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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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如何彼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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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睁着眼望着降谷零,动了动嘴,没有说话。降谷零只当他是被噩梦吓傻了,转过身去用脚去够拖鞋,打算去给他拿杯水。他正想起身,便感到衣角传来微弱的力量。

“别走……”

降谷零回过头。他低着头看赤井绿色的眼睛和虚弱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句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赤井秀一回望着他,没说话。

降谷零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被剥夺了拒绝的能力。他伸手,摸了摸赤井的脸,叹了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抬起的脚又放了回来。他坐在床上,手撑在大腿边上,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赤井秀一。卧室的门没关严,留下了一条缝,下过雨的湿润空气从阳台飘进客厅又漫进了卧室,床头灯周围绕了一圈浅黄色的光圈。

赤井秀一看着他,弯起一个有些虚弱的安心的浅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和浅浅的梨涡。他慢慢地抬起胳膊向前伸,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降谷零撑在床边的手旁边差着半厘米的地方。他微微张开嘴,像是想要说什么似的,幽绿的眼泛起暖色的光。

降谷零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垂下了眼睫,沉默地把手后撤了半厘米。随后他又抬眼,看着降谷零。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一切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中央空调隐约的轰鸣声,夏日晚上窗外微弱的蝉鸣,走廊那一头的冰箱致冷机箱的嗡嗡声,包括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那么一秒。这一秒的停滞内,降谷零仿佛灵魂出窍般劈了一半的自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坐在床边的自己。无数的念头划过似乎划过了床边那个人的脑海,无数的情绪在他胸口起伏。愤怒、悲伤、不忍、自厌……多可悲啊,站在旁边的自己感叹。床上的降谷零闭了闭眼睛,吸了吸鼻子。

但也许站在床边的降谷零只是一个幻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知觉已经回到了身体里面,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血液的咆哮。他知道赤井秀一想说什么。或者说赤井秀一在说什么。但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晚上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降谷零这样决定,前倾身体,把手轻轻盖在赤井秀一的眼皮上,感到赤井秀一长长的睫毛在手心颤动,像蝴蝶翅膀一样,他想。

“睡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我看着呢。”

手心的蝴蝶停止了颤动翅膀,降谷零感到赤井秀一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平稳。

降谷零看着虚空发呆,他第一次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抽烟。他走向冰箱,拎出一瓶四玫瑰,随后踏上客厅的阳台。阳台上仍然很湿,雨后的天空并没有晴朗太多,只能看见一两颗遥远的光亮。一墙之隔躺着他的仇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降谷零喝着酒在阳台看了一晚的星星。

湿凉的雾气伴着月色流入他的肠胃,化作一滩泥泞。他陷在沼泽里寸步难行,左看右看,只看到黑夜和黑色的枪口。于是他不再挣扎。远远地,混沌和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矮矮的,小小的,扎着双马尾,小辫子一晃一晃。他认得那个身影。

那是他加入组织以后第一次去执行任务。情报人员的任务一般来说并不包括杀人,他后期执行任务熟练起来以后也会尽量对接触的对象进行转移和保护,但刚开始的时候组织对他的监控很严,他经验也不太够,所以遇到情况只会机械地听从命令。

组织让他去接触一个军火走私犯,他和对方交谈完毕,离开的时候在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女孩。他看到了不要紧,他那时候的监督人——琴酒,以及在琴酒旁边埋伏着的狙击手——赤井秀一。他们都看到了。他记得那时候耳麦里面传来的命令。“杀了她。”

那个小女孩抬头看着他。她穿着粉色的小洋装,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头绳上面有白色的小绒球。是被宠爱着的小女孩,降谷零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宠爱的妈妈,一个有些严厉的爸爸。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她抱着泰迪熊玩偶,也许是走丢了?很难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但她出现了,翘着尖尖的小下巴看他。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小女孩的目光里有什么。也许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候小女孩太阳穴上一闪而过的瞄准红点。

他很快明白,小女孩无论如何都会死,他如果拒绝杀掉她,不仅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反而会失去组织的信任。所以他直接扣动了扳机。消音手枪发出闷响,女孩的鲜血溅在地面上,漫开。白色的小绒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的小小身躯倒在一滩液体上,裙子迅速被深色浸染。黑暗的小巷子里甚至看不出那是红色的血液。

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天。他觉得自己不如就死在那天好了。他接受的教育,他所知道的使命,都是身为警察,要捍卫日本的法律,保护日本的公民。但他在上任的第一次任务里,就去和军火走私犯谈交易,就杀死了一个无辜的民众。

他无法从这巨大的荒谬感里摆脱出来。

他无法用结果正义化自己的选择。一定,一定有比直接杀掉更好的选择。是的,自己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没问题。他一直这么说服自己。他拯救了更多的人。但是他忘不掉那个小女孩,难道为了那些其他的无数的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她就活该作为通往光明道路上的绊脚石死掉吗?她没有错,那有错的是谁?是自己吗?

他的情报让当晚的任务顺利结束,庆功宴上琴酒特意表扬了他杀掉那个小女孩时毫不犹豫的姿态:“真够心狠手辣的,不愧是我们的新成员。”他脸上保持着谦虚而得体的微笑,敷衍着别人对他枪法的好奇心,装着高兴的样子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直到意识不再清醒。他记着自己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想给景光打个电话又觉得太危险,用洗手间里自带的卷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去洗手的时候撞上也在旁边洗手的赤井秀一。

莱伊,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想问这个问题。具体问没问,有没有得到回答,回答是什么,他全忘记了。和任务无关的东西他都忘得很快,可能是酒精伤害大脑的证据。他只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愤怒和仇恨。

他想,他从那天就开始恨赤井秀一了。

因为,如果不恨赤井秀一,他可能就要恨自己了。

“是我加入FBI之后的第十三天。”

这句话打破了周围的寂静。降谷零听到这句话,扭动着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已经是凌晨了,赤井秀一半披着浴袍,赤脚站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半倚在门框上,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降谷零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可能把刚刚想的问题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状态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两个倒霉蛋。

“那是我跟进的第一个大案子。我们包围了一个毒贩的据点,他拿枪威胁了一名人质跟我们对峙。”

“那可真正义啊。”降谷零垂下眼。他有点晕,觉得自己该随便抓点早饭吃然后去睡一觉。他往前走了两步,被赤井秀一拦住。

“我们那个分局当时的狙击手被调到别的任务组去了,只能我这个备用的上。”

“哦,我知道结局,天才枪神完美地击杀了犯罪分子,任务成功。我要去睡了,麻烦让一让。”

赤井秀一抓住他的手。“你太高估我了,Zero。我当时枪法……并不准,加上心态也不够稳。那一枪打偏了。人质死了。狙击是后来练出来的。”

“怎么,你要跟我说你遭受的处分吗?我不会同情你的。”

“不……他们没有处罚我。他们说我做得对。绝不能让恐怖分子觉得自己有谈判的筹码。他们赞赏我的决断力。”赤井秀一这样说,把降谷零拉到自己面前。他用额头抵着降谷零的额头,眼睛对着眼睛,仿佛这样心就可以看到心:“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属于那里。”

“那你怎么……”

赤井秀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因为我也不属于任何其他地方。”他似乎不打算再解释,就这么圈着降谷零,如果忽视掉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墙,仿佛在拥抱他一样。清晨的冷气里他的身躯是唯一的温度,降谷零觉得自己似乎更晕了,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举动,但他伸出了手,抱住了赤井秀一。他本来打算抱一下就松开的,但他感到赤井秀一的肌肉绷紧了,刚反应了一下,就被赤井秀一紧紧地搂住了。

“你可以再恨我一点,Zero。”降谷零听到他这么说。随后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大概他会觉得赤井秀一在嘲笑他吧。但今天早上他没有这种心情。他太累了,也太难过了。他只需要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忘记那些过去。他抬起头,目光和赤井秀一的对上。赤井秀一正专注地看着他。

“赤井秀一,吻我。”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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