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安】结局之后-Disfigured

黑衣组织被捣毁半年后,由于公事FBI借住在日本公安的公寓里,为期两周。 Unhealthy relationship,慢热,连载,两个人都不能放下过去,彼此折磨又互相舔舐伤口。内容大概比较日常,吃不咸不淡的饭,打不咸不淡的架,做不咸不淡的爱。

文:烬楠 - But there's no kiss goodbye Only the end Only the night

- When legends end, our heroes retire into their disfigured frames, haunted by ever-burning memories that never die. -

降谷零最近养成了吹海风的习惯。白天在警局处理完事情,晚上开着RX7去东京湾,车的后备箱备着一箱啤酒,每次拎一瓶,坐在堤上对着霓虹灯和月亮的倒影喝干。也不是什么好酒,超市200日元一罐的牌子,就着海风凉飕飕地下肚,一点点涩,一点点咸,他喜欢那种味道。

捣毁黑衣组织半年了,他拒绝了上面给他安排的休假。但即使这样,不用卧底的生活还是无可避免地像旧了的皮筋一样松垮下来,多了许多无法忍受的空闲。

倒不是说会有闪回什么的,他甚至连梦都很少做。只是睡眠很差,一晚上会莫名醒好几次,有时醒了再也睡不着,就睁着眼睛等天亮起床上班。被人问起来眼下青黑,也只自嘲一句“老了”,在别人“瞎说什么,降谷君明明看起来年轻得很”的安慰声里面扯着招牌笑容发呆,因为还不适应新的称呼。

除开黑眼圈,他的外表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金色的短发小麦色皮肤,如果愿意的话仍然可以顶着一张娃娃脸混在大学生里招摇撞骗,笑起来像一只猫。

今天他在警局磨到晚上九点多,连办公室都来回扫了两遍,才出来开车去东京湾。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直到降谷零左转的时候发现后面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辆红色的斯巴鲁360。他只当没看到,依旧开到自己常去的渡口,下车的时候仍然只拿一瓶酒。

月色清亮,他坐在堤岸边,喝得比平常慢了一点。不过喝到一半他也没听到什么声响,只觉得坏了兴致,啧了一声,晃了晃瓶子,慢慢站了起来。耳朵捕捉到了车门关上的声音,降谷零收回了迈出的步子,抬头看过去。

月光很亮,能叫他看得很清楚来人的样子。那人头发又蓄了起来,留到一个半长不短的尴尬位置,逐渐走到他面前。他开口打招呼:“哟,FBI。”

赤井秀一在他面前站定了,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这个?”降谷零又晃了晃酒瓶,玻璃瓶子折射出旁边大厦炫目的灯光,“我们的小牌子,拿不出手,可没法招待喝惯了好酒的亚美利坚FBI王牌搜查官啊。”

赤井秀一把手收回去,从兜里捞出根烟。东京湾晚上的风很大,他点了两次都没着,红光闪了两下就灭了。他没办法,咬着烟头看着降谷零。

降谷零也看着他。海风从他们中间吹过,他握着酒瓶的手指突然觉得玻璃有点凉,换了只手拿,抬脚向前走。离赤井秀一还有一步的地方,他停住上身前倾,右手替赤井挡住另一边。赤井又按了下打火机,这回终于点着了,小小的橙色火星一闪,照出赤井墨绿的眼。

他吸了口,吐了个烟圈:“谢了。”降谷零被呛得咳了好几下,把剩下半瓶酒往他右手里一塞。“如果你不介意我口水的话,给你了。”

赤井抓住,挑眉扫了他一眼,他哼笑:“边抽烟边喝酒死得快,我走了。”刚抬脚被赤井一步挡住。降谷零不想打架,也懒得问为什么,于是往旁边迈了一步,转过身站住了。

今天的月亮真的很漂亮,旁边一溜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东京湾的海浪有规律地拍打在堤岸上。这是少有让降谷零觉得安慰的景象,就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还是有点价值,而不会被那巨大的空洞吞噬掉。

诸伏景光。

或许是赤井的出现扰动了他的神经,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他在捣毁组织的那一次大战后从来没想过这个名字,他把它供在记忆的神龛里,挂上巨大的南京锁,丢进无人问津的角落。他以为这个名字就会这样了,一辈子在那积灰,偶尔被人提起的时候他只需要稍微适应一下再把它扔回它该呆的地方。他憧憬过的,极珍视的,温柔的,体贴的,被赤井秀一逼到自杀了的,卧底搭档。

降谷零发现,他几乎已经忘了诸伏景光的样子。

他哽了一下,朝赤井喊了一句:“我再拿点酒来。”便踉踉跄跄地跑到车的后备箱,把装酒的箱子拎了出来。这箱是新开的,只拿走了一瓶,剩下的仍然很重,沉得几乎绊了他一跤。他拖着这箱子酒蹒跚到赤井身旁,问他:“FBI,你喝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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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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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做了梦。梦里他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大喊着景光,景光,那个人跑着跑着不动了,他走近一看全是血,红色裹住他,视野里只剩赤井扛着AWM狙击步枪,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他无法呼吸,猛地一撑,坐起来了。

宿醉的后果是头痛欲裂。他昨晚喝掉了大半箱子酒,直到不省人事。记忆逐渐回笼,生物钟的强制唤醒让他意识到自己今天要去上班。

“见鬼。”

所幸,他是在自己家醒过来的。好事啊,他从床上跌下来的时候想,没被丢在大街上。如果是自己遇到喝昏了头的赤井,估计早一枪把他崩了。

门口传来咖啡和烤吐司的气味。他低头,身上穿着睡衣。他把衣服扒拉下来,扯了条浴巾冲进浴室。酒味熏得厉害,他把水开到最大,头靠住了墙。FBI还在这个屋里,而且身上的衣服也应该是他给自己换的。什么意思?降谷零甚至能听到自己大脑运转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像锈掉的齿轮相互摩擦。

五分钟后他擦着头发出了浴室,正好撞到衣冠楚楚的FBI端着装着两个煎蛋的盘子。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你怎么还在这?”

“任务。”赤井秀一把瓷盘摆在木桌上,发出有点沉闷的声音。“要合作,”他说,墨绿的眼睛直直盯着降谷零:“我没地方住。”

放屁,降谷零想,你会缺地方住?

他正盘算着怎么把人轰走就接到风见的一通电话,大意是告诉他黑衣组织后续的一些事项要和FBI对接,对方派了赤井秀一,由于文件没办下来,只好暂时安排他住在和他比较熟的朋友——降谷零——的家里。

“他要住多久?”降谷零夹着手机给自己套上一条裤子。上半身还残留着洗完澡的水,现在已经有点发凉了。

“最长不超过两个星期吧,”风见在电话那头想了想。“他说昨天找您叙旧喝了点酒,您一直没怎么休息,今天已经给您批了一天假了。”

好家伙。降谷零咬了咬牙,“知道了。以后不是我本人来申请一概别搭理。”他扭着腰单手把穿好的裤子脱了,在衣柜里面掏平时的衣服。电话那头的风见听出了他的不满,赶紧讨饶以后挂了电话。

“两周?你缺这点酒店钱吗?”降谷零抱着胳膊一屁股坐在饭桌旁边的椅子上。不用工作,他简单穿了白色T恤和九分牛仔裤,岔着腿的样子让人想起没家教的学生。

“很方便,”赤井秀一答非所问:“你家离警局这么近。”他把装着吐司、煎蛋、火腿的盘子往前推了推:“没你做得好吃,填肚子还可以。”

“所以你要干啥?还替我请了假。”降谷零不理会他的示好,不依不饶。

赤井秀一像是无法忍耐似的抿了抿嘴:“张嘴。”声音里带了久违的戾气。

降谷零下意识张开了嘴,被塞进了吐司的一个角。对面的人完全没理会他的这个问题,起身道:“咖啡好了,我去弄点。”他顿了顿,脸上带了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放心,我不会下毒。这两周饭我做,算是作为借住的交换。”也为了防止降谷零给他下毒。“先别拒绝,再想想嘛。住在一起也方便下手,不是吗?利用这个机会来杀我吧,Zero。”

降谷零自然想骂他不要叫自己Zero,不过他嘴里塞满了有黄油和奶香味的吐司,只能任由敌人逃之夭夭。他机械地咀嚼早餐,觉得赤井秀一这是在挑衅。FBI知道我恨他,他根本不介意。

那就不要怪我了。你既然敢住,就该料到风险和下场。他捏着吐司的手紧了紧,在松软的面包表面上留下几个紧实的白色指印。

赤井秀一端着壶回来的时候看出来他的默许,便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我上午去买点东西,一起来吗?”

“不了。”降谷零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备用钥匙在门外奶箱的夹层里,自己拿。提前打个招呼,我家小,你要住只能跟我挤一张床。”他嗤笑一声:“我可没FBI薪水高。”

“不会不方便吗?”赤井秀一意有所指:“你睡得是双人床,你的……会介意吧?”

“不会。”降谷零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刚决定搬进这间公寓的时候,景光开玩笑说离警局这么近,以后回不了家过来打地铺会很方便,他才买了双人床。后来这张床还来不及完成它的使命,他们就都上任务去了。至于其他,他解决也只是去酒店,从不带人回家。他意味不明地哼笑:“让我准备这张床的人已经死了,便宜你了。”

赤井秀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恶意沉默了一下,喉咙发涩:“那我出去了。你的车昨晚给你开回来了,就在楼底下。”

降谷零挥了挥手:“快滚。”

赤井秀一出去了。

房间里便无可避免地安静下来。降谷零把早餐吃完,喝了咖啡,把杯子盘子洗了,擦干了手。他走进书房,把桌子最下面的抽屉拉开,抽出压在杂物下面的相簿,翻开黑色的牛皮封面。

他的指尖在相片间穿梭,直到停在警校五人组的照片上。那是他们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照的,站在最左边的叉着腰是伊达航,脸上是他作为大哥一向有的那种爽朗的笑;他右边站着的是松田阵平,照常松开衣领下的第一颗扣子,露出锁骨,难得没戴墨镜,年轻的脸眺望着远方;荻原研二坐在松田的脚下,托着下巴看着镜头,有点凌乱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很认真地在听着什么;景光坐在最右边;他自己背对着镜头。他还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们从警校毕业,第一次穿上警服。那时候,松田还在嚷嚷着要当警视总监,荻原还在和松平打赌约酒,伊达航还是那个杀不死的刑警 ,景光在做着父母被杀的梦,和他相依为命。那时候他们一样地年轻,一样地对未来充满期待和憧憬,怀揣着彼此不同却一样热情的梦想。

早上九点钟的阳光懒洋洋地趴在塑料薄膜上,晃得那一张张年轻的脸都模糊了,只有他的背影依旧清晰。那些人都离他远去了。是的,他们都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只剩他一个人保存着那些无用的记忆。他很少怀念过去,现在却仔细品味着这新鲜的苦涩味道。好冷,降谷零想,好冷。他垂下头,一句喃喃从嘴边逸出,在房间里低低地落下去:“我在干什么……”

给景光准备的床拿来给逼死他的人睡。哈哈。

赤井秀一往降谷零衣柜里塞自己的新衣服时,注意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相框立在那。保存得很好的相片已经有些褪色,但仍然能看到五个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灿烂。其中有两个还是他的老熟人。

他垂下眼,看到自己胸前的挂坠。那里面有女人和他的合照,一样笑得春光明媚。额头抵上衣柜的门,赤井秀一捂住自己的眼,苦笑道:“明美……”

人活着不免要欠很多债,他想。等我还完这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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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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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在垃圾桶里面看到一个吊坠。里面镶着照片,戴着针织帽、抿着嘴的长发男人和笑得明媚灿烂的天真女人,是赤井秀一和宫野明美。卧室的垃圾他刚倒过,此时空荡荡的垃圾袋里静静躺着一具尸体,像是作为对他床头照片的某种回应。

哦,真可爱。降谷零抿着嘴唇,似乎能品尝到咸腥的味道。可是有些东西不是你表演出来就是那么回事了。

他拽起银色的链子,掂了两下。阳光被反射得在墙上乱转,仿佛缀了一墙的星星。银链在空中一跃,稳稳地落在双人床靠右一侧的枕头上。

赤井秀一在厨房做午饭。降谷零站在自己的卧室里,从未感到这样的无聊。无聊到他开始思考怎么杀死赤井秀一。

杀人——似乎应该是他的强项。他在组织卧底期间干过不少“脏活”,对这种事情根本轻车熟路。降谷零在床脚坐下来,仔细盘算:下毒,氰化物不难搞;近战,他的枕头下一直藏着一把短刀,总可以半夜趁着赤井秀一睡着拔出来把他捅了;枪杀,床头柜拉开就有一把HKP7型警用手枪,300米的秒速保证了他可以一击毙命。不过这些地方太常见了,是不是——

他连忙从床脚爬起来去确认,枕头下——好的,刀还在。他把枕头丢回去,又扯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他的宝贝儿,他的恋人给他的定情信物——那把黑色的HKP7,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降谷君?”

狗屎,他怎么连开门声和脚步声都没听到?降谷零抄起抽屉里的枪,拉开保险,转身将枪口对准了声音发源的方向。

赤井秀一被枪指着,绿色的双眼波澜不惊地望向降谷零。

降谷零端枪的手向来很稳,这次也不例外。扣下扳机——他就可以杀死这个人。降谷零眯了眯眼。对面的赤井秀一看起来没有任何抵抗的打算,在他枪口下就是垂首待宰的羔羊。这一刻,他享有随意摆布这个人生命的权力。这个念想让他不由得舔了舔下嘴唇,长久干涸的躯体发热,心脏也开始怦怦直跳。

窗外的蝉鸣同降谷零的血液一同聒噪起来。杀了他——杀了赤井秀一。这颗子弹会带着300米的秒速击中他的心脏,这个高大的男子就会像一团腐肉一样倒下去,蜷缩在他的脚下,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胜利果实来得这样轻易,甜美的电流窜过他的身体,带来痛苦的战栗。

景光,景光,你能看到吗,你马上就要看到了,赤井秀一的血,喷溅到这间屋子里。降谷零的唇边几乎要浮现出病态的笑。那时候,到处都会染上红色,就像,就像——

当初的你一样。

这句话如闪电劈开降谷零的头颅,让他的天灵盖一阵发麻。

“咚”,一声闷响,黑色的HKP7轻轻落在毛绒地毯上。

降谷零跌坐在地,指尖泛白,胳膊乏力地垂下。他瞳孔收缩,浑身无法控制地痉挛着,心脏带着抽痛高速跳动,仿佛要跃出这副躯壳。他感到呼吸困难,五脏六腑都像洗衣机里的抹布,带着下水道里的污染脏脏地搅成一团。混乱中他天旋地转,脑子里只觉得下一秒就会死去。痛,景光,我好痛。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不想这么丢脸的,但是事实就是滚烫的东西正从他眼眶外溢。他都快记不起上次这么狼狈是什么时候。警校?还是再之前?他好久没哭过,狠辣狡猾的波本是不会哭的,聪明机警的安室透也是不会哭的。降谷零可以哭吗?也许降谷零可以吧。请原谅他暂时的软弱吧,降谷零祈祷着,曲起腿,把脸埋到膝盖里,发出啜泣。

赤井秀一注视着地上那个蜷作一团的人影。阴云凝在他的肺腑间,他去客厅拿了盒抽纸摆在那个破碎的灵魂旁边,退出房间,掩上了房门。

餐厅的饭桌上,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炖菜仍然冒着腾腾热气。白色的雾积压在空气里,他逃似的打开公寓大门,趿着拖鞋把厚厚的防盗门甩上,长呼出一口气。

刚刚还笔挺的后背塌了下去,他倚在墙上,很想抽烟。手伸进裤兜,有冰冷的触感。他一愣,抓出来一把子弹,是他之前放衣服的时候从床头柜里那把枪的弹夹里卸下来的。金属沉甸甸地缀在他的手心,挂着他的心向下,向下……

他以为自己够坦然。回日本,和降谷零把事情谈开,把自己的歉疚补偿明白,然后一次性做个了结,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特工本能让他在看到枪的那一刻把子弹拆下来,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自己都没有印象。诸伏景光是自杀,赤井秀一再次和自己确认,那个人为了不暴露更多的情报自杀了。当然,他对那位警官的死亡仍然要负部分责任。他要把真相告诉降谷零,然后随便那人怎么处置自己——打他一顿,或者杀了他,都可以。这样起码他去下面的时候能干净一点。

好吧,他承认这其实是一个奢望。赤井秀一从另一个兜里掏出烟来,打上火。燥热的夏日楼道里十分阴凉,熟悉的气味让他稍稍安下心来。他这样的人,浑身上下就没有干净的地方,所谓的问心无愧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降谷零拿枪指着他的时候,本来是个好机会。那个人心神不宁,对于赤井秀一来说,夺过没有子弹的枪,趁着他震惊的时候反制,压着他把事情说清楚,这个计划实行起来轻而易举。可真到了那一刻,赤井秀一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那个人自己都没发现吧,那样差的脸色,那样枯黄的发丝,那样瘦削的身材。难怪自己替他请假时他上面会一口答应,他实在看起来风一吹就能散架。勉强让他维持人形的是一种麻木的惯性,赤井秀一抽着烟,看着白色从指尖逸出,思绪飘散。

也许他不该来,赤井秀一反省。他把那个人的惯性撞散了。现在降谷零还可以用仇恨撑起来,但一旦说出真相,他可能就此彻底垮下去了。世界上本来有些事情没必要讲得那么清楚。他看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发呆,觉得有点不上不下的。

而且降谷零居然哭了。苏格兰死的时候他都没哭过,一声声地堵在赤井秀一的胸口,呛得他想呕。

他习惯性地想去确认自己项间的重量,没摸到的时候一阵发愣,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把它丢进卧室里的垃圾桶。

如果抛弃过往能像扔掉东西一样容易就好了。赤井秀一叹了一口气,又抽了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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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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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收拾好自己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阳光从西边斜斜打入客厅,餐桌这一侧笼在淡蓝色的阴影里。

他没什么胃口,头也疼得厉害,把饭菜蒙了保鲜膜扔进冰箱,瘫在沙发上。空气里有烟草味,但赤井秀一并不在房子里。出去了?

他又陷入那种没有要做事情的空茫。刚刚的对峙教他再次想起景光。降谷零并不是个念旧的人,他平时繁忙的生活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想这些事情,现在闲下来,那些回忆就像洪水涌入他干涸的心。他想起在警校,第一次切菜的时候刀都不会拿,那架势简直要把菜板劈成两半,景光笑着捏着他肩膀叫他放松。荻原偷了教员的车子带他们出去兜风,回来不出所料被罚跑,景光特意做了大餐来安慰他,还有……

他们在卧底期间谈起过的,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如何面对彼此的死亡。

安室透猛地挺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车钥匙在昨天的裤兜里,他又去厕所里照了照镜子。眼睛有点肿,没办法,他用梳子把头发梳整齐,又看一眼镜子,点了点头。

这样子虽然有点狼狈,但是景光那样的人一定会体谅的。

RX-7停在了陵园门口。当时诸伏景光死亡以后降谷零只能把他匆匆埋了,现在组织已经端掉,他把尸体转移到了殉职警察专用的墓地。盛夏的午后时分灼热异常,饶是他穿着短袖仍然一出车门额头上就蒙了一层薄汗。降谷零从副驾上拿下几大捧白花,黑色的皮鞋踩在灰色的老旧石砖上,缝隙里丛丛点着几簇碧绿。四名挚友都长眠于此,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降谷零慢慢地沿着步行道在墓碑间穿梭,分别在伊达、荻原、松田碑前摆上一束花。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仍然选择一一读过墓碑上的铭文。除了名字,生卒年,还有殉职理由。由于都是根据官方档案刻的,信息都写得十分简明,冰冷冷的文字在酷暑中给他带来一丝凉气。这些里面有保护人质牺牲的,有执行任务中出意外的,有在恐怖事件中坚守岗位最后被压死的……那些见过和没见过的名字,如一颗颗石子,沉沉地坠入他心灵的湖底,虽然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但悬在湖面上的白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渐渐地透出一些太阳。

四个人里景光的墓在最后,降谷零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其实按时间顺序,他并非离去最晚的,但由于坟新迁过来,所以排在最末。这地方刚动过土,地面光凸凸地裸着,野草整齐地围出一个矩形,打磨光滑的黑色墓碑仍然是崭新成色。

降谷零把最后一捧白花放到他的碑前,鞠了一躬。碑上还放着别的花,流着露水鲜嫩欲滴,应该是刚放上去的。降谷零只当是同僚来祭拜过,慢慢地蹲下了。

“对不起。”

这句话风似的轻轻地拂过墓碑,还没来得及到达野草框住的范畴便湮灭在尘埃里。

“我违背了约定,对不起。”降谷零低着头,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们在卧底时曾经对死亡有过约定。

他摸着那刻印到墓碑上的凹痕。诸伏景光四个字用的是官方报告规定的字体,公安厅是这样的,没有特殊,死了以后不过只剩一个墓碑,档案里有个编号,然后就被彻底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

“这样不是很好吗?”景光曾经笑着跟他讲。

不好,一点也不好。降谷零当时在心底顶嘴,面上只把脸撇到一边。景光当然看出他的抵触,笑着跟他讲,“我死了以后,你可不许来看我。”

背后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像草地被人踩过的声音。降谷零迅速起立,但因为站起来过猛脑补缺血反而一阵眩晕,在恍惚的黄色光晕里看见了那个人。

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午,此刻看到赤井秀一也只是疲倦,并不想再做什么争斗。起码今天不做了。他沉默地看着赤井秀一走到自己身边,停下。

赤井秀一比降谷零高一些,此时他的阴影罩在降谷零上,把他从窒息的毒辣阳光里拯救出来。但降谷零仍然感觉到自己血液温度在上升,有什么东西违背他虚弱的意志,沸腾着从身体里向外喷射,他不能控制地张口,声音干涩无比。

“……景光,他。我们之前聊过的。”话甫一出口,降谷零便知道自己憋不住,索性放任自流:“如果我死了,我要他给我立墓碑,最漂亮的那种,给我的名字题字,官方字体太丑了。我要他必须带着其他人每年来看我。不许忘了我的生日,不许忘了我喜欢的黑森林蛋糕,不许忘了我最喜欢的花,都要带过来。”他垂下头,攥紧了拳:“他当时笑得不行,说好喔,说Zero你放心啦他一定不会忘的,说要是他忘了欢迎去他梦里揍他。”

降谷零注视着自己的五指慢慢松开。“人为什么会希望自己被忘掉呢?”

这句话也许是在问他身旁沉默的赤井秀一,也许只是一个不需要得到回答的反问句。总之它从空中飘落,掉到墓碑基座的台面上,像一片掉在地上的雪花,融化了。

赤井秀一没有出声。

“景光说,如果他死了,他希望我全忘掉。不要管尸体,不要去看他,不要给他送花。为什么人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降谷零这样总结着,声音有点抖。

“我不想忘掉他。如果连我也忘了,”他的声音低低落下去,碎不成声:“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躺在墓地里。”

“赤井秀一,那样不是很寂寞吗?”

赤井秀一沉默地侧过身,看着他。透过他紫色的虹膜,透过他红肿的眼眶,透过他打理过但依然枯糙的金发,看到一个融化的雪人:明明在阳光下发亮,可是下一秒马上就要消失。你也很寂寞啊,他想。他的心脏有些莫名地揪疼。

“不想忘就不忘吧。”赤井秀一张开双臂,把人压进怀里。

降谷零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在片刻惊讶后垂下了眼。温度从身体相接的部分传来,赤井秀一的臂膀支撑着他的身躯,让他不再觉得那么精疲力尽。

他太需要一个拥抱了,即使这是来自他的敌人。

“他不会怪你。”赤井秀一说着,手探进降谷零的头发,一下一下顺着。多么像啊,他想。苏格兰——他还是习惯管那位公安卧底叫苏格兰,他和明美多像啊。一样地温柔,一样地善解人意。

“明美她也……”赤井秀一迟疑地说,这是他少有会谈及宫野明美的时刻。明美当时也笑着说,当然你不会听,但是这只是我的一点希望。请帮我保护好我的妹妹,其他的事情都忘记吧。他的指尖顿住了,他想,他并没有辜负明美的委托。赤井秀一并不擅长梳理自己的情感,也并不擅长安慰人,因此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断在这里,流入蝉鸣的聒噪静寂。

午后的阳光里他们紧紧相拥,心脏相贴,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暖风袭过,赤井秀一已经蓄了一阵的头发扫过降谷零的脸,有轻微干燥的烟草味。这一瞬的温暖太令人留恋,他忍不住伸手,环住了赤井秀一的背。

“你的吊坠,看到了吧。”他喃喃,闭上眼:“赤井秀一,你不要忘了宫野明美。”

我也不会忘记诸伏景光。

所以你等着,我一定会送你下地狱的。我只是今天没力气了而已。明天,明天我绝不放过你。

赤井秀一的手又在他发间动了起来,一下下顺着。降谷零感到赤井秀一的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头发上,手指的温度有些灼热。

“好。”赤井秀一说。这一个字打着旋落在降谷零耳边,像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像是没有听懂。

“好。”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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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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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从下午到晚上一直看着太阳发呆的时候吗?如果你有过,那你就会知道: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中间有一个阶段,太阳斜斜地悬在半空,撒下并不亚于午间的明亮光辉,可它失去了温度,落在身上也不会让人感到灼热了。

赤井秀一有这样的经历,在他卧底出任务等目标的时候。

那天的目标格外难搞,他从中午一直趴在楼顶趴到晚上,确认击毙了以后坐上苏格兰的车。降谷零——那时候还是波本,浑身是血地晕在后座上,苏格兰甩追兵猛打方向盘车身急转弯,波本因为惯性倒在自己的肩膀上,因为压到伤口发出无意识的两声哼哼,皱着眉头。他的脸颊全红了,体温也高得吓人,赤井这才意识到他在发烧。

波本当时趴在他肩上,烧得神志不清一塌糊涂,很委屈地叫妈妈,语气可怜又伤心。那时赤井秀一心上的茧还没有手上的厚,悄悄地把波本摆成脑袋枕在自己肩上的姿势,轻轻拍他的背拍了一路。

他记得波本金色发尾轻轻刷过指尖的柔软感觉,像夏天傍晚柔软的风。这记忆和眼下的情景重叠起来,但又有些不同。那时候波本固然和他针锋相对,可是还没有现在这样的深仇大恨;但现下降谷零并没有推开自己的拥抱,或许他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赤井秀一沉思着,有些捉摸不透。

等他回过神来,阳光已经开始凉下去了。

降谷零埋着头,没有言语。赤井秀一的胸膛宽阔而温暖,这种安全感让他莫名怀念。现在眼前的这个人跟回忆中的沉默寡言的黑衣组织成员莱伊和借住在工藤宅的笑面虎冲矢昴给他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是一种赤诚到了纵容的感觉。

纵容啊,他徐徐咀嚼这个词。两个音节在唇齿间弹跳,落入心灵的死水一滩。湖面泛起一圈縠皱,很细微地漾开了,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他推了推赤井:“回去洗澡,一身臭汗的。”赤井秀一笑笑,摊开手。两个人一同向陵园门口走去,斜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像是几乎倚靠在一起的模样。

当然,只是几乎。

他们各怀心事地回到公寓。降谷零嫌弃衣服被汗黏在身上,直接冲去洗澡。赤井秀一打开冰箱,看到中午剩下的炖菜。没吃饭?他的眉毛皱了皱。

降谷零出来的时候赤井秀一在热菜,那抱着胸皱着眉毛的样子站在厨房门口简直像个门神。他朝赤井点个头算是打招呼自己洗完了,赤井秀一会意颔首走了,降谷零径直去翻冰箱。

搜查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他踹上冰箱门,几大步跨到卧室,伸手一推门,劈头盖脸问:“你把我冰箱里的啤酒扔哪了?”

赤井秀一刚脱了上衣,大大小小的伤疤点缀着精壮的身躯。他转头,没了针织帽束缚的头发蓬在脸旁,柔和掉凌厉的脸部线条,给眼睛投下阴影。他语气颇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降谷零把脸一扭,说道:“我在冰箱里屯的啤酒。”他又把头转过来,问:“你丢的?”

赤井看着他红红的耳尖,有点想捏的冲动。只有这事吗?他爽快地应下来:“是。”弯下腰继续脱裤子。

降谷零皱眉,美国人作风未免有点太过开放。纠结这种事情未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但降谷零确实没法眼看着赤井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只好又把脸转开,问:“为什么?”

“就丢了。”赤井秀一简短地答,看着降谷零这副样子,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上前。降谷零显然还在状况外,等他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被赤井逼到墙上。赤井垂眼看他,眼尾上挑,问:“怎么?有意见?”

“那是我的酒!”降谷零一拳招呼了过去,被早有准备的赤井截住,二人过招了几回合,降谷气喘吁吁地赤井被擒住双手,按在头上。房间气温上升,二人呼吸交错,身影重叠,彼此心跳清晰可闻。夕阳给屋内景物敷上一层红,在降谷零的眼前跃动起来。

“过期了。”FBI对日本公安解释,笑笑的样子显得心情很好,嘴角也上翘,声线压到一个愉悦的音色:“再说,空腹喝酒对健康不好。”

赤井秀一确实变了,降谷零判断:他以前不会这么笑。当然冲矢昴日常一副笑面虎的样子,但那很假。他撇了撇嘴,很随意地讲:“挺好的。早死早拉倒。”

赤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知道这不是一句气话,降谷零是真的这么想的。房间里仍然铺着漂亮的红色,但凉意从光线触碰不到的死角里匍匐而出,和寂静一样席卷了客厅。

赤井秀一闭着嘴。此刻他有很多选择来填补空白。比如,利用降谷零对自己的恨意刺激他活下去,比如,利用诸伏景光的话来绑架降谷零的意志;虽然他不擅长语言,但是在FBI也是学过一些稳定情绪的话术的。他可以选择“你死了就没法杀我”,也可以选择“你这样对不起诸伏景光”;他知道这些话的效果。他讲过太多这类话,假意或真心。

但赤井秀一开不了口。

他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云母一样漂亮的蓝色眼睛。那只猫养了半年病了,他很喜欢它,所以拿药吊着命,四处求医。后来找到一位,做检查后给出的建议是安乐死。那双眼睛的色泽其实是遗传重病的表征,即使治疗也不会起作用,它每时每刻都活在疼痛里。

他同意了安乐死。让一条生命出于一己私欲而让其在痛苦里过一辈子,这种事他做不出来。就像此刻,那些话或许能激起降谷零的斗志,但那效果只是暂时。一个人的生命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任何其他的人或物该成为其存续的理由。

降谷零刚刚讲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他想到那只猫。好像能听到降谷零在他耳边说不要,说好痛。

“赤井秀一!你抓疼我了!”

原来不是幻觉。赤井秀一讷讷地松开降谷零的手腕:“抱歉。”他想事情太入神了,手指下意识用力,在降谷零的手腕上恰了一圈红印子。

“倒也不必那么丧气,”降谷零甩了甩手腕,冷笑道:“世界上少了个想杀你的人,不是很好吗?”

赤井秀一没有接茬,他的脸半隐在半面覆着红色半面隐入黑暗,像一尊雕塑。门铃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好了好了别傻站着了。”降谷零把这尊雕塑往浴室推。

“零君。”赤井秀一叫住他。

降谷零彼时正在门口,他一手撑在门上,转过头来看赤井秀一,眼睛漂亮到让人心痛。赤井秀一转过了身,不让降谷零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低低地在浴室的湿气里晕开:“如果零君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这句话语在浴室狭小的空间里直直坠向地面,撞在瓷砖上,但却没有反响,只留下一滩氤氲的水渍。“这样啊。”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道。“那我先谢谢你了。”

他关上了门。

赤井搓了搓手指,松了一口气。降谷零对自己并不是纯粹的仇视。如果他真那么反感自己,他刚刚就不会追问自己扔掉酒的原因。真好。他弯腰去看摆在水池上面的瓶瓶罐罐标签,哪个是洗发水?下午闻到,还挺好闻的。

降谷零背靠在门上,闷闷地喘了两口气。赤井秀一不希望自己死。这认知像冰雕的玫瑰插入他的心脏。他应该高兴,为赤井的坦诚,为赤井的纵容,但事实是他不停战栗,浑身发凉。他真的要杀死赤井秀一吗?

门铃又响了两下,他深呼吸,捏紧拳头:是的,他仍然要杀赤井秀一。

降谷零拉开家门,小哥抱着箱子站在门口,看到脸打招呼道:“降谷先生?您的波本。”

他接过箱子,是冰库里刚拿出来的,纸壳上还留着冷气,让他忍不住又抖了抖:“谢谢。”

“您好久没让我们送酒了,最近有什么事吗?”小哥拿出单子递给他。

“有个老朋友来做客,招待他用的。”降谷零把箱子打开,拎出两瓶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清澈的瓶内轻微晃动。

“那你们感情一定不错。这酒虽然不算贵,可也是有特殊意思的。”

降谷零笑着接过单子,解释:“不,没那么复杂,只是我单纯喜欢喝罢了。”

“啊!对不起!”小哥有些尴尬,降谷零把签好的单子递给他。“降谷先生再见!”

降谷零关上门。好吧,他承认,他刚刚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爱喝这个牌子的不是他。

是景光。

他刚刚翻冰箱的时候确认过了:藏在隔间里的纸包没被动过。他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搀在酒液里喝下去十几秒就能毙命的好东西——氰化物。湖心再次剧烈波动起来:他只需要多撒娇,多提几下景光,多劝几轮酒——

赤井秀一推开卧室的门,降谷零猛地抬起头。

此时,最后的一点夕阳隐没在地平线,只剩玫瑰色的天际,晕染到鹅黄、藕合,最后融入澄蓝的一片,映着赤井秀一的眉眼。他看到降谷零手里的酒,挑了挑眉毛。

“四玫瑰啊?”

降谷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笑得如一朵迎风招摇的三月桃:“招待客人嘛。”

赤井秀一把卧室门关上,语气欣然:“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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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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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公寓的餐桌是黑色的,铺了深蓝底白线方格的桌布,白瓷的碗放在上面能在光滑的侧面映出一个个小方块。

赤井煮了饭,热了中午的炖菜。降谷布好碗筷,从橱柜里面摸出玻璃酒杯,洗了洗。这杯子好久没用过了,他搓了三遍才确认没有灰沾在内壁上。深红的液体随着咕嘟嘟的声音流进海波杯,木质香气在空气中弥散。

赤井把菜端过来,坐下了。降谷自顾自喝了一口,奶油蜂蜜香气伴随轻微的麻痹感从口舌滑入腹腔,他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还是记忆力熟悉的味道。

赤井秀一给两个人盛了饭,笑眯眯问降谷:“是不是该说’我要开动了’?”

降谷斜斜一眼睨过去:“你真敢吃?不怕我动手脚?”

赤井拿起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倒了点酒。“怕还是要怕的,”他把杯子往前一伸,“干杯。”

降谷和他碰了杯,两人一口喝干。

“没想到你爱喝这个。”赤井若有所思地说道,以前卧底之时他没见过波本喝四玫瑰。那时候的波本在酷爱野牛踪迹,温克尔喝不到,威廉罗伦12年总是有的,再不济也是古典风华;他没想过波本还会喝四玫瑰这么……平易近人的牌子。

降谷零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拆了。监听器别装我房子里。”

“没装。”赤井顿了顿:“我耳朵好。”

屁咧,降谷零低头夹了口菜,吃进去,皱了皱眉:“看来你舌头就不咋样了,这玩意儿都能当咸菜了。你以前做过饭吗?”

赤井秀一很实诚,又倒了点,喝了一口:“是做得少。要不你教我?”

“不用。”降谷零招招手,“我吃外卖得了,不劳烦尊敬的搜查员屈尊给我做饭了。”

“真可惜,我还想拜师呢。”赤井看着降谷但我眼睛,幽幽道。

那目光太过有力,降谷零被盯得移开视线:“才两口就醉了?看来我们忍辱负重的卧底先生酒量下降得厉害啊。”

“我以为拜师是你们日本人接近其他人的有效方式?毕竟你当初调查毛利小五郎也是这招?”赤井的口吻里有真切的遗憾。

降谷零忍不住去想自己的裤兜。在黑色的夹层里面躺着一个白色的小纸包,但兜的布料很厚,看不出来这纸包的轮廓。他捏了捏筷子,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就连调整表情都变得有点困难。

“喂,我说赤井。”

降谷零把筷子放下了。这饭难吃成这样,不吃也罢。“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怎么讲?”赤井秀一歪了歪头。

“一定要说得这么清楚吗?”降谷零放下杯子。他发现下午那个拥抱过后,真的很难在赤井秀一面前扯那些对于情报专家来说本应信手拈来的借口和伪装。

他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这的,对吧?”

“哦,是因为什么呢?”

“你装什么傻——”降谷零起身,咬咬牙:“再这样下去就不谈了。”

赤井秀一放下杯子,也起了身,慢悠悠地说:“我以为日本这边会先拉近关系,等到熟悉了再谈这些内容?”

降谷零叹了口气,决定撕破脸皮:“说真的,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我不想和你有什么牵扯,我只想杀了你。我们还是用美国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吧。”

“你不会杀我。”赤井盯住了他的眼。

窗外一片漆黑,客厅暖色的光映在赤井秀一的眼睛里仍然显得幽深;降谷零愣了一下,随后赤井笃定的语气引燃了怒火,这情绪冲破脑壳,化成硫酸子弹冲向赤井秀一的心脏:“你以为你很聪明吗,FBI?你觉得自己看透一切?”他冲向赤井,左手薅住他的领子:“你什么都不懂。”他右拳挥过去,堪堪被赤井躲过。他一闪身,顺势前倾,变拳为掌,劈向赤井的脖子,赤井横肘一截,左手捏紧了他的喉咙,将他制住。

降谷零挣不脱,被赤井反剪了双手,按在墙壁上。赤井低头,在他耳边询问:“现在能好好听我说话了吗?降谷警官?”

降谷零能感受到赤井秀一的鼻息喷洒在裸露的脖颈上,一天之内两次了,身体距离太近。他突然很想呕吐,胃里涌上抽搐的感觉,只好撇过头闭了闭眼,决定撕开那个伤口。

“你无非只是想从我这里讨个心安。”他刻薄道:“不是觉得自己没错吗?何必来找我?”

“我觉得,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赤井一字一顿地说,声音绷成一根拉紧的弦。

“自大狂。”降谷零呸了一声,“你所谓的真相不就是景光是自杀的?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吗?”

“你还想杀我?”

“很奇怪吗?”降谷零大笑起来,“世界上就是有人会恨你,没有任何原因,做梦都想杀你,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咀嚼你的心脏,把你的骨头雕成摆件放在餐桌上。是不是很难理解啊FBI?”

他的刘海散了,衣衫也凌乱地勾出腰线和臀部的弧度,后颈暴露出来,赤井垂眼甚至能看到上面立起来的白色绒毛。这是一个猎物彻底被擒住的姿势,而降谷零毫不畏惧似的,仍然不知死活地向赤井秀一喷射自己的恶意:“他刚死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梦到你杀死他,我杀死你,一千遍,一万遍。每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就去幻想你死在我手里的各种样子。你被爆头,被刀捅,被毒杀,被烧死被淹死,被花盆砸死被车撞死。我喝醉酒的时候,我想跳楼的时候,我做噩梦的时候,我就想起你。”

“赤井秀一,你能明白吗?我不能停止恨你。”

有什么东西从这些话语的裂缝里渗透出来,汩汩地涌进长久以来埋藏在赤井秀一心底黑色的裂缝。他迫不及待地地饮下那些情绪,像沙漠中的旅人饮下被污染的河水。那些酸性的液体蚀穿他压在心上的厚厚钢板,封印的猛兽从沉睡中苏醒,咆哮在心间回响。

赤井秀一的沉默被降谷零解读成默认,他嘲笑道:“我猜你顺风顺水一辈子,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吧?这场战斗里我的朋友都没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我的记忆,只有警校穷的时候一起在酒吧前台给留的四玫瑰。你呢,不仅报了仇还找回了家人,唯一的遗憾只有我的怨恨了吧?你觉得我会让你如愿吗?”

降谷零公寓铺了很柔软的地毯,保暖效果很好,即使空调开得很足,仍然有热度从肌肤相贴之处蔓延开。赤井秀一心底那条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你不会杀我,”他总结:“你根本离不开我。如果我不管你,你就会死掉。”

“什——”

“你真可爱。”他笑了起来,柔缓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汗毛倒立:“既然你绝不原谅我,那我们确实可以换个方式。”

他在降谷零耳边吹了一口气,满意地看到手下的躯体敏感地颤抖起来。“我们美国人,接近人可是另外的办法。我想,Zero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说完,吻上降谷零的后颈。 “赤井秀一,我真的会杀死你。”降谷零声音喑哑,碎成一片。

赤井秀一把他往地上一摔——感谢降谷零公寓的地毯柔软度让他自己不至于受伤——然后一手扭过降谷的脸,堵住降谷的唇。他品尝着这一份柔软,闻到降谷零和自己身上的头发有相同味道,满意地笑了。

“随你便。”

降谷零也笑了:这才是赤井秀一。

降谷零的身体意外地柔软:赤井以为他这样一身肌肉的男人总是硬梆梆的。

他不是没和男人做过,高中的时候他过那种到处鬼混的日子,除了不该沾的东西没碰,剩下能做过的都做了。在卧底的时候,反而比较节制:也不是说对明美多忠诚,实在是肉体关系太容易暴露隐私,惹麻烦还要擦屁股。

他的吻一路顺着脊骨向下,棕色的皮肤上留下一串粘腻的水渍。降谷零的T恤被赤井扒下来塞在他嘴里,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呻吟。赤井秀一把他的右手铐住,另一端连在餐桌的桌腿上,放肆地掰开降谷零的屁股,让那入口暴露在空气中。他揉弄他的臀瓣,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印。

降谷零当然在反抗,可被他压住了腿。他将二人的前身贴在一起动作着,另一只手顺着布料塞进降谷零的口腔,压着他的舌苔。降谷零有生理性地呕吐反应,喉咙的肌肉收缩,裹住他的手指。这反应取悦了他,他撤出手指的时候顺手扯走了沾满口水的衣服,可降谷零已经没有力气骂他了。

他进入的时候降谷零没有出声,他抬头,发现降谷零垂着头,在啃自己没被铐住的左胳膊,血流了出来,滴在地毯上。那上面有刀口,很整齐地排列着,浅浅地没有碰到致命的地方。赤井一把拽开降谷的胳膊,那人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跌去,他右手搂住了,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降谷这时叼住了他的手指,另一只胳膊倒是撑住自己了。赤井索性把胳膊往前伸,果不其然被一口咬在手腕上。他便也咬住降谷的肩膀,律动起来。

后面降谷零终于忍不住松口,在稀碎的喘息间隙降谷零好像念叨着什么,他低下头去,恰好听到一句景光。

他咬在那人的脖子侧面上,如愿以偿地品尝到腥气。降谷肩上的红色叫他想到桌子上那几瓶四玫瑰的酒液,深红琥珀色,带着蜂蜜和花果香气,下口虽然刺激,但回味却有青瓜味道。

没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射的时候,他抱紧了怀里这副身躯,像蛇缠上自己的猎物。

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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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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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天空总是亮得很早。同样时间起床看向窗外,冬天只能与深渊对视,而现在却能看到一片淡青。这淡青的天幕上有未知的裂纹,从中漏出一些冷金的光,从从容容地游过指缝,落到木制地板上,散成一地寥落的粉末。

降谷零醒了,身子有些沉。在知觉和记忆回笼前,他先看到眼前躺着的那只手。苍白的皮肤、宽大的指节,那只手的手心沐浴在天光里,冷冷地泛着浅蓝。手腕处的皮肤很薄,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顺着脉络视线向下,流畅的线条被一个不规则的图形打断。那是道伤口,覆着一层紫色的膜。膜刚长出来,透出一点粉红。

这只手连着的胳膊被他枕在头下。降谷零意识到这一点,咽了下口水。他的状态很糟糕:脖子左侧和左肩膀都在疼,腰和头发出操劳过度的抗议,嗓子干得冒烟。他想下床拿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这只手的主人抱住了。那人右手被他枕着,左手拦在他的腰上,一脚跨在他的双腿之间,呼吸喷洒在他的后脑,半长不长的头发挠着他光裸的皮肤,痒痒的。

身后的感觉没有什么异常,除了一些轻微麻痹的痛感,应该有做清理。他的目光越过眼前那只手落到床头柜的相框上。由于背光,图片都笼罩在阴影中,但他依然可以辨认出那些沾在上面的濡湿白色痕迹。他突然被一阵强烈的自我意识摄住了:景光在看我,他们都在看我。降谷零想到这,闭上了眼。他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最终记起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就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是被手腕上的柔软触感惊到。他疑惑地睁开眼,看到赤井秀一正拿着笔在他手腕上比划着什么。他没出声。赤井似乎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仍然低着头捏着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在上面拿颜料画着什么。画了一会儿,他停下了,低头把笔在别的地方沾了沾,又换了个颜色。赤井头很低,跟他的手腕离得很近,甚至能感到睫毛刷过皮肤表面的悸动。他又添了两笔,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把笔放下了,只仍然捏着降谷的手腕,把它搭在自己曲起的腿上。太阳已经很大了,晒得降谷零的胳膊发热。他感到有热源贴近手心,眼睛眯起一条缝,正撞上赤井的目光。

赤井秀一把脸贴在他的手心里,侧头看着他,半长不长的头发耷拉下来,半遮住他湖绿的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呢?降谷零发现自己很难用语言去准确形容。硬要说的话——

他很像快乐王子。

这个念头在降谷零心头挥之不去。他闭上眼,在阳光下几乎感到永恒。

赤井秀一把他的胳膊放回床上,起身进了卧室的浴室,厕所里传来水流的声音。降谷零睁开眼,扶着腰坐了起来,转身冲着窗户。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上面留下的那些自残所致的棕色伤疤被同色的颜料勾勒串联成藤蔓的图样,藤蔓的尽头处赫然绽放四朵鲜红的玫瑰。颜料还没全干,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光。

他听到浴室的门打开,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没转头,背对着赤井秀一问他:“这是什么?”

赤井秀一没说话。降谷零听到塑料拖鞋踩在卧室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身后的床凹下去一块,有温热的身躯贴上来。赤井从背后环住他光裸的身躯,吻他肩上的刚结的薄痂。

赤井一路从肩亲到脖子侧面,停住,把头埋在他的肩窝。他低低地说:“是颜料,洗不了,但是过两周自己就能掉。”

他贴得很紧,降谷零能感到他喉咙部位的声带振动,和因为闷在皮肤上讲话声音变闷的过程。“在它掉之前,如果你身上多了伤口,我就麻晕你,把我的名字文在你的大腿上。”

降谷零发现自己听到这种威胁的话竟然不会暴怒,而是意外地平静,甚至有点调笑的心思。他说:“在我身上咬了两个口子的人没资格说这话吧。”

赤井的身躯明显僵硬了,降谷零便不再调笑。他把左手放在那人正揽着自己的左臂上,补充道:“不过,你尽可以来试试。”随后他掰开赤井的双臂,站了起来,把床头的相框面朝下扣在柜子上,站到衣柜前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不要给他们看了吧。

赤井秀一坐在床上看着他。降谷零尽力不去想那目光是什么意思,换好衣服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赤井秀一下了床,从降谷零昨天的裤兜里面掏出一个纸包。他后撤一步坐在床上,对着光看了看那个东西。随后他的腰徐徐塌下去,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到右手刚长出来的痂上,左手伸了过去,摸了两下。那层膜已经有变硬的趋势了,边缘能感到很明显的凸起。他刮了两下,按了按中间,轻轻抠了抠角落。刚长出来的痂被他按得翘起一个角,愈伤组织和下面新长的皮肉中间张开一个裂口,那感觉与其说疼痛不如更多地说是麻痒。

赤井秀一继续往上掀翘起的边。不一会儿一整块痂都被他撕了下来,露出下面粉嫩的新肉。那口子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在阳光下也仍然觉得寒冷。疼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但总比伤口愈合时瘙痒的感觉更容易忍受。

疼痛是好东西。

赤井秀一是那样的人,隔着疼痛才能对触碰到的东西产生实感。他把抠下来的痂放在手心里看。它刚被拿下来,半透明的,某些地方还能感到柔软和凹凸不平。赤井知道它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会失去水分变干,变成一种深紫红的颜色。他把自己那边的床头柜拉开,拿出那个项链,把装着照片的坠子捋下来,把这条痂扔进坠子,丢回抽屉里。手腕上的那个伤口现在边缘发红,显然在流血。赤井秀一拽了两张抽纸,随便磨了几下,扔进垃圾桶,把项链的链子多绕了两圈缠在右手腕上,半掩住那道口子。

降谷零把漱口水吐到水池里,开了水龙头。透明的水流汇入蓝色的液体,带着它们冲进黝黑的下水道。他抬头,撑着台子,看向镜中的自己。肩上的伤穿件衣服就看不出来,但是脖子上的……夏天穿高领衣服怎么看都很怪。他碰了碰,中间部分触感有点硬。因为在长新肉所以能感到痂下面在痒,他摸了摸那的边缘。虽然被别人看到也没什么大事,但总归还是会有些困扰的。

他注意到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粗边皮质颈带。显然,这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于是半倚在门上,探出一个头去问赤井:“这是你的东西吗?”

赤井回他道:“给你的。”他指了指脖子。

降谷零于是从浴室出来了。他走到赤井秀一对面,挡住他的光。他低头看着赤井秀一,把链子递给赤井秀一,说:“你来帮我戴吧,我肩膀疼。”

赤井秀一从床上站起来,接过锁骨链,展开了。他双手环住降谷,几乎要趴到他的肩上。黑色的链子在小麦色的皮肤上缓缓拉紧,把属于夜晚的伤口包裹起来,隔绝阳光的照耀。“啪嗒”一响,降谷零知道赤井秀一把金属扣子扣上了。赤井的手在他的后颈停顿了一下,降谷侧过脸,正对着赤井秀一那段洁白的脖子,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赤井秀一在发热,沐浴液的味道在空气里蒸腾、上升,那是跟自己一样的味道。

“你知道吗?刚刚在厕所,我握着剃须刀的时候,浑身发热……我当时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他开口,声音毫无起伏。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落入光下的尘埃里。他张开嘴,咬住了赤井秀一的脖子。白色的牙齿陷入白色的皮肤,降谷零收紧下巴,牢牢地扣住那两片白色的组织。他的嘴唇贴在赤井的脖子上,甚至能感受到赤井起得鸡皮疙瘩。赤井咽了一口口水,这吞咽动作也被察觉,降谷零的舌头扫过牙齿咬合之处,舔了两下又咬了上去,这回力气更大,咬入更深,终于感到皮肤破开,有一股咸味的液体流入了口腔。他的唇抿了起来,品出一丝腥味,满意地用舌头抚慰了下那伤口,又加重了噬咬。

这过程反复了几次,等降谷零终于离开,赤井的脖子上已经一片狼藉,是无论多宽的颈链都遮不住的那种程度。他抬眼迎着赤井秀一的目光,抹了把嘴:“这不算违反约定吧?你不让我自残,我就只能这样了。”

赤井低下头,看着降谷零的眼睛,那双漂亮的蓝眼珠里色泽光滑,反映出自己的样子。他伸手抬起降谷的下巴,用拇指抹了抹降谷零还沾着血的嘴唇,把血迹涂匀。鲜红的光泽在降谷的薄唇上就像给他涂了唇釉。他低声说:“谢谢。”然后靠近了降谷零的脸,好像要吻上来的样子。然而他没有,他顿住了,转而变成亲了下降谷的额头,随后快步走出了卧室。

降谷零摸了摸脑袋,发出一声嗤笑:“受虐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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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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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天阴了下来,降谷零站在阳台。灰蓝色的天微微透出一些青色,扑面而来的风里湿气更重了一些,沾了一点土腥味。他抄起来旁边的晾衣杆,把晾着的衣服挑下来。

降谷零自己的衣服不多,两三件T恤而已,旁边还挂着明显大一号的白色背心和长袖外套。他拿着晾衣杆的手顿了顿。是赤井秀一的衣服。其实没有必要替他收,但不收看起来好像会显得有些刻意。他这厢拿着有铁锈的杆子想着,手刚刚捏着杆子向上,那边衣架已经被徒手摘下来了。赤井秀一抱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收了。降谷零站在原地,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似的问他:“碗洗完了?”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蠢,便没等回答,直接抱着衣服回卧室了。

没多久雨就下下来了。先一点一点地打湿阳台的地面,然后往里刮。降谷零喜欢下雨。夏天太热了,雨能让天气凉爽许多。他喜欢站在窗边看窗户被雨慢慢打湿,有时候一站能站一个小时。但今天他心总静不下来,躁躁的;赤井秀一在客厅里面看书,翻页的声响吵到了他。

他要吵回去。降谷零站起来,找到自己以前买的摇滚唱片,塞进CD机。CD连着客厅的音响。这下一定能吵到赤井秀一了。

他靠在单人沙发上,闭上眼睛听着熟悉的旋律。这是他上大学那会儿喜欢的乐队出的,当时攒了很久的津贴才买到,因此没钱去吃食堂,小队里面其他的人会给他带吃的。他当时第一次知道被人支撑着是什么感觉,吃的时候流了眼泪。降谷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警校的时候那些人叫他公主,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

这音乐让他安心,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梦见景光。还是那个梦,他的鞋踩在铁制楼梯上发出回响,跑到最高的一层。不过这一回梦里没有赤井秀一,只有景光一个人。这是很久以来降谷零第一次梦见他的脸。景光站在楼顶上,背后是朝霞,在清晨的风里朝自己微笑着张开双臂。他轻轻叫他:“Zero。”

降谷零想落泪,他走上前却不敢拥抱。他只好碰了碰景光的脸,生怕接下来就会看到他双眼无神倒在血泊里面的模样。他想说对不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觉得委屈。他最后说:“你终于肯见我了。”

景光声音里仍然带着他熟悉的笑意。他摸摸降谷零的头发,对他说:“是你肯见我了。”

降谷零猛地睁开眼。

他眼睛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聚焦,眼前是赤井秀一放大的一张脸。音乐已经停了,外面还在下雨。雨滴滴答答地敲着窗户。在雨声里他们对视,降谷零从赤井秀一翡翠一样的眼睛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做什么能让你离开呢?”他问。他已经预感到即使两周时间到了这个人也许也会找其他借口一直留下来。

赤井秀一笑了,他说:“什么都不行。”

这很公平,降谷零想。无论赤井秀一做什么他都不会说出赤井想要的那句话,赤井秀一改变不了他。同样他也改变不了赤井秀一,无论他做什么赤井秀一都不会离开。

降谷零唇边便也浮现出一股苍白的笑意。他微微欠身,嘴唇贴上面前这人的双唇。他看到赤井秀一因为惊讶而放大的瞳孔,伸出舌点了点唇缝,却并不深入,马上后撤,和赤井秀一分开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他用手指抵着赤井淡色的柔软唇珠,“听起来像表白。”

赤井秀一侧了侧头。他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伸出淡粉色的舌,一边轻轻舔着降谷零的手指,一边用翠绿的双眼看着他。

温度从指尖蔓延到身上,降谷零觉得房间里热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想把手抽走,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正在纠结,又听到赤井问他:“你知道下雨天在我们那边叫什么吗?”

降谷零被这个莫名其妙地问话问住了,呆呆地反问:“什么?”

“叫lovers day……因为下雨天情人们出不去,所以非常适合做一些……”赤井秀一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别的事情。”

降谷零咽了一口口水,闭上了眼睛。

他的肚子也发出“咕噜”一声。

赤井这回真的笑了出来。他亲了亲降谷零的眼皮:“不过你需要休息。去床上再睡会儿吧。”说完他撑起上半身,健步如飞地走向厨房。

留下降谷零在原地,脸上发烫:谁跟你是情人啊!

不过,他确实需要睡眠。降谷零起身,晃晃悠悠地朝卧室走去。

赤井在冰箱前弯下腰,拿出三个土豆,顺便把一张小纸片放到夹层里。那一个小纸包的毒药已经被他倒进垃圾桶了。是的,他知道降谷零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不过他们的时间还长。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在傍晚不晚的时节里,仍然在已经开始泛粉的晚霞上浮现出一个彩虹。

但这已经是接近傍晚的一刹烟霞,这短暂的美景很快便被夜色吞没。黑夜是人类最长久朋友,当白日的喧嚣和热气远去,就只剩下人和自己的梦魇面对面。

降谷零向来睡得浅,半夜突然被梦话惊醒了。他晚饭之后早早瘫在床上,也不知道赤井秀一是什么时候上的床。

人说梦话的时候都很难让别人分辨出到底在说什么。赤井秀一也一样。降谷零打开床头灯,半撑起身体去看。赤井背着他蜷着身体,流着汗,眉头皱得很紧,嘴里吐出的声音却像一种低声的呻吟和嚎叫。

赤井秀一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噩梦缠身,脆弱无助?降谷零第一次产生迟疑。

在组织里的时候莱依是所向披靡的,在后来联手的时候冲矢昴也是从容不迫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赤井秀一。

降谷零轻轻推了推他。

赤井秀一猛着睁开眼睛。他和降谷零对视。在他东京的公寓卧室里,在橘黄色的昏暗床头灯光下,降谷零第一次不带任何情绪地与赤井秀一对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赤井秀一一样看着他;看他翕张的鼻翼,看他滚下的汗珠,看他苍白的双唇和面庞。赤井秀一低声咳嗽着。

降谷零问他:“要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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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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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如何彼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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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睁着眼望着降谷零,动了动嘴,没有说话。降谷零只当他是被噩梦吓傻了,转过身去用脚去够拖鞋,打算去给他拿杯水。他正想起身,便感到衣角传来微弱的力量。

“别走……”

降谷零回过头。他低着头看赤井绿色的眼睛和虚弱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句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赤井秀一回望着他,没说话。

降谷零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被剥夺了拒绝的能力。他伸手,摸了摸赤井的脸,叹了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抬起的脚又放了回来。他坐在床上,手撑在大腿边上,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赤井秀一。卧室的门没关严,留下了一条缝,下过雨的湿润空气从阳台飘进客厅又漫进了卧室,床头灯周围绕了一圈浅黄色的光圈。

赤井秀一看着他,弯起一个有些虚弱的安心的浅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和浅浅的梨涡。他慢慢地抬起胳膊向前伸,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降谷零撑在床边的手旁边差着半厘米的地方。他微微张开嘴,像是想要说什么似的,幽绿的眼泛起暖色的光。

降谷零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垂下了眼睫,沉默地把手后撤了半厘米。随后他又抬眼,看着降谷零。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一切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中央空调隐约的轰鸣声,夏日晚上窗外微弱的蝉鸣,走廊那一头的冰箱致冷机箱的嗡嗡声,包括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那么一秒。这一秒的停滞内,降谷零仿佛灵魂出窍般劈了一半的自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坐在床边的自己。无数的念头划过似乎划过了床边那个人的脑海,无数的情绪在他胸口起伏。愤怒、悲伤、不忍、自厌……多可悲啊,站在旁边的自己感叹。床上的降谷零闭了闭眼睛,吸了吸鼻子。

但也许站在床边的降谷零只是一个幻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知觉已经回到了身体里面,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血液的咆哮。他知道赤井秀一想说什么。或者说赤井秀一在说什么。但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晚上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降谷零这样决定,前倾身体,把手轻轻盖在赤井秀一的眼皮上,感到赤井秀一长长的睫毛在手心颤动,像蝴蝶翅膀一样,他想。

“睡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和沙哑:”我看着呢。”

手心的蝴蝶停止了颤动翅膀,降谷零感到赤井秀一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呼吸逐渐平稳。

降谷零看着虚空发呆,他第一次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抽烟。他走向冰箱,拎出一瓶四玫瑰,随后踏上客厅的阳台。阳台上仍然很湿,雨后的天空并没有晴朗太多,只能看见一两颗遥远的光亮。一墙之隔躺着他的仇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降谷零喝着酒在阳台看了一晚的星星。

湿凉的雾气伴着月色流入他的肠胃,化作一滩泥泞。他陷在沼泽里寸步难行,左看右看,只看到黑夜和黑色的枪口。于是他不再挣扎。远远地,混沌和虚无的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矮矮的,小小的,扎着双马尾,小辫子一晃一晃。他认得那个身影。

那是他加入组织以后第一次去执行任务。情报人员的任务一般来说并不包括杀人,他后期执行任务熟练起来以后也会尽量对接触的对象进行转移和保护,但刚开始的时候组织对他的监控很严,他经验也不太够,所以遇到情况只会机械地听从命令。

组织让他去接触一个军火走私犯,他和对方交谈完毕,离开的时候在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女孩。他看到了不要紧,他那时候的监督人——琴酒,以及在琴酒旁边埋伏着的狙击手——赤井秀一。他们都看到了。他记得那时候耳麦里面传来的命令。“杀了她。”

那个小女孩抬头看着他。她穿着粉色的小洋装,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头绳上面有白色的小绒球。是被宠爱着的小女孩,降谷零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宠爱的妈妈,一个有些严厉的爸爸。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她抱着泰迪熊玩偶,也许是走丢了?很难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但她出现了,翘着尖尖的小下巴看他。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小女孩的目光里有什么。也许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候小女孩太阳穴上一闪而过的瞄准红点。

他很快明白,小女孩无论如何都会死,他如果拒绝杀掉她,不仅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反而会失去组织的信任。所以他直接扣动了扳机。消音手枪发出闷响,女孩的鲜血溅在地面上,漫开。白色的小绒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的小小身躯倒在一滩液体上,裙子迅速被深色浸染。黑暗的小巷子里甚至看不出那是红色的血液。

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天。他觉得自己不如就死在那天好了。他接受的教育,他所知道的使命,都是身为警察,要捍卫日本的法律,保护日本的公民。但他在上任的第一次任务里,就去和军火走私犯谈交易,就杀死了一个无辜的民众。

他无法从这巨大的荒谬感里摆脱出来。

他无法用结果正义化自己的选择。一定,一定有比直接杀掉更好的选择。是的,自己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没问题。他一直这么说服自己。他拯救了更多的人。但是他忘不掉那个小女孩,难道为了那些其他的无数的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她就活该作为通往光明道路上的绊脚石死掉吗?她没有错,那有错的是谁?是自己吗?

他的情报让当晚的任务顺利结束,庆功宴上琴酒特意表扬了他杀掉那个小女孩时毫不犹豫的姿态:“真够心狠手辣的,不愧是我们的新成员。”他脸上保持着谦虚而得体的微笑,敷衍着别人对他枪法的好奇心,装着高兴的样子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直到意识不再清醒。他记着自己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想给景光打个电话又觉得太危险,用洗手间里自带的卷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去洗手的时候撞上也在旁边洗手的赤井秀一。

莱伊,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想问这个问题。具体问没问,有没有得到回答,回答是什么,他全忘记了。和任务无关的东西他都忘得很快,可能是酒精伤害大脑的证据。他只记得一些虚无缥缈的愤怒和仇恨。

他想,他从那天就开始恨赤井秀一了。

因为,如果不恨赤井秀一,他可能就要恨自己了。

“是我加入FBI之后的第十三天。”

这句话打破了周围的寂静。降谷零听到这句话,扭动着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已经是凌晨了,赤井秀一半披着浴袍,赤脚站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半倚在门框上,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降谷零眨了眨眼,才意识到可能把刚刚想的问题问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状态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两个倒霉蛋。

“那是我跟进的第一个大案子。我们包围了一个毒贩的据点,他拿枪威胁了一名人质跟我们对峙。”

“那可真正义啊。”降谷零垂下眼。他有点晕,觉得自己该随便抓点早饭吃然后去睡一觉。他往前走了两步,被赤井秀一拦住。

“我们那个分局当时的狙击手被调到别的任务组去了,只能我这个备用的上。”

“哦,我知道结局,天才枪神完美地击杀了犯罪分子,任务成功。我要去睡了,麻烦让一让。”

赤井秀一抓住他的手。“你太高估我了,Zero。我当时枪法……并不准,加上心态也不够稳。那一枪打偏了。人质死了。狙击是后来练出来的。”

“怎么,你要跟我说你遭受的处分吗?我不会同情你的。”

“不……他们没有处罚我。他们说我做得对。绝不能让恐怖分子觉得自己有谈判的筹码。他们赞赏我的决断力。”赤井秀一这样说,把降谷零拉到自己面前。他用额头抵着降谷零的额头,眼睛对着眼睛,仿佛这样心就可以看到心:“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属于那里。”

“那你怎么……”

赤井秀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因为我也不属于任何其他地方。”他似乎不打算再解释,就这么圈着降谷零,如果忽视掉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墙,仿佛在拥抱他一样。清晨的冷气里他的身躯是唯一的温度,降谷零觉得自己似乎更晕了,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举动,但他伸出了手,抱住了赤井秀一。他本来打算抱一下就松开的,但他感到赤井秀一的肌肉绷紧了,刚反应了一下,就被赤井秀一紧紧地搂住了。

“你可以再恨我一点,Zero。”降谷零听到他这么说。随后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大概他会觉得赤井秀一在嘲笑他吧。但今天早上他没有这种心情。他太累了,也太难过了。他只需要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忘记那些过去。他抬起头,目光和赤井秀一的对上。赤井秀一正专注地看着他。

“赤井秀一,吻我。”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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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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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了。

汗水顺着赤井秀一的脸侧缓缓滑下,滴到降谷零的胸口。降谷零一手抓着床单,一手插在赤井秀一的头发里,闭眼喘息着。

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一些画面从他眼前流过,不及辩识就散开。他头痛,痛得仿佛天灵盖被人劈开了一样,在这无尽的痛苦海洋中他只好攀紧赤井秀一,攀紧了自己的浮木。

在这痛苦和空茫中,他无端生出一种快意。他拽着赤井秀一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提起来,和他接吻。他仍然闭着眼,看不见赤井看他的眼神,一腿搭在赤井的腰上,感受着律动。他现在渴望被接触,任何接触。他感觉自己在往下跌,跌到哪去,他不知道。但他感到心安,觉得:这样就好。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射的时候他听到赤井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的交织在一起。两人一起到达终点,赤井在他身侧躺了一会儿,两人都平复了一会儿呼吸。一轮消耗不了什么体力,但降谷零心里升起一种抵触,他利落地站起来。虽然赤井戴了套,但仍然有一些液体溢出来留在身后,他拉开主厕的门,洗澡清理。

水汽给镜子蒙上一层雾,他看着自己镜子里朦胧的身影,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一切都没意思透了。赤井秀一、苏格兰、国家、黑衣组织、生命、荣誉感、工作、警视厅、责任、性、FBI,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透了。他看着放在洗漱台上那一条他为了方便洗漱摘下的皮质颈圈。

没有一个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他流离几多岁月,什么都没有抓住。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原来所倚仗的活下去的理由,那些滋生的扭曲仇恨,从来毫无道理。他所追求的那些,正义与邪恶,他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想要的,他无法说服自己。组织还存在的时候,他可以告诉自己先不想这些。但是当他完成了使命的时候,那些被他推开的鬼魂就会在脑海中幽幽浮现,追逐他,缠绕他,质问他。他可以在任何其他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自我正名,不受任何评价,但他无法逃避来自于自我的审判。

水声淅沥,他清理完自己,洗了把头,把水关了,光着身子刷牙洗脸。彻夜未眠,他猜自己眼下黑眼圈重得厉害。头更痛了,他几乎要站不住。折腾完这些东西,他拖着身体倒头就睡。

赤井秀一把床单换了,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出来看到降谷零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上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堆在他的身上,堆成一个小塔。降谷翻了个身,那座阳光小塔就塌下来,撒得到处都是,和沙子一样。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在白色的枕头上洇出印记。赤井把他推醒,叫他吃饭,自己则进厕所洗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降谷零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东西,看起来进食有些困难。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掉,但他好像完全没感觉似的,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咽、咀嚼着,看赤井走到对面,就自己把筷子放下了。

赤井秀一拿着梳子和吹风机给他擦头发。降谷零一开始肌肉崩得很紧,后来就放松了,像是一种默许。赤井一边给人吹头发一边发呆。他的妈妈和妹妹都是短发,没去上学的假期期间他会帮他们吹头发,然后被抱怨根本不会吹。去美国以后,因为那边理发很贵,他不常剪,头发就留长了。长头发洗完干得慢,所以经常要给自己吹,才算得上会吹头发。

他和明美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有可以拿来挥霍消磨的时光,什么时候时间安排都是很紧的,要在两边斡旋还要照顾明美这边,所以他们没有过这种互动。他没有给明美吹头发的机会。每次他看到明美侧着脑袋吹头发想要上前帮忙的时候又会犹豫,明美就会体贴又懂事地说:“你先忙吧。”然后他就先行离开,继续做任务,总是这样。

任务告一段落后FBI那边给他放假。他一时没想好要做什么,毕竟母亲、弟弟、妹妹那边都不太需要他特意照顾,那时候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Zero,他要把和那个人的矛盾解决了,他要去找降谷零,把事情说开了。但他前来,只发现一个破碎的灵魂,勉强靠着对自己的恨黏成一个可以行走的状态。他得承认他松了口气。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依赖。

是的。他把这个定义为一种依赖。他的指尖在金色的短发间隙穿梭,吹风机的握把很烫。当然,这对于常年当狙击手的他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狙击手最不怕的是灼热的枪管和漫长的等待——你看,他的蚌已经朝他张开壳了。

他颇有些志得意满地替降谷把头发吹得差不多了,才把吹风机收起来。降谷没有继续吃东西,但也没走,就坐在他对面静静看他吃。吃完这顿饭,降谷零晃晃悠悠地把两个人的盘子都洗了,赤井在旁边收拾厨房。

打扫完毕,降谷零回屋瘫着了。赤井秀一按了会儿手机,趴在沙发上也睡了个回笼觉。

降谷零再次醒来已经将近黄昏。卧室里没拉窗帘,整个房间都泛着橘黄色。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发现自己上午洗澡的时候摘下的项圈又严丝合缝地环在脖子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他眨了眨眼,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拽开门。

彼时赤井秀一正在走廊那一头的冰箱里面找食材,听到他的动静转过身来。

降谷睡了一觉,自觉精神好了很多,于是大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对赤井张开双臂:“赤井秀一,你抱抱我呢。”

赤井秀一打量着他:还穿着睡衣睡裤,衣服上还有着很多褶皱,露出的小麦色皮肤显得清爽又阳光,眼里还泛着一层还没睡醒的雾气。那双眼里什么他熟悉的情绪都没有,他于是没有动,只是挑了挑眉。

“闹什么?”

降谷零听到这个问题,垂下眼放下手,赤着脚对赤井秀一笑了笑,“没事儿。”他低着头,一把扯下项圈,把那东西摔进赤井秀一的怀里,转身离去,云一样飘回卧室,脸上带着让赤井秀一莫名其妙的笑。

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出明显收拾过,穿着一身清爽的服装,oversize卫衣外套里面搭个白T恤,下面穿一条九分细脚裤,让人想起校园里追逐时尚的大学生。赤井和他的目光对上了一瞬,但降谷零马上转开了目光,从旁边的鞋柜里拎出一双板鞋换上了。

他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但这句话又吞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一句:“晚饭约了人。”

赤井秀一看着他关上公寓的大门,目送着楼下的RX-7离开。他的手机在兜里震了震,他把手机捞出来,看了眼屏幕,想了想,按了两下。

赤井秀一和朱蒂、卡迈尔约在附近的酒吧见面。他推门的时候一眼认出柜台前面的身影。那头金发实在耀眼,尤其降谷零一杯接着一杯喝,脸上挂着那种闪闪的笑容。那种感觉……赤井秀一在脑内想了想,觉得“来者不拒”是个还算合适的形容词。

他甩了甩头,在角落里找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谈事情。谈完了以后他让卡迈尔送朱蒂回去,自己又留下来喝了两杯。他看降谷零喝着喝着逐渐瘫在柜台上,歪着脑袋和在他旁边跟他搭讪的男人讲话,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歪到男人的怀里。男人颇绅士地把他扶起来,付了酒钱,半搂半架着降谷零向酒吧外走去。

出了事也跟自己没关系。他们的关系没到那一步。赤井秀一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失败了。他蓦地站起来,走到那纠缠的二人旁边,伸手扯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腕。

降谷零转脸过来看他,脸上毫无醉色,眼底一片清明,脸上仍然挂着那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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