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逃避行

光之战士醒来时,世界的尽头正在下雪。天外天垓是全凭愿力运转的领域,雪花只会从心中飘落;光身为有心灵的生命,对这份唯心的苦寒,未免难忍。如今光无处避雪,环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惟有旁边躺着一个人,很陌生,细看时才想起,原来是先前在此杀死的芝诺斯。陌生在于他对光无动于衷,异常宁静地仰卧,看来这次已彻底死掉了。

地面平滑,没有积雪,光能够轻易地靠过去;可那是一具尸体,在天寒地冻中,凭本能与之靠拢也没有裨益。倘若在亚伊太利斯的严寒地带,如艾布拉纳冰原,有幸猎获像芝诺斯这样的大型野兽,冒险者还可以将其开膛破肚,掏出脏器,躲进体腔,便能良好地御寒。但是,自然法则到了此地就会失灵。这是心想事成的地方,光应当尽力怀想生命的暖意。不过,离死者如此切近,思绪到底难以移开:芝诺斯生前,以燃烧性命为世间最大的快事,所以执迷于光;现下他成了冷冰冰的死尸,不再纠缠不休,刀剑也不复横亘在光与他之间。念及此处,光心头一动,支起身去解芝诺斯的外套。

交媾中的人类,彼此怀着炽烈的爱欲,往往忘却孤独与寒冷。主观遗忘并非客观抹消,但在这被渴爱引导的场所便可能奏效。光称不上聪明,却有很高的悟性:在性事中取暖比之在厮杀中燃尽生命,原理未尝不相通。死去的芝诺斯不会同光战斗了,而存活的光还能与他交合。芝诺斯既然承认自身是光的猎物,如此便不可不谓物尽其用。

或者别无他法,光想,又或者其实自己早已神识不清:有哪个正常人靠拥抱死人来取暖呢。记得行将就木的冻死者会出现酷热难耐的幻觉,自行剥下全身衣物,令收尸者萌生淫秽的猜想。不知何故,现下并无强烈的求生欲或死志。光展开芝诺斯的大衣,堪堪罩住二人比邻的躯体。此举仅为避雪:不存在任何可能的旁观者,也就无所谓羞耻。

处于清净而岑寂的天地间,芝诺斯的遗体全然未见朽败,安宁如冥河上一轮雾蒙蒙的月。也许这正是他存在形式的侧写:光曾在国会议事堂目睹,古代人幻影的面庞褪去朝露似的光华后,尚且是一片空洞的漆黑;可身旁这个人活在无限的须臾中,他会如何演化为白骨,光始终无法想象。神龙倒有着与瓦铭癸辛再现的龙相仿的矿物质感,但光所触及的腰腹虽冷,仍具备肉体的柔软。

光推着芝诺斯,把他摆成侧卧的姿态,脸颊埋进后者金色河流似的长发,听见断裂的肋骨喀嚓作响。假如芝诺斯还活着,光之战士兴许会拉扯他的头发,扼紧他的喉咙,甚至提起利剑奋力将他钉穿、造成狰狞的贯通伤也说不定。可芝诺斯已经死了,无论仁慈还是苛酷地对待他的躯壳,都是毫无意义的。而英雄对自己所杀的人,向来抱持一种严谨的温和。光的嘴唇贴在芝诺斯背部的肌肤,凉冰冰的,无疑称不上吻。

一只手扶住死者的肩颈,光的另一只手摸索芝诺斯的臀线,腾不出爱抚的余地,也没有必要。找准洞口并不困难,光将手指探入,湿润的内襞就绵密地裹上来,似乎从来便是用于交配的器官。可惜,体温已流失殆尽。大可以设想,生前的芝诺斯既然醉心于与光交战,想必也将同等地醉心于与光交欢:沉迷稍纵即逝的快感,实在不啻一种淫荡。然而更有可能的是,欢爱的刺激与所有物质刺激同样,无法打动向来倦怠的、漠然的芝诺斯,正像此时,光指奸一具死尸。哪个猜想正确,再也不得而知;眼下能供光使用的,就只有芝诺斯的亡骸。

光收回手指,摩擦几下性器便轻易地插了进去。芝诺斯非常高大,光推开冰凉柔腻的内脏,如同航行在静谧的海面,推开午夜的满潮。一旦内部容纳的异物有所动作,肉壁还会水一样地随之轻微翻涌,好像从粘膜的接触中汲取了少许生命力。如果是为了取暖而性交,便应当反复抽送;但光律动得极缓慢,仅只没入甬道,手落在芝诺斯的腹部,感受不到其中自己的存在。加雷马离大海太远,离月海又太近;光躺在亡者体内的海上,梦游似地漂流。真正的海底亦有降雪,那是死去浮游生物的碎片,向着行遍天下的冒险者也不曾到过的、既无饶赦也无果报的深渊沉沦。

插入的状态维持良久,光被湿冷的肠壁包裹,很晚才迎来并无多少激情的高潮。性器滑出的时候,被组织液稀释的白浊也自业已拓开的后穴带出,混着黯淡的血。景致尚有淫靡的意味,不过,欠缺鲜活的肉感。这种程度的性,不足以构筑冻死者的春梦。大约是采取了看不见脸的体位的缘故,光的心绪格外虚无。

回想起来,光之战士的超越之力还从未作用于芝诺斯的历史。面前宽阔的脊背像一道亘古的冰川,又像一张簇新的白纸。理解是多么遥远啊,他们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最不应该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天地一色,明净剔透宛似琉璃,却盲目地拒绝映照人的身影。雪从谁的心头吹落,又落在谁的心上?雪片飘到芝诺斯金黄的发丝间,形状与亚伊太利斯的别无二致,光去摸,倏忽便融化。光将芝诺斯正面朝上放平,自己则俯身压下,要瞧一瞧他的脸。

芝诺斯在阿拉米格空中花园自刎前,曾笑着同光告别;年轻的自杀者沐浴着夕阳烂漫的余晖,面含醉酒似的淡淡的红晕,沉眠于花丛的死相明丽而决绝。记忆的绘图在火中焚毁,变幻着一点点销蚀;眼下,那蔷薇色的梦影已从逝者恬静的面孔上消散了。在天外,生命总是轻飘飘的,死去的灵魂能复生,唯独芝诺斯拥有坚实的、不可动摇的死亡。光拨开他的眼帘,瞳仁空茫,倒映着澄净的天,当中不存在冒险者的影像。临终时芝诺斯说光可恨,而后者直视他的眼睛,竟产生微妙的共鸣。

光仍是冷,所以打开芝诺斯的双腿,将要再度进入他。芝诺斯的衣服还披在光肩头,皎洁健壮的躯干上,有光新近留下的瘀伤与创痕。光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并不觉得多么亢奋,只是将上半身紧贴着芝诺斯丰满而厚实的胸脯,重重地楔入腹腔。冒险者的心脏有力地搏动着,单调的咚咚声好像不是从光的胸中,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死人的心不会叩响,骨擦音倒是清楚可闻。芝诺斯的体内照样滑腻冰冷,沉甸甸的脏腑受到碾压,似乎扭曲变形了。人总是通过他人的死亡去体验自己的死亡,光之战士杀死芝诺斯,使用他已死的肉身,试图描摹自身的形状。以身躯重叠的姿态,他们被钉进同一口太狭小又太庞大的灵柩。

光托起了芝诺斯的臀部,稍稍抽出肉刃,旋即凿开肠道更隐秘的深处,于下腹撑出隐约的凸起。死后软化的器官被撞得乱成一团,又重塑成与光的身体近乎完全契合的样式。交接处渗着模糊的水声,冒险者也流汗了,细密的水滴洒在对方的肌肤,就失去了温度。余光里有晦暗的红,是亡者口中涌出的血,这种色彩具有刺激性。面对面交合,光无意与芝诺斯接吻,取而代之的是,猎食似地咬住了苍白的颈项上一处致命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浅淡得几不可见的痕印,恰是青年当初割喉自戕时留下的旧伤。

皮肤凉丝丝的,头一次,光尝到失而复得的快感,整根嵌入的性器硬得发疼。阿拉米格一战后,光曾怀着不可告人的好奇,悄悄翻弄芝诺斯喉头的创口;切面随手指翕动,仿佛饱含着与自杀者双唇间同样的笑意,汩汩淌下的血液不同于此刻,鲜艳夺目,犹带着暧昧的温热。如许无碍的死,任何隐喻,任何叙事都无法染指;而今,光得以仅凭官能,尽情地采撷这份死亡。合上眼睑后,那一日旖旎的暮云自幽冥中重现,然而举目四望时,只见可怖的烈焰焚尽大地,灼伤天空,正是晚霞的本相。如果日落的景象等同于世界终结的风景,是否就意味着他们从未离开黄昏时分的空中花园?没有人给得出答案。梦中的火焰烧遍全身,真实可感地引燃欲念;光低声叹息着,满满当当地射进芝诺斯体内。

不知何时,雪停了。光抽离暖和起来的身躯,浓重的体液就从沾染上活人温度的穴口溢出来。芝诺斯的大腿湿淋淋的,下身一片狼藉,遗容却几近纯洁,含蕴着圆满而虚幻的神情。光妥帖地为尸体重新穿好外衣,再次让他侧躺,自己也以一种相当舒适的姿势躺下,头颅埋在充盈着精液的小腹。半途终旅的死龙尚会生产内里变质、无法孵化的龙蛋,想到神龙也曾在光眼前产卵,不知发生于死后的交媾,能否令这具一度死而复生的亡骸诞下无生命的卵呢。光徒然想象那些不存在的卵,每一枚卵的壳中,都容纳着一个死去的世界,如此广阔、又如此狭窄的世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光的手边,那是通往生者国度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