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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秀一在降谷零旁边坐了下来,不是很近,也不算很远。床面随着赤井的动作陷进去了一点,周围的棉布被面被他压出一圈褶皱。降谷零看着赤井的动作,缓缓眨了眨眼,把手里的酒递给他。赤井秀一没有用手接过去,反而低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四玫瑰。降谷零挑了挑眉,也不做什么反应,只随手把酒放在床头柜上,稍稍坐直了一些。

“谈谈?”赤井秀一接过话头,转头撑着下巴打量着降谷零。屋子里的窗户全关严实了,开着排湿档的空调,已经被拢好的米色窗帘静静地垂在窗边。被他观察的人此时正半靠在床头,身上的睡袍松松摊开,暖色的灯光暧暧地打在一片松软白色里露出的蜜色肌肤上,一双半睁不睁的氤氲蓝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实在很困。那光在降谷零的发顶掠过带出一圈反光,让赤井秀一不由得眯了眯眼,交叉了十指,微微向前倾身,温声询问:“你想谈什么?”

降谷零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渐渐被阴影笼住,语气难得的平和:“其实我只是想弄明白……你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要听不见。但是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所以降谷零的话音愣愣地磕在地毯上,一个闷响都没有发出。屋子里的空调早就进入了低耗能模式,而大雨将一切声响都隔绝在玻璃窗外。这种环境会把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放大,比如呼吸的声音,比如咽口水的声音,比如心脏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快的声音,比如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的声音。赤井秀一张了张嘴,却觉得世界都静止了。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向下,把他想说的话全都拖了回去。

这时候降谷零却继续说话了,他的手攥住了浴衣的边缘,低低地说:“我搞不明白你。你突然找过来。你跟着我。你和我喝酒。你和我去见景光。然后你……又和我做。现在,你还往我身上拍跟踪芯片。”他说着说着,语速快了起来,声调也扬了起来,情绪明显有些激动。”我们这算什么?你又究竟想做什么?”他眼睛里的水汽都不见了,此时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赤井。

赤井秀一跟他状态相反。他本来背部稍稍紧绷,肩颈线条整个都显得十分僵硬。他听到这些话,脸部肌肉放松下来,唇角淡淡向上弯了弯。他的心脏突然变成一根羽毛,悠悠地从半空顺着喉咙飘落回胸腔。时间又开始继续流动了,新的感情从他奔腾的血液里升发出来,像清晨漫上原野的雾气,在他心间的荒原上结成一朵淡白色的花。

他仍然维持着向前倾身的姿势,只是将大腿向前挪动了一下,一只膝盖顶在降谷零侧过去的大腿边上,将降谷零彻底困在他和墙壁之间。他能感受到降谷零身上刚洗完澡的水汽和自己气息交织在一起,混为一体。赤井秀一尽量放缓了声调,款款指出:“要是之前,你都不会来问我这个。”

降谷零听到他的话下意识想反驳:“你说什……你笑什么?”

赤井秀一看着降谷零抬起头来,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而对面那人有些呆愣的表情,让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指腹刮了刮降谷零的脸颊。“我高兴。”

降谷零面对他这话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又往后靠了靠,想躲过赤井的手。但这个动作却导致他的浴袍向两边滑落,露出大片肌肤。与此同时,他的背靠上了床头,被空调吹得已经有些发凉的木质结构让他感到丝丝凉意,而随着浴袍露出的肌肤也接触到了冷空气,上面瞬间冒出一些鸡皮疙瘩。降谷零整个人被冷气一激,人瞬间清醒了许多,眼底睡意现下终于散了个干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着实在是有些……不妥。这种游离在自己底线边缘的、有些邀请观赏意味的、微妙的暴露感让他眼底的神情有些不稳。他抓住了自己浴袍的衣角,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过于小题大做,于是又松开了手指, 吹下了眼睛。

赤井秀一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一些。他那只伸出的手托起了降谷零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扶住了降谷的肩膀,直视着降谷零的眼睛:“你只需要信任我: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要你过得好。”

降谷零的瞳孔猛地放大,随后嘴角下意识地上翘到一个赤井秀一熟悉的弧度——他冷笑着张开嘴:“你希望我过得好?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话没说完,赤井秀一的手便落在了降谷零腰间,一个使力,把人拥进怀抱。他紧紧地抱住降谷零发热的身躯,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他不想听,也不想看——那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中的光让他害怕,他逃避似的把头埋进降谷零的肩窝。降谷零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后半句话气势顿弱,落下时像一片红叶,用自己的降落给夏天带来审判:“……也把我搞得一团糟。”

赤井秀一没有说话,而降谷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瞧,谈话总是这样一来一往的游戏,如果一方没有意愿,那么另一方演独角戏就会显得有点滑稽。降谷零暂且没有伸手去推赤井——他这会儿身上实在凉,而另一个人环住自己,体温全部传递过来的感觉,横竖是不赖的。

“……我不知道怎么传达我的心情。”沉默后赤井秀一近乎挫败地开口。“我似乎总是在搞砸这些事。只是,”他吸了一口气:“至少……至少别推开我。”

“……求你。”

降谷零半转过头去,只能看到赤井半干的头发。要是在之前,降谷零看到如此低姿态的赤井,恐怕只会想嘲笑他吧。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呢。一个不懂“伤害”为何物的男人,一个已经精疲力尽的男人,一个……和自己一样,没了可以让他勉强支撑下去的东西的男人;这样的人,复仇、回击、践踏他,就像把一个打碎了的花瓶再打碎一样,有什么意义?况且……

他只是觉得有点抱歉。

“我不再因为那些事恨你了,赤井秀一。”

降谷零感到抱着他的人肌肉放松了下来。他垂下眼,叹了口气。如果他还在自欺欺人地恨着赤井秀一,或许他会抓紧这个机会,利用这男人对自己的依恋来报复赤井。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无法对摆在面前的事实熟视无睹。只是……

“信任那种东西,我给不了你。”

我给不了任何人任何东西。我知道你想把我当做某种支柱,但是这样,并不是很好的解决办法。降谷零近乎悲戚地想,赤井秀一这样直觉惊人的家伙,其实也应该对这一点早有预感。和自己在这儿耗又有什么意思呢?

降谷零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如果赤井秀一有什么他可以给的,他也许会给出去。但是,自己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如何能给予他人呢?

他已经很累了。已经没有了伤害人的欲望,也没有了帮助人的欲望。他只想找一个角落,自己一个人发呆,然后睡一会儿。

离开吧,去找那些更能帮到你的人。房间里的空调吹送冷风的声音变得明显,降谷零几乎是带着怜爱地抬起了手,轻轻拍了拍赤井的背:“不要欺骗自己的心——”

话音还没落,他便感到自己被猛摔在床垫上——所幸床垫够软——他叫出声:“喂——”

他看到赤井秀一的绿色瞳孔在暗中闪烁。“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我宁愿你恨我。”

在温热的躯体覆上来的那一瞬间,倒在床上的降谷零闭上了眼,颇嘲讽地想:他虽然心已经空了,但还能给出去肉体。倒是自己想窄了。

他于是扭开了头,配合地发出一阵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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