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梦

阿尼德罗本无水,阿科拉塔亦非台。亚城本来无一物,不问何处惹尘埃。

从前,有一位立志行遍天下、广修善业的比丘,我们可称其为光。其戒名中有无光之一字,并不清楚;叫他光,是因为很多人未曾受过佛法教诲,又敬佩他的意志,但知人所能及的伟力莫有过于火焰与钢铁,所以称他为光头战士。新名号取代原本的戒名口耳相传,僧侣就有了光之战士的美称。

这样的光徙过连年昏晦的冰原时,偶有北洲人看见他受戒的颅顶,以为那是一轮睽违已久的太阳。北洲是什么地方呀:发迹于北方的偌大帝国毁寺灭佛,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据传帝国凡攻略一座城池,往往诛戮僧众,焚烧经书。我们的光独赴北国弘扬佛法,秉性实在勇毅。勇毅值得嘉奖,然而下场也可想而知:皇帝刚刚结束一次远征,知道有这样一位比丘前来都城,遂命令人当着他的面把光丢进海里去。僧侣沉入海水前最后见到的景象,便是皇帝浮现冷嘲之态的苍白容颜。

故事当然不会到此为止;难以置信的事才刚开始呢。光陷进了无明的沉眠,意识行将流散之际,茫无涯际的幽冥里忽然透出一束澄澈的色彩。黄泉中有的天空,是如此的清旷吗?死后尚残存肉体的实感,真是稀奇……他抬起双眼,惊愕之下,心头却不由得涌上一阵奇妙的温存:但见无数高不可及的楼阁,其序列如同柱状的晶体,细长的琉璃窗户透着湛碧的柔光;街道因阒寂而更显平阔,惟独异域的乔木绽出紫色花朵,正在微风中优雅地颤动。见此光景,陨命北国的遗憾险些抛至天外,比丘只觉万分凉爽,几欲萌生隐遁之念。

不知过了多久:一处时间不会流逝的场所,不啻一片孤立的广袤水域中停着数艘无人的虚船,无始无终。年青僧侣的心虽愈加平静,可毕竟非常好奇:这里果真是死后的世界吗?那不知缘由的亲切感,是因为我曾在轮回中无数次归来吗?亦或者,我并没有死,而是经由海抵达了某个与世隔绝的处所……时而有身形庞大、著黑色僧袍的人影于街头行走、交流,以其数倍于常人的身高,住在此处的建筑倒很合称,大概正是这里的居民吧。

比丘猜想着,上前询问时,对方便将光当作孩童对待似的、轻柔地俯下身来。而光仰望到的面庞,竟然全无五官:未被色白如骨的面具覆盖的下半张脸,好像幽邃的露水;听到的回答,也并非人类的语言,其声清彻深满仿若梵呗,在松枝因晨间的风而鸣动的山谷里、在叩响第一声的大钟内往复回荡。不可思议的是,光领会了这位居民的话语,后者称这是他们的首都,世间最伟大的城市……待光问起北方帝国的事时,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那样的地方。

高大的影子从青年的躯体中穿过,对此并无认知地走远了。光顿时无比寂寥:无论这美丽的场所怎样唤起我心中秘藏的思恋,我们只是幽灵般地穿越彼此,岁月总归是不会交集的啊。从此处观望,我所来的世界不过是日光下不安定的浮尘;以那头看来,这里也仅是虚空中绽放的优昙钵华……然而,正由于是不实在的空花,凋谢前的一刻才会无尽地延长;从梦想的须臾中,反而诞生了永恒。

光实在是不爱思考这些的人,他索性爬上长椅,盘腿打坐。或许过了几分钟,或许过了数十小时,时间观念在此变得稀薄;不再发想的比丘静静端坐,自然地融入了城市的气质。那么,某位有露水般面容的市民来到长椅的另一头落座,也是很自然的事:你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吧,不介意的话,可以听我讲讲这座城市的事吗?失真的声音,既像在邈远的时空中响起、又于内里唤起微妙共振的瞬间,光不由得在深切的自我意识中无限地忘我了。

我隐约能看见,你已皈依佛门;这样的话,你会更容易理解接下来我讲述的内容吧。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当作一个与你没关系的、不知真假的故事就好。你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梦中的欲界天,对你而言,应是梦中梦了。也难怪,没有悦耳的鼓乐、华丽的天舞,大概并不符合世间对天界的印象。影子微微颔首,剔透的手指托住下巴颏。他将身子转向了光这一边,后者可谛视面具上一对渊深的眼孔:无法捕捉到目光,而比良夜更柔和。

其实,再过片刻,我们就要大难临头了。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长袍本应染上垢秽,兜帽内透出的光华本应消散,盛大的、无处不在的衰败,本应滞塞你的五感;那破灭的时刻无限迫近,可又永远不会降临,你也无缘见证我们显现五衰之相,正是这样一场临终的梦。对我而言,一个幻影还能在回忆的庭院中与你相遇,是件美妙的事情;但你跋涉千里,为的应该不是在谁的梦里久驻吧?你一定也听说过,有人前往陌生的国度,目的仅仅是被素昧平生的某人杀死,以此了结宿业;而你不在那类人之列。你好比飞鸟掠过宿世因缘的池水,我呢,只不过是水面任涟漪而动的虚像,目送你奔赴一重重偶然或必然,就是这样的关系。话说回来,你想必也会好奇,梦中之梦,梦见我的人又如何呢……

光正思忖着影子的话语,忽然感到一道痛彻的视线:跨越不同时代射来的眼光,足以洞穿人的躯体。在虚妄的箱庭里,唯有这道眼光是真切的。他转过头,分明看见坡道尽头的建筑敞开了门扉:就在门的另一侧,海底升起七轮辉煌的太阳,业风将光焰卷向天空,劫火中的城市无比地明亮,无遗地洞燃。下令把光投进海里的皇帝正站在门口,仍旧苍白而不复冷嘲,很远很远地、非常凄凉地望着他。比丘陡然开始剧烈咳嗽,呛入肺里的清水再度涌上喉头,咳出一个苦咸的名字。当然不是他所知的皇帝的名字;那不是任何一个他知晓的名字。映入余光的长椅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故事的尾声是这样:光如梦初醒,恍惚间,他又回到北方昏晦的冰原,不远处,关卡只有寥寥几人通行,枯淡的霜天上也寻不见鸟类的踪迹。缩在墙根的旅客形容疲惫,头发间挂着雪粒。僧侣与其搭话,后者瞧着他光亮的头顶,眯起眼睛。

小沙门,你不要再往前了,你也知道,出家人到帝国去很危险。那老皇帝虽说刚刚驾崩,却又留下一堆烂摊子,内乱不知几时是头……趁这里离国境尚不远,赶紧回去吧。

比丘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问道,不急,您先告诉我,帝都有海么?

海?问这个干什么,帝都位在内陆,怎么会有海,先帝晚年倒是在帝都修筑人工湖,开阔无际,不知深多少寻。皇帝在位最后几年,毫无意义的举措着实不少。想看海,你大可以回西洲看真正的海,何必冒险来北边看人造的水池呢。

施主有所不知,谛观清澈的湖水会想到冰,目睹透明的冰面会想到琉璃,观想映彻的琉璃时,净土的天空与大地就会在心中显现。看来这位先帝固然排佛,却未必是无缘之人。何况帝国现下既然陷入战乱,我便更有理由前去弘扬大道。

如此,光拜别旅客,向北而行;旅客也似无所谓地掸去衣摆上的枯草与雪泥,起身往南走了。光之战士后来的事迹,许多僧人传记均有记述,仅此一段插曲,因其荒诞难解鲜见于史籍。不过,北方的确有人工湖这样一处奇观,至今也时而有人前去寻访。据说,在那深深的水底,漂浮着一座城市的影子。

“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冰想。见冰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