填满;但死者的性器只是将他从内部暴力地剖开,展露出赤裸裸的虚无。
能取悦他、打动他的,向来就只有暴力。现下行使这份暴力的,不是他死去的朋友,是他自己。没顶的快乐也不能磨损他的意志,他抬起臀部,让肉刃滑出甬道,浅浅地抵在洞口,旋即以足以压坏对方骨盆的力度坐下,像是在拷问身下这个沉默的人,又像在挞伐自身。肉体撞击的声音混合着几不可闻的、淫靡的水声,尸体的耻毛沾湿了,腰胯被压出了淤斑。汹涌的、不通情理的生命,玷污了远离众苦的逝者,向着幽敻的暗夜挥发,凝成朦胧的雾霭。可是,这样好像还不够。他如自笞者般执拗地重复着粗暴的动作,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捣碎,再塑成全新的形状。
他在不应期肏了自己太多次,到底是过剩的刺激,颤抖着射了第二回;结肠口失控地痉挛,他上半身伏倒在朋友的尸身上,肩颈袒露,如一场豪奢的雪崩。连接处向外翻着一圈红肿的穴肉,铃口还断续地喷出几股清澈的不知什么液体。腹腔中不是虚无,是冰在烧。他流下生理性的眼泪,浓密的睫毛也挂着水珠,看上去沉甸甸的;这又是新的经验。两个人的胸膛靠在一起,只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一下,一下,叩响冥界的门扉。世界是一潭无可救药的死水,棺椁是水面行将沉没的扁舟,孤零零的心跳声是沉船的倒计时。他捉起朋友的手,将轮廓圆润的脸贴在对方的掌心,宛若一头纯朴的动物。死者的手掌冰凉,正好为烧得通红的脸颊降温。
过了一阵子他才从尸体身上离开,整理好着装;被使用太久的后穴一时合不住,里面还在轻微地收缩,本能地反刍着交欢的余韵。令他不解的滋味弥漫于腹中,并不甘美。爱欲的潮汐退却后,那光艳照人的面庞终于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苍蓝的眼睛雾蒙蒙的。一场荒诞的情事结束了,肇事者以一种诡异的、几乎称得上贞淑的仪态倚靠着墓碑坐下。他有能够轻易地扼碎猛兽颅骨的双手,却只是捧起了死者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头,让朋友安卧在他的大腿上。遗体的分量不比一抔云霞更重,也不比一个世界更轻。他枕着石碑,阖上眼帘,任凭意识沉向缤纷的梦乡;梦里或许有燃烧的城市,或许有鲜花与暮霭,甚或能望见更远、更远的曙光。
芝诺斯从陌生人的躯壳中醒来时,发觉自己两腿间已然湿透了,冷冰冰的。
……我们的梦只不过是在激流中沉没的现实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