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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总要暴露伤口,这个过程有许多疼痛。但是只有这样,才能长出新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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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台风。”降谷零这样说。他站在警局大门外,半靠在墙上,有点佝偻的姿态让他终于有了些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他吸了口烟,嘴里丝丝涌出白色的雾。

当时他年纪小,反应不过来,呆住了,还是诸伏景光拉着他跑到地下车库,找到安全角落后抱头蹲下。地下车库里的人们交谈如常,似乎对这种状况毫无反应。降谷对他们的从容感到惊奇,转过头问景光:“为什么他们不害怕?被卷进去难道不会很可怕吗?”景光歪着头,想了想,告诉他:“听说龙卷风的中心没有风呢,也许也没那么危险啦。”

他小小地放了一下心,但很快又再次提起来:就算不怕自己被卷进去,难道不会担心朋友吗?就算自己安全,如果没法亲眼确认其他人的状况,他仍然会感到不安。

就像后来,他去做了卧底的时候。刚开始那段时间,他有些睡眠问题,要么入睡困难要么半夜惊醒。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呆坐半晌实在受不住凌晨三点钟的月亮——太白了,也太冷了,就拿私用手机给景光发消息。景光很快回复了他:嘘,Zero,闭上眼,深呼吸。想象一下,那些困扰你的,都是你周围吹着的龙卷风,而你在它的正中心,想象你的身体的延伸也在这个空间里,你很安全。

他努力按照景光说的去想象,安稳地睡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在龙卷风里看到了景光的脸。他半夜惊醒,意识到自己在看到短信后一直在试图忽略什么:半夜三点,发出的消息能立马收到回复,这意味着,景光和他一样,都在龙卷风的中心吧?彼此都在一样危机四伏的境地,他这样的行为只会给景光增添负担,更不要说还可能让两个人都陷入到危险里。直到那时候,降谷零才真正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可以无论时间地点都可以去无条件依赖的人了。他不是降谷零,不是Zero,他叫安室透。安室透在卧室里坐了几分钟,照例看了会儿窗外的月亮,仍然无法欣赏,仍然觉得它太白、太冷。于是他穿上衣服出门,把私用手机处理掉了。第二天早上组织抽选搜查他的住所,他的成绩很好。

当卧底确实需要他主动走进龙卷风的中心,把过去一概全丢掉。警校的时候教官说他是天生的卧底,他那时候才明白,这是为了他没有过去的缘故。

再后来降谷零就知道了。龙卷风的中心确实没有风,但是它时刻都在向着随机方向高速移动,如果想不受伤,那么必须预测它的移动方向,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跟随它一起移动。还在正常人类范畴内的生物都基本不可能做到这个——只有机器可以。

那些日子里他常常幻想自己是机器,没有痛觉,没有情绪。他把自己缩进坚硬的外壳——

“我以为你不抽烟了。”赤井秀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之前抽的,你应该见过啊?”降谷零转头,看到赤井秀一接过旁边警官递给他的两份牛皮纸袋,绿色的双眸垂着,看不出情绪。赤井没回答,上前一步,抽走降谷嘴里的烟,低下头就着降谷的位置抽了一口,把白烟喷在降谷零脸上。“你不是经常嘲笑说这玩意儿死得快吗?”

降谷零咳嗽了两声,扭开脸。

赤井看他的反应,把烟往地上一摔,踩灭了:“你刚醒,少搞这些东西。”

降谷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在审讯琴酒的时候晕倒了,无论有什么理由,作为一个警官,工作中出现这样的事都蛮滑稽的。降谷零记得那个银色长发的男人嚣张地扬着头:“……要说还是降谷警视识大体,为了大事什么都能忍。踩着同伴尸体获取信任,和仇人联手,我是没有这份气度。”那人摊了摊双手:“我都想为您鼓掌了。Bravo。”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但是……

他当时撑着墙,全世界除了自己的心脏都安静了。那声音太过吵闹,仿佛浑身所有的血液都从心里破开的口子沸腾着,蒸发着,离开身体,越来越向上——然后他就眼前一黑,晕了。

虽然他觉得这事儿不单纯是自己的问题,但是刚刚那种场面,估计还是赤井帮自己擦的屁股。降谷零对着赤井那句下意识的“你少管我”也就愣是没说出来。这句话太像青春期少年的赌气话,降谷后知后觉地发现。于是他只好颓废地转移话题:“他说得挺对的。虽然一些事情不是我的错,但是我确实利用了别人的死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不只是景光。”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总之,我有感觉,我的问题不单单是身体上的,与其这样看着自己一天天废下去,还不如死了干净……”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和他的目光一样,遥遥地落入虚空。

“是吗。”赤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在想按紧急铃叫人把降谷零抬走后自己一人收拾档案之时,琴酒脸上全程带着的、有点扭曲的笑。

赤井秀一当时看他不顺眼,刺了一句:“只有丧家犬才在这儿图口舌之快。”

当然,他知道自己说这个话其实底气并不足。虽然他们捣毁了黑衣组织大部分的基地,抓获了琴酒、朗姆等一众高层,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没能抓住乌丸莲耶,剩下的这些人定罪时候也缺失一些关键性物证,只能从审讯下手找线索。

“是吗?莱伊,你真这么觉得?”黑泽阵的双手虽然铐在椅子上,但是却发出一阵高亢的大笑。洋洋得意的样子仿佛不是他处在犯人的位置。“说真的,你们不是一路人。他是人,你是动物。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掠夺才是我们的宿命。真的,要不还是回到我们这边来吧?”

“你那边?被拷着的那边?”赤井秀一只来得及丢下这句还击,随后便甩上门大步离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落荒而逃。那猖狂的笑声,隔着墙壁也闷不住,在灰色的楼道里回响。从那时候他的眼皮就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不,不是这样……”琴酒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他想反驳,但组织语言却变得困难。他看着降谷零的表情,很想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但马上,他动物般敏锐的直觉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下一秒,他看到降谷零侧面太阳穴的红点——“卧倒!”

赤井把人一扑,枪声响起,他抱着降谷零就地打了几个滚。他们本来要乘坐的警车突然爆炸,巨大的灼热巨浪席卷了二人,幸好他们刚刚滚到了别的车旁边,暂且算是有掩体。赤井拽着降谷:“去停车场。等会儿我吸引他的注意,你去找我的车,后备箱里有你认识的东西。拿着去警局楼顶找我。”他把车钥匙塞进降谷的手里。

降谷零看着赤井秀一。他的大脑仍然在发懵,周围的警报声响了起来,你不担心我会直接开着车跑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他无声地询问。“我数三声——”

“赤井。”降谷零打断他。要活着啊。“你刚刚……算了。”

赤井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继续数道,“三、二、一,走——”降谷零没看到赤井做了什么,只感到他推了一把自己,他就着这力道顺势起跑,攥着车钥匙不停狂奔。枪声追逐着自己一路进了停车场,此时警报响应系统终于开始工作,他一边跑一边下令,最终喘着气找到熟悉的车,拽开了后备箱。那里躺着一个吉他盒——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吉他盒。他当然知道这个东西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曾经在无数次任务场合见过这个。降谷零一把抱下盒子,甩上后备箱的门,蹿到在旁边一辆车后面坐下。打开箱子的时候他迟疑了一秒。

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降谷零意识到。警察局里面如果猜的不错也混入了不明敌人,如果他现在——甚至都不用开车跑走,只需要不那么着急地返回——赤井秀一就很可能死亡,或者有很大机会因为陷入混战而遇到一些会让他下半辈子都过不顺的事件。而这只是因为一个决定,这一个决定就把他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他只需要稍微动动歪脑筋,就可以报仇——虽然他对报仇已经没那么大的执念。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想到了更好的解决方案,更有诱惑力的事情。杀了他,然后自杀。这样,他的整个世界都可以恢复正常,他也能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内心的安宁。他感到心脏传来一阵酸痛和柔软的触感。降谷在那一刻,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所追寻的,不过是这个东西罢了——安宁。只需要……

这些念头像野马一样在他的大脑里撒欢。停车场里的警报还在响,交战的枪声传来,夹杂着汽车引擎的轰鸣,以及守备警察整队的口令。他闭上了眼,数着自己的心跳,想象自己在龙卷风的中心。他此时的形象无比清晰地在脑中呈现出来,但他同时也看到了——赤井秀一也在这飓风的中空之处。他沉默地望着那人影,人影亦回望着他。他对之前同在这个位置的人无能为力,这回他能不能——做些什么?让一切不重演?能不能,做些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睁开眼,依照记忆熟练地组装起部件,随后将枪背上,摸了一下腰间,确认手枪还在。他张望了一下局势,掐准时机,箭一样冲向已经一片狼藉的警局——进门直奔紧急通道,转过几个楼梯拐角,最终一把踹开天台的门——“赤井秀一!”

天台山没有人,他正发愣,被腿上传来的力量勾得顺势倒在赤井的身上,天台的铁门在下一秒发出“当”的一声。赤井捧住他的脸,没有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给你机会了。我给你离开的机会了。是你选择要回到我身边的——是你。

那视线太灼热,降谷零不得不移开目光。他半跪着弓起身子,把背上的狙击枪卸了下来,摆在一边。随后他翻过去躺在地上,让赤井从自己身上爬过去架枪。赤井过去后,他仰躺着瘫在屋顶上,喘着粗气,看着天空。视野里一切都在发红,太阳穴也突突地一跳一跳。

这时候,他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螺旋桨,是直升机的声音。是警方还是对面的?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拔出腰间的手枪。天台的门再次打开,降谷零几乎是瞬间认出了那一头银色的长发——“琴酒!”

他对着琴酒的腿来了一枪,跑去拽赤井秀一“直升机是来接琴酒的!”但没等他话说完,赤井就把他圈在怀里,向侧面一翻:“对面那个干掉了。直升机上有人带机关枪,你先走。琴酒我来对付。”随后他不等降谷零反应,主动上前去和琴酒缠斗在一处,让机关枪不敢轻易射击。

降谷零咬了咬牙,他知道以琴酒的作风这里必然装了炸弹,如果丢下不管很可能楼会塌。他抽出随身带的小工具套组,判断了下周围哪里可能放炸弹:机会只有一次,太过招摇只会引起敌方的注意。他潜到天台和楼梯连接处的墙体侧面——果然,他在空调室外机的风扇里找到了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红光。另一边,直升机靠近了缠斗的二人,一条绳梯垂了下来。

琴酒发了狠,显然看到了降谷零在做的事情,朝直升机里的人喊了一句:“那边!射他!炸弹在那儿!”赤井被句话惊得走神了一刹,被琴酒格掉手枪,他一个当胸肘击让琴酒后退了两步,连忙向降谷零奔去。琴酒站稳了后捡起手枪,狞笑着向降谷零射击——降谷零正在研究刚拆下来的炸弹,赤井硬生生连人带着他怀里的东西一起往旁边滚了三圈,直到琴酒捡起的手枪子弹全部射空,然后登上绳梯。赤井看到降谷零旁边的手枪,但他不敢动:他怕他一射击,那边就会按动遥控炸弹。

这微妙的平衡很快被打破。降谷零脸色灰败地抬头,神情甚至可以说带上了无助。“赤井,这个遥控炸弹,我……”赤井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在颤抖。“是想起什么了吗?”

降谷零确实在颤抖。他也确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他的老朋友——萩原研二,松田阵平。虽然二人出事时他不在现场,但此刻他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些指责,拿着剪刀的手就稳不住。他闭上眼:“我真是……”废物。他想。没用。他以前不这样,一定是安逸了太久——剿灭行动都过了半年了,他变软弱了,没有以前坚硬,也许似乎,“……也不适合做这种事。”

赤井回头看了一眼,直升机正在远离楼顶,琴酒爬到了绳子四分之三的地方,马上就要上飞机了。无疑他成功登上直升飞机以后就会迅速离去,然后引爆他们手里的炸弹——快没时间了。

赤井捡起了降谷零的手枪,他握了握眼前人的手,站到他背后,环住他:“Zero,你信我吗?”

赤井的动作把降谷拉回现实,他点点头。

“我数三二一,你就尽你全力把手里的东西朝着飞机扔过去,然后卧倒。”他向后拉开距离:“三、二、一,扔!”

降谷零后撤一步,运力将手中的炸弹扔出,随后卧倒。赤井秀一瞄准炸弹的方向,扣下了扳机,随后猛地伏在降谷零身上,把他的身体牢牢罩住。降谷零只记得身上压上一个重量,随后热浪再次袭来。他侧过头,看到红色的火焰在他背后将赤井的发丝染上红色的光,但那双绿色的眼却仍然如同冷泉一样,清冽而专注地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他最近以来一直在四处流淌的许许多多情绪终于随着这声爆炸沉淀下来,不再在他的血管里叫嚣。

半路被引爆的炸弹成功地冲击到了直升机,它坠向停车场。

过了很久,降谷零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翻了个身,看着赤井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冷静地等待救护车。他知道,最后那一下爆炸,赤井秀一替他挡下了绝大部分炸弹碎片和可能造成的灼伤。“为什么?”当然,他问的不只是最后这一下,还有之前的很多——乃至最开始的决定。

赤井秀一愣了一下,随后绽开一个笑容。降谷零难以描述那个笑容,事实上赤井现在并不能算得上好看,脸上沾了灰,头发也是乱乱的,身上狼狈得很,脸上还有打架留下的淤青和血迹,但那个笑却让降谷浑身变得更加灼热。他疯了。降谷想。赤井的双眸勾了些许鬼气,钩子一样的眼睛亮得惊人,张口闭口间露出森白的牙,都叫人想到捕猎的狼。“因为,我要你。”

“我要你好好活着——不论什么形态,不论有没有价值。我要你,而且只要你。”

他带着千钧之势捉住了降谷零的唇,降谷零闭上眼,伸手揽上了他的脖子。

下一秒,赤井秀一昏了过去,身体软软倒在了降谷零的身上,像一个送上门的猎物。

降谷零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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