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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他?”那人转过头来,问降谷零。降谷零只是笑。

赤井秀一并不搭理那人,只是握着降谷零的胳膊,低低地说:“明天还要出任务,先回家。”

酒吧里氛围很暗。赤井秀一透过混乱扫射的灯光,看到降谷零轻轻地把手搭在自己拽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红色、蓝色、绿色的光依次扫过二人肌肤交握的分界线。降谷零没有很用力,但仍然缓慢而坚定地一根根掰开了自己的手指。随后他握紧那只手,把手指都并拢到一起,捏着它从自己的胳膊上挪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赤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有看赤井秀一,也让赤井秀一看不清他的表情。

赤井秀一沉默了。这沉默在他们彼此间撕扯出一条裂缝,他由着降谷把自己的手放回身侧,看降谷零和那个陌生人肩并肩向酒吧外走去。酒吧里的空调开得很大,轰鸣的响声和人声的嘈杂似乎就要淹没一切声音。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二人已经走到了酒吧的门口,他连忙从背后追上去,把手搭在降谷零的肩上,顿了顿,说道:“……记得要吃早饭。”

降谷零从肩上拂开他的手,应了声好,挽着男人出了酒吧。

赤井秀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此时恰好扫过黄色的光,光柱和阴影一起把立体的图像切割成由明黄色和深蓝色组成的平面插画。黄色的流光顺着他的指缝流向手心,被他一把握住——但他没有抓住。那一抹明亮的黄无情地从他的拳头上掠过,只再次留下黑暗。赤井秀一张开手掌,举了起来。这回是红色的光落到手上了。他摇头,轻轻地笑了笑,快步走出酒吧,开车回了降谷零的公寓。

公寓里面静悄悄的。他在门口换鞋,没开灯。屋里帘子都没拉,带着水汽的晚风伴随着紫色的天鹅绒天空的阴影从窗户里面漏进来,毫无不速之客自觉地霸占了整个空间。赤井露出一个有些柔软的微笑。这个场景让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状况,那时候降谷零喝得烂醉,扒拉在他身上,软软地像个大型猫科动物。他一只手架着人,另一只手扶着墙,半拖半拽地把降谷零扯到床上,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那时候他只觉得不能把降谷零就那样丢在那,这样下去他会死……他死活也不会预料到自己能和这个日本警察有这么多牵扯。

他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准备做饭。 一个人的饭他吃过不少,但确实很少有闲情逸致搭配菜品或者设计食谱,标准从来都是能吃就行。而今天,他甚至有心思去数自己切了多少刀、目测估算切出来的土豆块体积差。赤井秀一慢悠悠地把食材用小火炖上,看了眼手机。也就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走进了降谷零的——当然现在也是他自己的,房间。米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他也感到自己的心头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他感到一种热诚,一种迫切:想要了解降谷零,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他的现在,想要了解他在想什么,想要了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希望降谷零能过得好。后面的这句话是在刚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但却无比自然,就仿佛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一样。

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赤井秀一想。这个愿望的阴影沉在他心底的那片海底,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泡泡浮到水面上来:在他抓住降谷零手的时刻,在降谷零握住他的手的时刻;在他们视线相交的时刻,在他们视线没有相交的时刻;在他们共处一室的时刻,在他们彼此分别的时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体味到这一点。赤井没有开灯,整个人瘫倒双人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陷入假寐。

梅雨季的气流都带着湿气,城市里没有蝉鸣,只偶尔有汽车轮胎驶过积水的声音。他闭上眼后不久,外面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空气里也渐渐泛起一阵奶白色的雾。突然地,在这深黑的宁静里,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惊雷的声音随后炸在耳边,赤井秀一猛地睁开眼,一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手机,皱了皱眉,又躺下了。

但这次再躺下,他却没那么安然了,辗转反侧来来回回,时不时地打开手机屏幕然后关闭。他听的出来,不同于白日的毛毛雨,这次电闪雷鸣之后,雨势猛地大了起来,噼噼啪啪地捶打着玻璃窗。赤井秀一躺不住,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拖鞋把整个公寓所有的窗户都关上,随后打开空调。他刚躺下没多久,又坐了起来,这回是去厨房搅了搅炖菜。搅完以后,他摆弄了会儿手机,最终下定决心似的,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赤井秀一走到门口,从门口的伞架上拿下唯一的一把伞,穿好鞋,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冲出了门。

暴雨砸在地上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天地。赤井秀一三步并做两步跳下公寓楼的台阶,出门直奔公寓附近的公园,在一条长椅上找到了一只浑身湿透的醉猫。天是黑的,公园的路灯散发出淡黄色的光,被大雨切割成一块块碎片,跌落在降谷零的脚下,像一座座晶莹的的墓碑。降谷零瘫在长椅上,浑身的衣服湿成半透明,被赤井秀一的强光手电筒一晃,下意识用手挡了挡。

赤井秀一把手电筒关掉,降谷零把挡着眼睛的手拿了下来;他们隔着暴雨对视。也不能算是对视,赤井撑着伞,脸的上半部分被遮住,降谷零并不能看到他的眼。他能看到的是赤井秀一被勉强照亮的下巴、有一些水痕的防水外套、膝盖以下沾了雨粘在身上的裤子、以及一双彻底浸透了水的运动鞋。赤井看着他。他能看到降谷一头金色的头发,湿亮地贴在头皮上。降谷零半仰着头,整张脸都在笼罩在淡黄色的光柱内,被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轮廓,却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赤井秀一上前一步,将伞撑过了降谷零的头顶。这个举动把将他们分隔开的暴雨彻底割开,也把本来照耀着降谷零的灯光完全屏开了。他的另一只手一甩,把外套罩在降谷零已经湿透的、冰凉的身体上。现在这个人,在自己的阴影和庇护内了。

“我好冷。”降谷零低低地说。他们离得很近,这句话很清晰地落在了赤井秀一的耳边。

“我知道。”这是赤井的回答。他弯下腰,伸手揽住降谷零,在暴雨和路灯构成的明亮瀑布和雨伞以及外套打出的黑暗阴影里,他询问:“走吗?”

降谷零发了一会儿呆,最后伸手回抱住他。他把人抱紧了。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一路回到了降谷零的公寓。

降谷零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衣服。水珠顺着二人的发丝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湿淋淋的衣服被一件接一件丢到地上,赤井锁上门回身,正撞上降谷零的目光。

“怎么?”他问,却没有得到回答。降谷零没说话,把什么东西朝他抛了过去。赤井接下,一看,就知道了:是自己在降谷零临出酒吧的时候拍上去的追踪芯片。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雨下大以后迅速招到降谷零的原因。以降谷零的能力发现这个只是时间问题,但他确实担心降谷零出事,今天那个状态他觉得降谷零不正常。他抬眼想解释些什么,可此时却听到哗啦啦的水响——降谷零已经进了淋浴间,开始洗澡了。

所幸降谷冲澡冲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赤着脚擦着头发踩在地板上叫赤井:“我好了,你去吧。”语调平平,不升不降。赤井秀一摸不准他的意思,降谷零也没有多做停留。

他草草冲了个澡,推开浴室门。卧室的窗户被降谷零打开了,屋子里的雨声很响。降谷零披着浴袍半靠在床头,抱着胸,捏着半杯酒,眸色沉沉,好像在想什么似的。听见他出来也没抬头,淡淡问道:“我们谈谈?”

“好。”赤井秀一感到喉咙涩得发干,仿佛要撕裂一样:“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