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祠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北国的皇帝患有无法治愈的眼疾:不论生者还是死者,他能够看见世人的魂魄,色彩各异,像忽明忽暗的烛炬。皇帝连年征战,时刻目睹亡魂逡巡于战场,景致如同野火烧原,凄怆无比,令人心肝断绝;倘使一般人罹患这种疾病,兴许便惟有遁入空门一途可走了。

幸运的是,皇帝有磐石似的意志,不过是眼睛的顽疾,并不足以妨碍他成就伟业。他所出身的部族,曾一度被逐出故土,播迁在外;攻陷城池、击溃敌国,引领族人回归家园,结束流离转徙的历史,由此被誉为不世名君的,正是皇帝。

然而,在这场漫长的、浩大的失乡之苦烟消云散后,人们发现,唯独皇帝本人怀抱的乡愁未获纾解。坐在与云齐高的玉座上,皇帝俯瞰着臣民们黯淡无光的魂灵,同坐在寥落的废墟里、颓坏的台阶上没有两样。秘藏于他胸中的放逐之感,其由来更为幽深、更为邈远。

皇帝继续扩张版图,帝国的军队无往不胜,直抵大陆最南端的海岸线。君王伫立于荒凉的砾滩,苍白的泡沫、绀色的大海,还有冷冽的皓月,无不令他深深地感到孤寂。某一个月夜,皇帝与神女相遇了。神女从海上来,姿容美丽得几近虚幻,非凡人的话语可以描述;明澈如许的、淡紫色云霞似的魂魄,皇帝还从来不曾见过。

神女自然并不使用人间的语言,只是伸出剔透的手,抚摸皇帝那双患病的眼睛。在清凉的手掌心,皇帝瞧见碧空如洗,花木摇曳,前生的自己与神女并肩,走在琉璃铺就的街道上。那番光景,一度润泽了皇帝内心的荒原,唤起他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怀恋之情。

幻境中的神女,用洞悉幽冥的双目凝视着前世的皇帝,轻柔而确信地说,我们有着特殊的眼睛,能够看见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托它们的福,即使一度离别,很久以后,你一定还会和我再度相见吧。

当下的皇帝听到这话,仿佛干渴的鹿追逐水源一般,直欲将神女拥入怀中;但神女宛似春时阳焰,并不具备实体,轻飘飘的衣袂也像水一样,从皇帝的指缝间流逝了。

月影西沉,离开倒映着月光的海面,神女便无法现形。皇帝只觉自身犹如枯竭的河床,那一晚,他的额前新增了一绺与年龄不符的白发。

从此,皇帝怀乡的隐痛在渺茫的彼岸获得了依托,生长得益加庞大,令他益加焦渴。无休止地征服广袤的疆土,一次次重绘地图上的线条与颜色,有人作出荒诞的猜测,以为皇帝的真意是要寻觅异域的传说中那邈不可及的常世之国。不过,皇帝治下的人们向来不会做梦,这痴人说梦般的猜想,也就无人问津。在无梦的国家,位于其中心的皇帝所做的梦,便构建出了全部的现实。

皇帝笃信,眼睛的宿疾正是他与神女因缘前定的明证:神女沦谪于无明中,皇帝辗转在凡尘间,透过对方的双眼,他们分别看到此世与彼世。就连未来的重逢,都得到了神女的许诺。

可是,他的帝国却离神女为他展示的那方天地愈来愈遥远。皇帝遍寻常世而不获,仍旧不断发动战争、拓宽疆域,偌大的帝国是以一并继承了他人的累累沉疴。被征服者反抗皇帝的苛政,又招来血腥的镇压。憎恨皇帝的人窃窃私语,如此穷兵黩武的皇帝,最后恐怕只能君临一个死者的国度。

而皇帝本人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与历史上为人所知的那些君主们不同,皇帝既不向往永恒的生命,也不追求身后国祚的长存。囿困这位君王的顽疾并非死,对他而言,生才是一种绝症。凡人的灵魂是多么暗淡、多么扭曲,皇帝只是悲哀地望向月亮与水面,似乎爱人正从月上、从水下、从冥界向他投来柔和而又洞察的目光,那便是他仅有的慰藉。

在暮年,皇帝的眼疾症状加重了,镌满皱褶的老迈脸庞上,泪水时常不受控制地滑落,景象古怪、见者莫不悚然。人们认为,一定是所有因皇帝而死的人的鲜血,化作了暴君的眼泪,此乃冥罚的先兆。木然地抚摸着碎玻璃似的泪迹,皇帝却想,这是神女借他的眼睛注视污秽的尘世,因而落下的垂怜之泪啊。纵令身处没顶的血池,在月光平等的照耀下,你我也必定能再遇,这双眼、这双眼所流的泪即是证据……

无论建立了怎样的功业,拥有着怎样的神通,皇帝毕竟是一个人类,会老,会死。皇帝的长子英年早逝,继承者之位常年来悬而未决,将校与官僚们暗地里已是剑拔弩张;反对者们计算皇帝的死期,等待那个天赐的、一举推翻帝国统治的机会。垂垂老矣的皇帝对这全部的全部,只是彻底地、彻底地厌倦。帝国的幻梦内侧嵌套着游仙的幻梦,殊不知幻梦与真实,都是一样的荒芜。

最终,皇帝死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在幽暗的寝殿里,宫人围绕着皇帝的卧榻,头颅低垂,默不作声。皇帝不再流泪了,或许那些过去的思绪、未来的愿景皆是幻影,已不存在能照映此刻的光明。然而,有什么照亮了压抑的暗室,让宫殿内行将步入衰败的一切,悉数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那并非月亮:所有侍从都窥见了那位青年的身影,发辫雪青、容颜秀丽,透明而清晰。青年美玉般的面庞上,没有泪痕。淡紫色的眼眸,好像能看透魂灵的流转,但又蕴含着恒久的柔情,始终感伤地、爱怜地望着皇帝。他穿越呆然的人群,轻轻向将死之人走去。纤长的手拂过全白的鬓发、拂过苍老的脸颊,接着,为皇帝合上了眼睛。

日出时分,侍者们发现皇帝已经断气。无人记得这里曾发生过的、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唯一留存的证据是,皇帝的眼珠消失不见了,枯萎的眼眶之中,业已空空如也。开国君主驾崩后,那无比辉煌的帝国也随他的尸体一同溃烂、分崩离析,二世而亡,不过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