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时刻

修伯特尝试去总结和归纳他曾经走过的岁月,难以用一个字或者是一句话来形容的过去。但无疑,与艾黛尔贾特是分不开的。她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犹如某种魔咒一样。 他学习理学。理学书导读的第一句是:没有什么让人爱上你的魔法。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是要学生脚踏实地。他咀嚼着这句话,有点走神,一不小心就在掌心中点燃了火,差点把桌子给烧没了。 和他一起读书的艾黛尔贾特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吓了一跳,连忙找人来灭火。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走神过了。 过去。构成修伯特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的过去。如果将他的记忆从身体中抽离,他将会成为一个空白的个体。如果把艾黛尔贾特从他的生活当中抽离,他想应该也是同样的效果。

偶尔他想起小时候学习交谊舞时的事情。 作为臣子,其实不应当与主人一起接受教育。只是出于实际需要,最后修伯特还是得以与艾黛尔贾特一起学习跳舞。当然,还有帝弥托利。修伯特从来都是站得离帝弥托利不远不近,看不出疏离。虽然以他的年纪能想到这个本身就已经是疏离的表现。 帝弥托利不在乎这个。他笨拙地将自己的手递到艾黛尔贾特面前。艾黛尔贾特握着他的手,一、二、三、四。音乐继续。一、二、三、四。舞蹈中帝弥托利偶尔会踩到艾黛尔贾特的脚,她没说什么,帝弥托利却涨红了脸。毕竟这样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音乐还在继续,于是重新回到旋律中。一、二、三、四。 修伯特自己一个人转着。一、二、三、四。 当帝弥托利和艾黛尔贾特练习完之后,小小的主君便会降临在大她两岁,其实已经不怎么需要练习的修伯特面前。她伸出手。来自女性的邀请是不能够拒绝的,修伯特伸出手抓住她的,虚抱着她的腰肢,脚尖踏在地上,旋转。一、二、三、四。他突然感觉脚上一沉,情不自禁分了目光下去——只看到了艾黛尔贾特的笑脸。 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情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后来在参加大大小小的舞会上,开始的舞蹈都是艾黛尔贾特和不同的主人翁一起跳的,因为她的身份,而修伯特总是在她差不多跳累的时候,适时地松开别的女孩的手走近她身边。 艾黛尔贾特牵起他的手,随着音乐滑到舞池边缘。两个人不说话,只是踏着步子。修伯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踩到艾黛尔贾特,对于他而言这是非常正常的。所以在和别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若是听到那边传来脚被踩到的抽气声,修伯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 “喜欢看人家踩到脚,还真是恶趣味呢。”艾黛尔贾特虽然不说,但是她微微上扬的唇角也表现出来了。有时候,不必说,他们两个都能知道对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艾黛尔贾特大人才是。”他不会说,不是想翻旧账。那时候艾黛尔贾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经常在跳舞时踩到修伯特的脚。明明和帝弥托利一起的时候再优秀不过了,跟着音乐,每一步都踏得没有差错。可在他们跳的时候,就是会在修伯特的皮鞋上留下痕迹。 年纪渐长,也许因为别的缘故,艾黛尔贾特再也没有踩到过修伯特的脚。在跳舞的时候步伐准确得像是复制自礼仪老师,和每一个人跳的时候都像是座钟摆动钟摆。一、二、三、四。 ……虽然,修伯特知道,并不是所有时刻,艾黛尔贾特跳舞都像是钟摆摆动。但是那个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可疑,让修伯特忍不住提起戒心,又不知如何处理。 这是今年的第一次舞会,理所当然,修伯特并没有和艾黛尔贾特一起跳。很明显她的威严足以服众,可在“老师”面前这都是白搭。就连从小到大都是当壁花的贝尔娜提塔也打算凑进人堆里,说不定就能和老师跳舞了。艾黛尔贾特原本是打算和别人跳,谁知贝雷丝突然向她那里走去。 她向艾黛尔贾特伸出了手。艾黛尔贾特的手停在半空中,毕竟本来也有一只手在等她。这种行为很失礼,修伯特知道,但是毕竟贝雷丝是佣兵,不知道这回事,或者是知道也觉得无所谓。 她们在舞池里一下就找不见了。艾黛尔贾特和别人跳舞时从来都是人群的焦点,可和贝雷丝在一起时她就像消失了一样。修伯特也在舞池中,可他一直在找,只是没让舞伴看到他走神。 奇怪,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明明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拥有”,却有一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失去”。 他第一次在舞池当中找不到艾黛尔贾特的痕迹。不如说,她看起来不那么像是艾黛尔贾特。她的头微微向前倾,几乎要抵到贝雷丝的额头,也许这是一种角度造成的错觉。艾黛尔贾特何时在真心微笑,这么久以来修伯特很少判断错误,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虽然贝雷丝不苟言笑,但是她们看起来确实亲密无间。贝雷丝踩了艾黛尔贾特好几次,艾黛尔贾特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像是和帝弥托利一起练习时一样。但肯定有哪里不一样。 修伯特与一位女同学跳完舞以后重新回到了一群学生当中,凝望着她们二人。不如说,凝望着艾黛尔贾特。 她少见地被贝雷丝带着错了好几步,不过在对方的错误下显得无伤大雅。按理来说社交舞应当是刻在血液中的,但是没关系,贝雷丝错得一塌糊涂,在前面只顾着不要踩到艾黛尔贾特的脚。两个人低着头,艾黛尔贾特在说着什么,也许在数拍子。因为贝雷丝脚步如何错,踩在地上的时机还是与乐队伴奏完全结合。半首曲子过去之后,艾黛尔贾特显然能够慢慢领导贝雷丝,让她不再犯一些错误。修伯特不知道艾黛尔贾特还能跳男步,毕竟从来没有一位女客人需要她来护卫。 枝形吊灯下,她的白发闪闪发光。即使水晶作为比对,也无法使她的光辉变得黯淡。因为她微笑着。枝形吊灯的水晶摇晃着,是声波让它们摇动的吗?亦或是一次修伯特未能预料的杀手袭击? 他嘱咐侍者检查一下吊灯。侍者感到迷茫,但还是点头应是。枝形吊灯若是落下来的话说不定会波及到离舞池中心越来越近的艾黛尔贾特大人。如果这发生了,那便是跟随她的人的自己的失职。修伯特的视线范围中,有一颗水晶即将脱落的样子,比起其他的更为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只是舞池当中,甚至整个舞会当中都没有人发现。 她离这里越来越近。水晶的摇晃幅度有些大,并且越来越大。侍者尚未归来,那一颗水晶随时要落下来一样。修伯特的目光定在那里。艾黛尔贾特站在那下面。 会场当中由一支优雅的舞曲换作有些欢快的舞曲。 贝雷丝的手离开艾黛尔贾特的手。 水晶将要落下。那根线比起别的都要长。 侍者在修伯特背后,似乎是跑着来的。 修伯特向前跨了几步。几乎是要闯进舞池的姿势,在那颗水晶有可能会带着整个枝形吊灯落下,因此伤害到艾黛尔贾特之前——他站在了艾黛尔贾特的面前。侍者的声音穿过舞池传进了他的耳朵。 “吊灯的水晶有些松散,已经有人修理了!”修伯特突然站在了原地。 “怎么了?”艾黛尔贾特问,“你看起来很慌乱。” 时间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修伯特盯着她伸出来的手,已经很久没有过被艾黛尔贾特邀请了。他执起艾黛尔贾特的手。 “不,没什么。请让我和您跳一曲吧,艾黛尔贾特大人。” 在欢快的舞曲当中,两个人的悄悄话差点被淹没,但是修伯特还是听见了艾黛尔贾特的问话。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不,只是我的误会罢了。但是提高警惕也是有必要的。”修伯特轻轻带过这个话题,头顶上的枝形吊灯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清人的脸,除非凑得很近。也许这就是舞会作为社交场所的一种理由,“说不定有杀手盯着您。” 一、二、三、四。虽然已经不需要了,但是修伯特仍然在心中默念着,艾黛尔贾特似乎是从他过于凝重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虽然修伯特自己不觉,她依照舞步转了个身,突然右脚踩在了修伯特左脚的脚尖上。虽然她马上板正了姿势,但是这种失误让修伯特紧张的面部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甚至有些想要笑。 “您会犯这样的错误,真的很少见。”不久,修伯特这样低声说了。剩下半支舞中规中矩,艾黛尔贾特听到之后挑眉。 “你会有那样的表情也很少见呢。” 不用说。修伯特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虽然很笨拙,但也许是为了让修伯特放松一些才会有这样的举措。在隔壁又有一对舞伴踩到了脚,男方发出吃痛的声音。结结实实的一脚。 修伯特略过了他们,和艾黛尔贾特一起回到了舞池外面。艾黛尔贾特问他:“踩到别人脚的场景已经无法让你笑出来了吗?” 修伯特的笑容总是在哪里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有时艾黛尔贾特会觉得他在讽刺她,但他的笑容甚至有点柔和。 “不,只是艾黛尔贾特大人这次难得一见的失误,实在是……呵呵呵呵。”他低声笑起来。艾黛尔贾特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苦笑,但最终,她嘴角也扬起来了。

空白的人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这句话应该要打一个问号。这定然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例如空白之后的人生与之前的人生,哪一方更让人喜爱。 也许纯白的赤子绝不会选择修伯特这样的人生。隐藏在艾黛尔贾特身边作为她的影子活着,替她承担所有的罪恶,同时也能够作为离她最近的人,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就连艾黛尔贾特也想过,如果修伯特可以有其他的选择的话,也许可以更幸福。 但是并不是。她弄错了一个重点。她以为修伯特没有选择,但修伯特可能从她踩着自己的脚,甚至更早之前——确认自己是服侍她的人之后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学习理学。理学书的每一页都写了他的笔记,笔记很少间隙,他学得很仔细,知道许多禁咒,包括让人迷恋上自己的奇怪咒语,只是要付出代价,同样,解法也是。他自己知道对于艾黛尔贾特的心意并不是魔法造成的一时迷恋,也不会因为任何禁咒魔法而有改变。 在他心中隐秘了那么多年的一团火苗,希望有一天能够向那位大人展示。在那之前,也许需要很长的铺垫。但无论如何,在修伯特的一生中,艾黛尔贾特的存在已经是现在、过去和未来的结合,也许概括他的一生只需要用“艾黛尔贾特的影子”足够了。 修伯特笑了笑。如果墓碑上会刻上什么的话,他倒真的希望自己的名字不要刻在上面,而是刻上这八个字。浓缩了、总结了他的一生的幸福的来源。 旁人们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这些隐秘的时刻。也许他们读到的只会是史书上一行一行的功绩,这些时刻将会被遗忘,被经历过的本人们遗忘,但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现在,修伯特想得更多的是现在。是他握着艾黛尔贾特的手走出舞池的这一瞬间。在他心中成为了永恒的一部分,不过要是他真的这么想了,他又会觉得自己在进行一些无谓的感伤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