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午后》与女性主义
叶真中显的《Long Afternoon》,也译作《恶女的告白》,与《绝叫》结构相似的双女主路线,但叙事角度更加聚焦于后新冠时代与日本女性的生存困境。
恶者为何
此书的标题译法争议很大,原本的直译「漫长的午后」需要读过至少半本书才能把捉到其中致死的深意——囚笼中的飞鸟与温水中的金鱼。而「恶女的告白」则直接得多,宛如把《养狗》的书名换成《咔叽咔叽咔叽》一般……
由于我也有过些许的译书经验,可以对译者的心思多些揣夺。我认为,所谓的告白就是那句
“请让我当您的‘共犯’吧。”
因此书名上的『恶女』也就是在指编辑梨帆——犯了堕胎罪的女人,一名知法犯法者。然而,善恶乃是道德概念,法律法规与违法犯罪之间本不应该存在道德判断——前提是律法本身是『中立』的,秩序本身不能是「恶法」。
决断者制宪,强力者立法,暴力者执法。就算没有法学和伦理学的基础,对于熟悉DND阵营九宫格的人来说也非常容易理解——这三者分别对应混乱邪恶、守序邪恶与混乱善良。此外,守序中立会被系统淘汰而绝对中立则不可能存在。
关于法制与道德的对立,以及强力(Might)、权力(Power)、权利(Right)三者之间的关系,不得不引入霍布斯、施米特和阿甘本才能展开讨论,这并非本文的重点所以有机会再写吧。
总之,如果在书名中加入引号变成《“恶女”的告白》的话,问题就会小很多——迫使普通女性使用暴力并将她们认定为『恶』的秩序才是真「恶」。
思潮的暗面
回到主题,关于用女性主义来解读这部作品的言论应该比较常见,所以这里打算采用一些不太主流的视角。
早些年我对女性主义有过兴趣,大概每年会读个一两本相关著作。最早接触的时候是从李银河开始的,后来接连读了波伏娃和上野千鹤子之类的主流思想家。不过在接触巴特勒和布尔迪厄之后我的兴趣点就离开了女性主义,当然戴锦华的视频现在也还很爱看,因为她能认清并突破女权的局限。
今年读的是一本叫做《红药丸与厌女症》的书,与《漫长的午后》不谋而合,两本书都提到了特朗普政权与堕胎权等问题。极端的种族/性别优越论永远会驱向法西斯主义,无论出发点是左翼进步主义还是右翼保守主义。
小说中风宫华子的《傲气凛然》及其读者群也完全符合现实中的案例《王者归来》,书名的气质都那么相近。关于右翼中盛行的网络仇恨,已经在《绝叫》中的牛郎小白脸身上描写得淋漓尽致,所以我打算再补一刀左翼。
当下饱受右翼抨击的「觉醒文化」,是上一个版本中由社会正义战士 (白左) 所推动的「取消文化」的升级版,也是右翼仇恨言论的反面镜像。相同的事物,由于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政治正确,因此也要随着版本更新而更替褒贬意味不同的名称。
在通常的媒体上,人们很少会去区分激进 (Radical) 与极端 (Extreme) 在意识形态领域上的区别,然而Radical一词与极端有着「根本」的区别。这种思想取向是试图改变结构性社会问题的底层制度基础,因此用「基进」更为恰当。
基进左翼 (Radical Leftist) 对于暴力的意义往往有着更深的思考,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很多兴办免费食堂的共产主义者和种地送菜的无政府主义者——在撼动既有秩序方面,仇恨与暴力比起爱心与善意要弱得多。
于此相反,如随处可见的女权、环保等极端左翼,重视直接的语言和身体暴力,把仇恨言论的皮球不断踢向极端右翼并再次接回来,让意识形态的裂痕在冲突中持续摆荡。
父权制社会所压迫的不仅仅是女性,而是一切在出生前就业已失去竞争资格的『失败者(proletariat) 』。世代稳坐于父权制压迫金字塔顶端的家长位置的寡头们,早已不分性别地实现了共同富裕的乌托邦。而他们最乐意看见的,就是遭受自己劳动剥削的男性和性剥削的女性之间发生矛盾——成为红丸和女拳并陷入无尽的仇恨与纷争,无暇抬头观望。
自由之禁锢
除了基进女性主义,在线下生活中更为常见的是以自由主义思想为基础的女性主义。相比于将女性运动思潮视作整体并划分潮流,我更倾向于将不同流派的女性主义思想视为相应社会运动思潮的组成部分。
在新自由主义理念根植于全球的当下,主流的女性主义思想也都不免受其影响。在倡导机会均等和公平竞争的社会环境中,一切「资源」都可以被商品化——肉体、心灵乃至人生。
正如女权与男权可以做流量卖钱,厌女和仇男同样是网络时代的畅销货,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我很喜欢作为小说作品的《养狗》,却不喜欢它作为贩卖仇恨思想的商品性质。
如果缺乏真正的解放性,即便一个进步思想再怎么袒护弱势群体,也只会成为与之同构的,其自身的对立面——原法西斯 (proto-fascism) 。
真正要实现女性的解放,需要团结更多边缘群体——LGBTQ、少数族裔以及各类弱势人群——与一切受压迫者必须互相扶助并肩作战。
在消费与个人主义盛行的社会,如果不主动行动,结果必然会趋于孤立与无助。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整个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午后,在足以忍受的虚无与绝望中被时间慢慢蚕食殆尽。
而她还要对囚禁自己的饲主心存感激。
《绝叫》中的母亲铃木妙子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谓是登峰造极,而本作中的主妇志村多惠则是茫茫人海中的又一个[运气欠佳的]妙子。
贯穿本作的其中一对矛盾是婚姻 (爱情) 与独立 (自由),与亚里砂相反,主角多多『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结婚生子。尽管作品中为了文学性把矛盾刻画得更加尖锐——被强奸,然而现实中的普通女性又有谁没被社会多多少少强奸过呢?
上学时被禁止早恋,毕业后被家庭催婚相亲,然后迫于各种压力又要接受催生甚至还要被催二胎。在这一切抉择中,女性的『自主选择』究竟能有多少呢?『女性先天特质』中的温顺、善解人意和规避冲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与生俱来』的呢?
稀缺之陷阱
而那个桀骜不驯的独立女性又在哪里呢?她们在《绝叫》中被上司潜规则骗炮骗资源,榨干之后只得全职卖淫。本作中的亚里砂则是在自杀后以多多的幻觉的形式出场,没有根底的女性创业者往往会在商业中被骗得财色双失。
成功女性不存在——那如果不是幻觉,就是既得利益阶层『谦虚』的自我伪装——或是一种被刻意包装制造出来的拟像 (Simulacra)。那是中下层女性对于上流神话 (Myth) 的象征性模仿——声嘶力竭的、血淋淋的模仿。
面对来自于社会的压迫——在物质层面上的剥削和精神层面上的阉割 (symbolic castration),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必然会在主体心中激起巨大的焦虑。作为应对此种压力的防御机制,梨帆的过度呼吸 (躯体化) 和多多的幻觉亚里砂 (精神病理化) 都是极具代表性的癔症发作 (hysteric episode) 。
这两种高发于女性群体的症状,在长期发展后都会有较高的致死率。过度呼吸会变成重度癫痫,造成突发性的意识丧失并导致摔伤头部,或是在强烈的肢体抽搐中窒息。而幻觉会引发精神分裂,或称为解离性障碍,丧失梦境与现实、乃至自我与整个世界的辨别。
认知心理学与神经科学往往会在两性的生理学差异上寻找解释,但同时完全忽视两性的社会学差异。
为了维持商品社会的运转秩序,人为制造出的稀缺性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权力、财富、女体就是这个制度设计给男性参与者的,《养狗》中的「三大愚行」都是男性为了在社会竞争中掠取权钱色所运用的手段。
专为男性设计的稀缺品都是比较直接的,只要对别人心狠手辣就很有可能获取,哪怕需要铤而走险。相反,这个制度给女性参与者设计的另一套稀缺品——爱情与幸福,则是十分间接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存在的。
女性获取稀缺品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对自己狠一点——出卖身体,用性关系来换取爱情,用生育来换取幸福。但很显然虚无缥缈的概念不可能被等价交换,多多以此换来的就是一场漫长的午后。
象征与魔法
如果说权钱色都是由象征秩序所虚构的有些难以理解,那就把它比作魔法吧——原本被生活逼得打算「被自杀」的家庭主妇,买了作为象征媒介的手机,上网看到了一些作为象征符号的信息,被脑内象征性存在的故友鼓励着写小说,参赛并获得了象征系统的认同,因而潜在地取得了作为小说家并能压服丈夫的象征性地位。
但要是说社会地位、真金白银甚至换不来爱的性关系都是不存在的虚构之物,那何为真实呢?
那就是作为告白的小说《漫长的午后》所触碰到的,读者的那份想要奋起反抗的「欲望」——那从幼年起就一直遭到规训的,被压抑着的抗争的激情。
而『负罪者』梨帆对『杀人犯』多惠的告白,就是要成为『共犯』。
无论堕胎罪有多严重,也无论菜园下是否真埋着两具尸体,两位『恶女』都是在为了让自己不被象征秩序所杀死,而不得不做出竭力的——无比正当的反抗。
然而,做到杀人这样程度的反抗就够了吗?当然不。
之前我在评论《绝叫》的那篇文章中所提到的期待阳子能够成立的良性版「Kind Net」,以及在《Blue》的评论中我所赞许的魔女香织做运作的「Plan H」都是更具解放性的解法。
五六十岁的主妇们,无论是离婚还是逃跑都是在原有的象征系统里处于相似的位置,这种程度的变化连重投骰子都称不上。极端到杀死全家自行灭门的程度也同样没有触碰到系统中的杠杆——秩序的机器 (Apparatus) 还是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 (reproducing) 多多儿子这样的强奸犯和梨帆前夫那样的生殖崇拜者。至于多多丈夫和婆婆这样的「恶男恶女」则更不用多说,在叶真中显的小说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中比比皆是。
对于在现实中被漫长的午后生活压得喘不上气的女性——那不计其数的多多和阳子们。我们应该书写自己的故事——我们各自漫长的午后,让大家彼此间互相看到、听到、触碰到——正如梨帆与多惠那样彼此坦诚地告白。
结婚生子换不来的爱与幸福,要由我们重新定义并亲手创造——对抗世界不公的伙伴,以及——灵魂共鸣者之间心与心的联结。
如此,越来越多的救助机构会面向出逃女性而开设,而越来越多的读者会因为读到各种各样的《漫长的午后》而另谋出路。尽管这种模式不必局限于女性群体,但如此也好。
当多惠成为了畅销小说作家,有了不断的被动收入。届时梨帆也差不多退休了吧,两个人说不定可以开展一段幸福的老年生活——在彻底摆脱了来自压迫者的束缚与侵凌之后,无论是坦诚相见的温泉旅行,还是深夜相拥时的耳畔絮语——都将不再是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