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记

雨后闻腥犹带铁

故事的第一个版本是,某朝某地修筑边防,从沙土中掘出箭镞、断剑与骸骨,然后是奇物:一块珍稀的宝石,以其尺寸作为睡床绰绰有余,被难以想象的杰出技巧雕琢成鳞片的形状,上有砗磲似的沟壑,日月照耀下又可见华美的晕彩,仿佛黑蝴蝶的羽翼;众多民夫协力无法将其抬起,削铁如泥的名刀不能取其毫末。与之相邻、别无二致的巨鳞接二连三出土,监工不敢妄动,请求委派更多人手、督察官以及安保人员。国内最为德高望重的博士断言,这些鳞片属于一头真龙。

此地太过边远,未曾有正式的方志;而龙本就只见于传说,巨龙葬身于此之事更不可考。不过奇珍异宝毕竟教人垂涎,于是两支劳动大军浩荡出动,分纵横两路挖掘,果有所获:广阔的翼膜色泽如黄金、纹样似玛瑙;狰狞骇人的龙首上,丛生着狮鬃般的血珊瑚。龙躯过分庞大,附近居民都被迁徙,不轨之徒却纷至沓来,意欲一攫千金;可他们尚未对上看守,只在夤夜中窥见龙头处四团闪烁的碧火,往往便惶恐不已,抱憾离去了。个中好事者煞有介事地宣扬,在幽明相通的最深的夜晚,龙就会睁开两双眼睛,凝视荒芜的尘世;铩羽而归的大力士也辩解道,龙的鳞片还在颤动,它尚有生命体征;巫祝们则声称,占卜的结果显示这头龙根本没有灵魂。

数月以来,龙的全貌堪堪浮现,采样分析乃至转移方面依然一筹莫展。曝露于荒野,龙身无机质的光彩竟不染纤尘,更显奇谲。其时有一外乡人入境,因取道偏远,又正逢巨龙出土,自是被百般盘查。这位外乡人意外地诚恳,他解释说,此龙乃是他可厌的仇敌,他不远千里来到此处,便是为了取恶龙的性命。

不必说学者和官员们怎样议论纷纷;外乡的来访者极有耐心地一一应答,唯独坚持要登上龙背,并提出屠龙事成后龙鳞便任由他们剥取,自己也会离开。在滞留期间,他为发掘现场最微末的琐事频相协助;场上守卫多是勇壮之士,在与他的比试中悉数落败。外乡人的人品与武力皆毋庸置疑,而挖掘工作仍陷于僵局;官员与学者无计可施,只得接受外乡人的请求,率众撤至工地外围。

就在傍晚,人们得以见证巨龙翱翔的瑰丽姿态。原来龙的胸腹是一片嶙峋的金,胸膛的正中央,只属于彼世的碧色火焰炽盛地、无休地灼烧。龙背上外乡人的渺小身影,竟然也看得分明:与龙搏斗的驭手或许连那轮落日都能驾御,而拖曳出的玫瑰色云霞足以燃尽大地,直至驶入冷寂的暗夜,无星无月,地上不剩一点余烬。龙愈飞愈高,旋舞着升上天穹的顶点,就此永绝于凡世;外乡人的生死下落,同样不得而知。荒原上空留依稀可分辨出龙形的沟堑,边防工程暂停数月后得以继续;固执己见的目击者们的证词被如此解读:一如昼夜交替,幻想与真实也在黄昏互相转化,以致于遗忘了彼此的本来面貌。

接下来讲述的第二个版本,较之第一版多有出入,却颇有几分世人乐见的奇情色彩。依然始于奇物的出土,但并非巨龙,而是一口堪称粗陋的石棺。与这容器极不相称,沉眠于棺中的竟是一位美貌的青年,面容端丽而安详,眉心上方嵌一枚珍珠,酷肖遥远国度的古老神像;强调其如何栩栩如生已然多余,他好像不过是直到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也无意从久远的好梦里醒来。年轻的死者还披挂着森严的甲胄,观其样式,难以判断时代地域,只能猜测此人生前大概是贵族将领之类的人物。官吏们慑于死尸不腐的异象,本希望将他妥善安葬;可又出于对那份鲜活的恐惧,仅仅停灵于业已完工的塔楼中,合上石棺便作罢。

无人不忌讳死者,因此这个版本的故事里不再有众说纷纭;青年的尸体除却生动非常外,也不再有更多异状。外乡人依然不远千里来访,依然诚恳地说明:这里葬有一名他的仇敌,他想来确认那个人是否真正死去。请求遭到拒绝的他并不气馁,热心地为吏卒帮忙,换得一次夜间潜入塔楼内部的机会。

随后的叙述便转入了为他放行的守夜人的视角,在某种意义上或可为第一版补阙。当晚,素来平和的外乡人庄重地穿戴好雪白的盔甲,静夜之中,但闻金属相击的锵锵声。若棺中的青年果真是此人长途跋涉只为验证其生死的仇雠,那么他移开棺盖的动作未免过分沉稳、过分轻柔;然而此刻他腰间的佩剑已嗡鸣不休,无疑,这正是世间唯一能将非生非死的青年自不知几千年的长梦里唤醒的声音。在石棺的内侧,另一道兵刃狂喜地共振,有谁缓缓坐起身,一种音调迥然不同于前文所述的金属声旋即于暗室回荡——

彼时两种金属交接碰撞,刀剑铮铮,声源盘旋上升,惊骇不已的守卫循声登楼,却未能一睹美丽的青年醒时的容姿:待他登上塔顶,只听得气流呼啸,仅存于神话中的龙的形象显现于夜空,通体泛起宛若琉璃的光泽,翼展宽阔,足以揽日月入怀;异乡武者孤身一人乘于龙背之上,风姿凛然,铠甲与月同色,折射着冰净的光芒,灿烂无匹,更胜白昼。龙载着外乡人在半空中环绕一匝,便振翅飞向天边亘古不变的满月。矿物质地的巨躯理应万分沉重,那舍尘寰而归去的身影,在月色辉映下却轻盈得如梦似幻。守夜人仿似酩酊大醉一般,眩惑于眼下的光景,痴痴望着一龙一人渐飞渐远、化作一点,遁入澄明如镜的月轮中;倘若将月亮视作一面镜子,镜中所映照的无疑是虚像,那月的另一侧又会是什么?……他陡然醒过神来,在空荡荡的、寂静的塔顶,唯有月光倾泻、发出清澈而冰凉的声响。

翌日,人们发现青年的尸首从石棺中消失,外乡来客也不见踪影。上述发生于夜间的奇事、目睹者寥寥无几;守卫坚持的孤证,则被归结为满月致人疯狂的效应。就这样,故事的两个版本皆结束于他乡的旅人和神异的巨龙双双升天而去、不知所终。一种取巧的解读是,两则故事互为因果:第一则故事中,败北的一方失去龙的形态,以人类的身躯入殓;第二则故事中,青年所化的龙埋骨荒野,又在某个黄昏醒来……如此,这对宿敌便被循环往复的叙事困死了。关于外乡人口中始终未曾得到解明的仇怨,另有新奇的说法认为,寻仇不过是旅客的借口,他的真意乃是追求长生:因为龙是几近于不朽的生命,凡人若得以伤及龙,这伤痛就会被带上天空尽头,留存至不啻永远的时间。

至于剩下的第三版故事,其实无法算作一个完整的版本,毋宁说更接近一段通用于前两版的尾声、一个小小的谜语。据说,不知多少年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谁又遇到了那位异乡人,向他询问哪个故事为假、哪个故事为真。传奇的主人公看不出实际年龄,仿佛岁月在他身上从未流逝。他依旧相当和蔼大方,听罢上述的故事,既不肯定哪一版,也不否定哪一版,只是郑重地承认,他的确曾有一名宿敌,也的确去到过天的尽头。

那么,您是否果真如世间一些人所言,凭借屠龙在那里求得了永生?

很可惜,没有,我们的主人公有些无奈。我已经怀着憎恶将他千真万确地杀死了,何况这头龙并不具备那样的功效:你既然如此了解我的故事,应该能够料想到,它本就是梦幻的存在,我又如何从中谋取不朽呢?倘若我在那空无一物的地方有所猎获,大概也会是同永恒的生命截然相反的某物吧。

*关于求取长生的说法捏他自《无光之海》支线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