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慑砂/异客】沙海溺亡
Summary: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艾利奥特想。
那孩子大约几天没合过眼了。
走进艾利奥特小得几乎不能被称为工作室的屋子时,桥又想起来老伊辛在几个小时前在市场偶遇时跟他说的话。
病痛的气息像是实体一样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同时弥漫着的还有焊条和松香的味道。那个正伏在桌边的带着护目镜组装元件的少年既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有他断续的、比平常更重得多的呼吸仍透露出他正遭受折磨。艾利奥特穿着一身没有花纹的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小臂。他瘦弱的肢体和浅色的衣服都因为手头正进行的工作而沾上许多脏污。
桥关上门,走到艾利奥特身后,见桌上的设计图已经不是自己所见过的那些,便拿起那张草图,额外多看上几眼。
一个精巧的源石回路,塞在仅仅一个手炮榴弹大的空间里。天才的构想。即使桥不愿意这么形容,他也仍感到只有这个词才能够描述艾利奥特制造的那些武器。他见过艾利奥特的一部分实验、知道他所有的机械都依某种能源利用率极高的原理而造,并且他没在任何参考资料里见过那样的理论。而这张草图里标记出的将要装填的精炼源石的质量……桥推算了一下,对想象中的场景摇了摇头。
他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放回了桌上。屋里太暗了,稿纸上的其他细节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在艾利奥特刻意选在地下黑市的边缘的这间破屋里,即使在白天屋内也一样昏暗,需要依靠灯具的照明。况且天早已黑了,就连唯一的一扇小窗也不再能提供日光。一盏提灯放在艾利奥特手边,他的发丝在灯下明亮得刺眼,像一团橙红色的火。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这了。”在桥能说出任何词句之前,艾利奥特抢先道。他头也没有抬,放下电焊笔,转而拿起一小块布片擦拭刚做完的部分。
桥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本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那个古怪萨弗拉的一句话就在工作结束后鬼使神差地往这来,在艾利奥特的先发制人之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路过罢了!”于是桥说,选了最接近于真实状况的说法,“况且我遇到老伊辛了,他希望我能劝你,呃,多少休息一会。”
这是真话,但此时听起来颇有些像在找借口。毕竟相识几个月以来,他们已经非常熟悉对方,至少足够理解想要让计划没有完成的艾利奥特停下来,就像劝桥在沉溺于尝试新想法时去睡觉一样,从来就不存在成功的可能性。
“那你可以看出来我不需要。”艾利奥特说。他望向桥,抬起护目镜。
和他听起来一样,艾利奥特看上去糟糕极了。他额前那块源石结晶的边缘泛着红。在鲜艳的短发的衬托下,他的面孔显得毫无血色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冷汗凝结成汗珠从他的脸颊侧边滑下来。他的矿石病,桥想,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不需要休息。
桥几乎就要对艾利奥特吼出声了。
他不过几天没有见艾利奥特,他是怎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让自己变成这样?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艾利奥特此时正忍受的矿石病发作与他的饥饿和过劳不无关系。
“如果你不是来帮忙的,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艾利奥特说,“别那么生气,这和你没关系。”
而桥只觉得自己的不满还没爆发就被艾利奥特直接堵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道怎么出。他感到自己几天来的纠结和困扰都像是白费功夫、那些无端出现在心里的保护欲根本就不该产生。当桥希望艾利奥特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规划他的复仇大戏的时候,他担心的对象本身却对自己毫无珍惜之意。
况且,是的,正如艾利奥特说的,这和桥有什么关系呢?这让桥更憋屈了,因为他完美地可以理解艾利奥特正在做什么:不是赌气、不是想要博取关注、不是有意引诱或者惹谁生气,仅仅只是病态地消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以换取心灵上的休息、以及从这个世界中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
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也一样,深知肉体的劳累能够促成内心的平和。
这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一丝关系,只是非常巧合地正好发生在他拒绝加入艾利奥特的计划之后。这显得桥像是个无理取闹自我中心的孩子,在听到了不想听的言语之后转身就走,还要在此之后自作多情地觉得这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
“好吧”,桥说。既然艾利奥特没想和他好好说话,他几乎是在闹别扭地想,我凭什么要对他开诚布公呢。“那我还有什么可帮你的,艾利奥特?”
实际上,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艾利奥特需要的帮助是什么:一起伪装成事故的谋杀,以及一个合适的帮手。
艾利奥特正制作着的、伪装成手炮榴弹外貌的触发式爆炸装置就是所需的道具之一;被选中的不幸的牺牲者则是桥目前的金主,被人叫做“响尾蛇”的武器二道贩子。自从桥开始为他工作后,响尾蛇经手的单子就日益增多,逐渐在沁礁的军火交易中占据了比从前更大的优势。
五天前,艾利奥特请桥在这件小玩具完工后将它混进响尾蛇的弹药匣里。那个瓦伊凡奸商信任的人不多,当然了,桥算是个特例,不仅廉价好用、在几个月里带来了巨大的利润,并且竟然没有试图向他要求任何更大的权力,只是提出希望每一单生意能有更高的提成。
由桥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了,如果意外炸膛的本质被人识破,那么响尾蛇自己武器的唯一一个调整师本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不论愿不愿意插手,他都会被推到最危险的境地。如此一来,显然是加入这起阴谋最为划算。而区区一个没出师的工匠学徒艾利奥特·格罗夫……谁也不会想到他才是谋杀的主使。
桥怎么也没想到艾利奥特竟会这样直白地要求他参与自己的计划——说得更不加掩饰一点,要求桥替他杀人——并且用这样一种几乎是威胁的方式,根本没有给桥留下任何选择的权利。
“时机正好,是时候还我之前帮你的人情了。”艾利奥特说。彼时他正骑在桥的身上,低低地俯下身,嘴唇离桥的耳廓不过毫厘,而桥被前所未有的被背叛的震惊牢牢攥住,下意识的翻身把艾利奥特压回身下,将他的双腕抓在手里。艾利奥特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似的,并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用那双因先前的情动而泛泪的蓝灰色眼睛盯着桥。“届时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一定会有人想取你性命,但是如果你给我一个可以信任的理由……”他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自知掌握主动权的人常有的从容,但却没有笑意,先前那些因快感而生的朦胧而模糊的暧昧神情自他脸上褪下。艾利奥特没有说完,只是从桥没有实质意义的禁锢中抽出手来,捧着桥的脸,以又一个吻掩盖所有的这一切。
桥不再有心思继续下去,只将艾利奥特推离自己。他早知道艾利奥特固执、任性、一意孤行,和外表不相称地野心勃勃并且从不吝于在私下展现这一点,但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性命会成为这个黎博利少年手中一枚可以轻易摆上牌桌的筹码。
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听艾利奥特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讨论别人的生死,为此直感到脊背发凉。
桥所追求的真相的线索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他只需要沉下心、仔细地搜寻兄长曾开发的技术的蛛丝马迹,进而找到从那起事故中可能获益的人。至于找到之后应该怎么办,他从没想过,也无法可想。时至今日,即使桥在辗转潜入萨尔贡黑市的这两年里已经亲眼看了够多的杀人越货、篡位夺权的戏码,他也从未亲身参与过其中的任何一次。
而艾利奥特的计划如今终于在他面前展开,明明白白地告诉桥,他口中所说的复仇绝不是一句虚言,并且正真诚地邀请他成为共犯。
艾利奥特从床上坐起身,倚在墙边看向桥。”一旦他死了,我就有办法取代他的位置。”艾利奥特看向桥,语气没什么波澜地说,”那些萨卡兹卫队大可以用赤金解决,真正会在乎他的死的人不过只有区区几个,只要及时除掉就不会再威胁你的安全。那之后他的部下就会成为我的部下……”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桥打断他,几乎算得上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开。桥看到艾利奥特失望地望向他。”好吧,你不愿意也没办法。”艾利奥特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那我也只好用自己的命赌一把了。”
几天以来,桥时时想起当时艾利奥特看他的那副表情,而现在,他忘不掉的那一幕和眼前的艾利奥特不觉间重合了起来。
艾利奥特放下手头的工具、扭过头看向桥。”也许……我需要你来看一下这个源石回路的结构?”他说。
他因为炎症引发的高热而眼圈通红,就像流了许多泪似的。先前艾利奥特还觉得眼眶酸热,而现在,那几乎让他想放弃一切抵抗的头痛让这些感官都被掩盖了。
艾利奥特将那个半成品塞进桥的手里,像此前许多次的时候一样,顺势靠在了桥的身上。在瓦伊凡青年就着灯光俯身查看手里的源石器械时,这像极了一个拥抱。他这时才感到自己的肢体确实虚弱无力,关节发酸得连手都几乎不愿再抬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艾利奥特想。
他赌赢了一次。桥没有真的一走了之,而是又回来见他——当桥转身离开时,艾利奥特并没有多少自己还能在这样亲密的关系下再见到他的把握,只能寄希望于桥会因为他的表演而再一次陷入犹豫。现在这一步棋已经获得成效,可艾利奥特仍不能确定桥如今是终于准备接受他的提议,还是依旧希望自己能停下那个计划。
但响尾蛇非死不可,艾利奥特想。在沁礁的所有军火商里,只有他既有了当作跳板的资格,又没有强大到难以撼动。况且这是逼迫桥真正站到他身边的最好机会……
他尝试着集中精力,好好思索究竟怎么再一次说服桥,但是前额那块源石结晶却不停地打乱他的思路,最后,他只能倚靠在桥的怀里断续地吸气。
桥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正准备说些什么,艾利奥特却在模糊的疼痛中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桥必须留下来,无论如何——他没有给桥开口的机会,仅仅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拉他下来接吻。
桥熟悉这一切。艾利奥特故意放纵似的甜蜜的吻、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易碎的身体……
黎博利少年的体温高得吓人。桥知道发烧已经算是矿石病发作症状中最普遍和最温和的症状之一了。在他能看见的范围内,艾利奥特已经足够受这些生长的矿物的折磨,他总是病着、就算没有也总在忍受巨大的痛楚。此刻,他的触碰就像没有重量一样,令人产生他将会就此融化、不复存在的错觉。他滚烫的吐息也一样贴在桥的胸膛上,像火舌飞快地灼烧他。桥感到刺痛,它从少年紧贴着的皮肤和骨骼的内里一下、一下地传来。桥想要躲避这不知从何处来的疼痛,但他抱着这团火,无论如何也松不开自己的手。
艾利奥特向后倒去,拽着桥的领子。那动作太大、太不受控制,以至于椅子都被翻倒,而他被桥捞住才没有摔到地上。桥手中的没有装填内容物的炸弹失手扔在桌上,从那木桌的边缘滚下来,摔出啪嗒一声。
“不要拒绝我……”艾利奥特说。泪珠从他双眼中滚落。
桥无法拒绝他。
也许是因为桥很喜欢他,愿意为他做很多事,也许是更深的原因。事实上他从未拒绝他,除了这件谋杀请求。他半拉半拽地想把黎博利少年抱到工作室角落里的小床上,他的理智和良知使他想要为艾利奥特拿来温水和止痛药,他头脑的更多部分却因为艾利奥特的泪水而一片空白,他只想吻去他的泪水。
该死,桥想,他妈的,该死——究竟从何时开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自己视作艾利奥特的保护者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往艾利奥特的那一边倾斜,以至于他切实地因艾利奥特可能真的将要面对死亡而担忧?
他想不通,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想起艾利奥特在他面前的每一次哭泣: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自己在边陲小镇永远失去了父亲父亲、用含泪的哥伦比亚语说“我们的项目已无法成为现实”。
不要拒绝我,艾利奥特说,手紧紧地攥着桥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沙哑地颤抖着说:“我还是会梦见老师,他的尸体就在那……但我却碰不到他。”
桥什么都说不出,只好一次次地亲吻他。他知道艾利奥特呓语似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是复仇的宣言,他只是想要再多一点力量,这样就可以再多杀一个仇人,也许这样在梦中就有资格离已逝之人更进一步。他在请求桥也成为他手中的力量,而这一次桥推不开他。
有人提出过,性行为所带来的快感可以钝化人对疼痛的感知。从来没有人做过相关的研究,这太可笑了。但艾利奥特想这大概是真的,因为他体内那难以忍受的疼痛现在就像包裹着他的一片海,和快感混作一团,和缓地将他淹没。淌下的眼泪又一次被人拭去了。他又一次被拥抱着。彻底失去意识前艾利奥特抓住最后一丝理智的活动——他赌赢了,桥不会再次拒绝他。
在艾利奥特因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后,桥沉默地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捡起来,连同那个小小的榴弹壳。
他找出止痛药放在床头,然后坐在艾利奥特的硬板床边,又一次看起了他的草稿。这小玩意就是那艘将他的金主送往彼岸的船只,他想,我竟要去做这种事。
可是桥几乎别无选择:艾利奥特想让他留下来。
替他杀人,然后留在他身边;或者就此离开,也许将来成为艾利奥特的绊脚石。在那之前,艾利奥特会以他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进行许多场豪赌。桥找不到缘由,只觉得自己被逼上了绝路,只有遵循艾利奥特的计划一条路可走。不然艾利奥特就会难过、痛苦,还可能会死。桥想,这孩子和他陷在一样的境地里……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离开手稿,转而注视着沉沉睡去的艾利奥特。他没有再想起艾利奥特的复仇和他自己其实不该有任何关系。
艾利奥特醒来之后看到的就是桥那对鲜红的双眼埋藏在刘海的阴影里,在昏暗的灯光中闪动,看向自己。
那是一双下定了决心的眼睛。艾利奥特想,他见过很多,其中不乏为了他付出了生命代价的人……不管他们原本愿不愿意这样做。
他本想轻快地告诉桥他终于做了一个正确决策,只要这件事做成桥也会获得更多源石枪械的情报,有更多机会进行自己的调查。或者他可以像面对别的人那样,说点讨好的甜蜜的话,让桥更感到艾利奥特是多么喜爱他,因而更愿意为艾利奥特付出。
可他无法不去想桥的眼睛,哪怕他现在已经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无法不去想自己在这场孤注一掷的演出中不幸流露了多少真心。在还没有散去的、快要让他流泪的漂浮的痛苦中他感到一丝被抓住的实感。好了,艾利奥特,他想,现在你赢了,这个傻瓜愿意为你而死了。他不会离你而去了,你抓住他了。
他避无可避地思考了许久。到最后,他只是闭着眼睛微弱地说:“……你可真喜欢我啊。”
桥仍在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为自己辩解。艾利奥特什么也听不清。恍惚中,艾利奥特感到在无数将他向下拖拽的力之中,他似乎已经看到那能够阻止自己溺亡的浮木了。可也许他这可笑的人生里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东西了。
他感到绝望。
可不要真的爱上我啊,艾利奥特心想,我已经够爱你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