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一昼

你的梦是永夜的白昼。

王子已经活了上百年。当然,这话并不是说他的寿命长得惊人,而是形容他在过于年少时就深感俗世乏味的一种修辞。荣华异代,如烟如尘,年青的王子身居高位,手握常年淌血的宝刀,只觉此身无异幽栖于墓室之中。他的父亲厌恶这种古怪,把他打发去国土边境的行省,指望他在那里施加不通情理的暴力,好让被征服者们产生应有的恐惧。可人们谈到品性像月亮一样冷酷而无常的王子时,总不免提及他的美貌也像月亮一样灿烂而丰盈;想必只有像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梦幻存在,才足够慰藉他那深不可测、无法满足的心。

某日,一颗流星陨落在邻国境内,火光照彻暮空,如同白昼。不久后,王子管辖的行省与邻国接壤处的长城意外坍塌了一段。上述异事预示的命运是凶是吉,并非凡人可以洞悉。此时有人前来拜访王子,自称骑士、魔法师、诗人以及冒险者。在这个无人通晓魔法的国度,魔法师属于很稀罕的人物。访客佩戴可疑的红色面具,此乃血与火的颜色,能令王子有所感应。王子成长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又深谙征战与畋猎之道,故而立刻认出此人对他抱有无可动摇的杀意;客人许诺自己将为王子献上无与伦比的珍奇之物,这份杀意使诺言变得可信。怀着同他的身份和心境不相称的、几近天真的好奇与期待,王子竟没有当场处决来访者,而是将其留在了宫中。

在王子早已熟读到厌倦的历史与传说里,那些刺客们惯常的手段,正是以献宝的名义接近统治者;用来夺人性命的利器,便藏匿在所谓的宝物之中。但客人仅仅是不紧不慢地向王子述说旅行中的种种奇遇,从海洋到山岳,从森林到沙漠。或者这位客人并未开口说话,而是通过玄妙的巫术演示所见所闻,手势形成罗盘,掌心绽放玫瑰;或者客人是凭剑术、魔法和诗琴与好战的王子共舞,一人分饰崇拜偶像的异教徒和无神论者的军队;又或者,客人不过是沉默地将自己与王子的手掌重叠,缤纷而又辽阔的记忆就沿河网似的掌纹淌进了王子的意识内部。

访客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每逢夜幕降临,死去的灵魂们便得以现身,在宫殿里凄苦地彷徨;其中许多人死于王子剑下,更多人死在王子诞生前,他们是旧王朝的牺牲。从前的那些夜里,纵令鬼魂们流尽了失去价值的、枯淡的血,无比狰狞而满含幽怨地倾吐仇恨,王子也只是漠然地望向明月,一视同仁地冷遇他们。直至客人来临,谈论不可思议的旅途、悲喜交加的传奇,死者们才忆起一点生的滋味,洒下哀戚的泪水。彼时的王子,反倒更像一条与人世断绝了全部联系的孤魂。

要令这样的王子动容,毕竟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阴晴不定的年轻人展露出作为倾听者的美德,却也仅止于娴静地垂下眼帘,等待冒险者继续展示下去。他依然确信着,客人是为了杀死他而来的。远方的风不仅捎来盐和酒的气息,也捎来了铁锈的腥味。因此,他不盼望今夜的故事结束、下一夜的故事开始;他盼望的终究是所有故事都穷尽后、凶器直指自己心脏的一瞬间。心怀如此盼望的王子甚至不会质问客人,这些叙述是现实还是幻想,属于过去抑或未来;他不是透过客人的叙述认知世界,而是透过叙述中的世界认知客人。冒险者为他展现的无涯无际的风景,是其本人无穷细分的剖面;在那里,隐秘的杀意也被分割成无数剔透的薄片,如明镜照见人的面容。

来访者描绘月之世界辉煌清净的都市时,王子打断了讲述。“我在梦里去过那地方,”他徐徐说道,“城市被火烧毁了。”

“是的,月之都消亡于火中,”客人似乎并不惊讶,“不过水会铭记它的倒影。我拜访的是海底的月宫,在那儿,火的幻象一并保存了下来。”

唯一的事实由此锚定:在燃烧的城市里,冒险者不曾遇见王子,王子也不曾遇见冒险者。然而王子一闭上双眼,便发觉他们两人正在无间地狱般的场所漫步,飞迸的火星灼伤他的眼睛,令他无法分辨冒险者面具下的真容。无土的高塔颤抖,无水的河流发光,所有道路悉数崩析,在一切事物不可逆转地步入毁灭的世界,月亮与爱情却变得触手可及。梦与现实互相流通,水中之月近在咫尺,不可能发生的事会实现,连这种可能性都将成为指向他的刀锋……王子永不知足的心,为之战栗不已。

在此有必要说明,王子胸中并无死志。他对客人的杀意,与后者对他的有相等的分量。在矜持地等候刺杀者邀请的同时,他也反复构思着杀死这个人的方式。王子开始在客人的故事里寻找与自己相配的形象,一匹猛兽、一场天灾,但必须比它们更暴烈、更宏丽:它们败给了冒险者,而他定然要取得胜利。他甚至微妙地恨着访客,只因两人共同度过的时光终将消逝,纵使得偿所愿,也毫无前景可言。

这时来访者提及龙。故事发生于某个和王子的故乡一样寒冷的国家,那地方的人和龙持续交战了一千年。统治者们篡改历史,若缺少一颗滚烫的真心,便无法了解深埋于雪下的真相:人类背叛了强大却太过单纯的龙族,往后数个世纪内,他们的后裔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须知龙乃是与天地同寿的生命,其爱憎炽烈而恒久,犹如不灭之火;发动复仇的龙宣称,于它,遭受恶人们的背叛犹在一眨眼之前。龙死于同样前来复仇的人类之手。死后,它成了空洞的怨灵,继续招致可怖的灾难;最终,冒险者为它带去第二次死亡。

对王子而言,以上一则故事最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异常迷人的时间尺度,足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如果恨意未曾中断过的一千年能被视作一瞬间,一瞬间内自然也能透支一千年。当晚,他请客人与他同寝,把出鞘的刀放在两人之间。王子梦想自己化身为龙,在高旷的天空中飞翔,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却也不存在任何去路。他望向下方,看到一个戴面具的人正站在一方低矮的平台上,凡人的身影渺小如芥子。他当即俯冲下去,呵出一团湛蓝的焰火。那人手中闪光的剑,映出王子现下的形态:宝石构成巨躯,双翼隔绝天地,四目炯炯,呈鲜明的碧绿色。他对这形象大为满意,攥紧前爪,砸碎平台一角;冒险者的面具被震落,幻梦于此刻戛然中断……

第二天,王子向客人描述梦中所见的龙。客人听罢答道:“您所说的龙最为特殊:它睁眼为白昼,合眼为黑夜;它没有历史,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幸而我记得它。接下来我为您讲述它的故事。”王子顿时明白,是时候了。他心跳如鼓点,腰间佩刀振响。

于是客人说起流星坠落,说起长城坍圮,说起战火纷飞。客人说起年轻而残暴的王子,他等待着一个同他相称的凶手,一个不可能降临的瞬间。那叙述的魔法业已登峰造极,刹那间他们已经置身于一座除却鲜花和暴力外别无他物的花园。客人说起冒险者如何浴血登上城堡顶端,说起王子如何邀请冒险者,来到黄昏时分的空中庭院。客人说起王子为了与冒险者忘我地交战,如何化作一头不存在于任何传说中的龙。王子立即抽刀架在客人的咽喉;后者不再言语,笃定地摘下面具,比西沉的落日更静穆。他终于看见客人的面庞,那是一面镜子,同时映照出王子短暂一生中所有的昼夜。他看见故事的结局:巨龙的形象烟消云散,王子面含一缕微笑,持刀割开自己的喉咙。客人曾讲述的众多故事像雪花一样飘飞在他们身边。王子永远不会醒来了。在陷入永眠的前一刻,他伸手碰到了镜子,指尖触及的却不是冰冷的镜面,而是一张温热的、属于人类的脸,肌肤下的血管里,流淌着鲜活的血。从此梦境与现实、过去与未来全都不再有区别的必要,因为惟有这一瞬间是绝对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