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们

四只小小的玻璃杯,在今天牵动了我关于漂泊的愁绪。18岁之前,我只住过两个家。小学的时候听说同学和亲戚们搬进崭新明亮的新屋子,我羡慕极了。18岁之后,我离开家,开始了漂泊。想在情绪流淌之时,把漂浮在岁月之河上关于每个“家”的碎片打捞起来,免得日后都忘了。

第一个家很小。记忆中妈妈最经常念叨的就是要换“大房子”。但其实,时至今日,梦境里都是最初的那间卧室。卧室铺着深棕色的小号木条,几根小条凑成一个正方形格子。墙上和天花板用的是漫反射的工艺,米白的漆上还有点点斑驳,像手工制作的、粗糙的纸。秋冬的太阳会穿过阳台钻进来,暖黄的光照满整个卧室。那种温暖和明亮,是我关于“舒适”的第一印象。洗手间地板铺的是马赛克,粗粗的水管裸露在外。有时候,还会看到巴掌大的蜘蛛。但当时我并不怕蜘蛛,因为它只是安静地经过这段路,跟我井水不犯河水。也很喜欢这个家所在的区域,走一会儿就能抵达菜市场,早上可以从早点摊子上买到热乎乎的包子和袋装豆浆。阳台虽然不大,但摆满了妈妈心爱的兰花,我还经常帮她给植物们浇水。

妈妈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我们搬进了一个更大的家。有两个阳台和一个大露台,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大衣柜和长书桌。但是这个家跟我的中学时期完全重叠。每次进到这个回忆空间,数不清的作业、考试的焦虑、关于未来的野心,都向我袭来。虽然这是我在课业上逐渐成为“别人家的孩子”,虚荣心被不断填满的岁月,但这个家的氛围,却总是紧绷的。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功成名就”的目的。父亲陪我谈心,是为了让我确定自己到底想读文科还是理科。餐厅桌上的牛肉汤,是为了补充高三的消耗。一家三口在客厅聊天,是为了听我阐述研究生选校的思路。妈妈的植物们规模更大了,但我却甚少光临她的空中花园。偶尔,我会在露台上眺望近处的屋檐和远处的山峦,不一会儿就被蚊子们赶回屋内。古筝去了屋里中心的位置,但它的琴罩上盖满了厚厚的灰尘。

离开故乡后,搬进了大学宿舍。老校区的校园很美,宿舍楼前就是美丽的梧桐大道。但老宿舍楼是噩梦——潮湿、逼仄、阴暗。暑假回来后,放在书架上的书都长出了霉。水房里几乎总是挂满了永远都晾不干的衣服。虽然每个人都有上床下桌,但一点点空间,怎么够安置盛开的大学生活?也是在拥挤之中,我逐渐意识到了“极简”的重要性。

去海外做交换生,我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完全独立的小房间!在城市的中心地带,既可以步行去学校,也可以步行去市中心,旁边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图书馆。这是孤独和抑郁第一次找上我。这个小房间总是无时无刻被一种寂静笼罩着。但就算这样,它也是一个完全属于我的空间。不必和室友商量作息时间,不必担心父母来催我起床。交换快结束时,我一直做的噩梦就是——回到大学宿舍。

来北美留学后,第一个家是跟人合租的廉价公寓。墙和地板像纸板一样薄,冬天窗户会漏风。但我幸运地住到大桦树下的房间。桦树浓密的叶子挡住了西晒,却没有阻拦月光洒向我的床头。在异国,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静谧。

疫情期间,决定搬出来一个人住,终于人生第一次租下了整个公寓。公寓有能烧柴火的壁炉,厨房和餐厅之间有一个神奇的传菜窗口,我还拥有了自己的落地窗小院。夏季,壁橱里会传来蟋蟀的歌声;卧室窗外是虫与蛙的交响曲。也是在这里,迎来了小阿喵。她在这个家飞檐走壁,甚至还钻进过烟囱。后来这个家漏水失修,我又挪去旁边的公寓,有了更大的客厅、更大的卧室和更大的院子。异想天开,从二手市场收了个货舱木板改的大床,搬进搬出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幸运的是,在村里有很多热情的朋友,每次搬家前后,大家都会非常热心地来帮忙。

离开学校后,跟前任一起来了我最爱的美国城市。跟小猫一起飞来的那天是个晴天,被湛蓝的水域包围的城市在发光。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会给我带来许多欢笑与泪水的城市。如今想起那个家,泪又淌了满面。那是两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共同搭建的家。订公寓、选家具,用最明亮的色彩装点了客厅,把我们各自心爱的摆设带进那个家。在决定离开的那个夜晚,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觉得自己的心被剜走了。那个痛的感觉,今天也还是分明。但如今我已足够勇敢和强大,逐渐可以接受人生的复杂性——结局的心碎是真实的,家的温暖也是真实的。这个家,寄托过纯挚的期待,也孕育了最幽暗的恐惧,是生命中深刻的一笔。小猫无师自通,学会了像旋风一样上下楼梯。倘使她会说话,应该也会赞美那棵美丽的花花猫树,尽管她不需要它也能安睡。

辗转来了当下的公寓。这是我拥有所有话语权的空间,也是宇宙发射给我的信号。从夏天到冬天,这里逐渐填满了我的创造力。古筝终于可以宽松地躺在客厅,我的手工小推车可以驻足在任何创作发生的地方。天冷,便添上被炉;台面可以按照我的习惯来摆放;物品的添和减,都由我说了算。时间变得很充沛,自在舒适的氛围飘荡在整个空间中。在这里,我慢慢把破碎的自己拼起来,又向外驶去。最近经常有住在“宇宙中心”之感,因为周边的事物实在太丰富。猫猫也在此,享受屋子里最明亮最温暖的位置。

据说记忆都是按情绪来组织的。我把自己的意识带回每个空间,以为自己只是去看看当时的物理环境。物以载情,也许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物,而是情——当时的我,当时的事。也许我应当对自己多一些信心,既已行过这么远的路,下一站,还会有未知的挑战和精彩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