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物语系列》的重访:羽川翼和贝木泥舟的世界

已经有几年没看任何动画了,得知《物语系列》又更新了便久违地下载了合集。不过毕竟休息的时间有限,与看番相比,让我更难以抑制的是写作的冲动。

当年在追《化物语》的时候,自己还勉强算是和故事中的主角组同龄。那时的自己,心中还有着许多期许,生活中也充斥着享乐。然而如今的自己已经和专家组同处一代人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随时间增长的并不只是年龄。

本文的写作方式比较独特,对于原作的解读也不一定精准。本着作者已死的原则,与其说是在写感想不如说是回溯性地再创作。在我看来,真正尊重西尾思想的做法就是要忽略作者,代入到角色的视角去思考。

爱与债

あたしが此のまま 海に沈んでも何一つ汚されることはありませぬ

常言道「智者不入爱河」,然而真正抵达过爱河的人一定知道不入爱河的艰难。故此,唯一能够确保不入爱河的方法,就是「智者远离爱河」。

正如间桐樱所经历的悲剧早已被上一代人决定,羽川翼的童年挫折也源于她不得不背负的历史债务。

拉康在他那句有名的「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结构的」之外,还说过一句不那么为人所知的「语言完全背负着我们的历史」。如果将这句黑格尔意味的话再进一步加以延伸,就会为之晕染上浓重的宿命论色彩——历史的重负会不可避免地经由语言进入无意识,并加诸于每个人的命运之上。

由单亲妈妈带大的孩子,在「俄底浦斯阶段」中必然会面对更多的困境,通俗来讲就是会有更多更大的原生家庭创伤。在故事设定里,小羽川翼的曲折遭遇尽管属于创作需要,但也绝非脱离现实的纯戏剧化假想。实际拥有类似经历的人,哪怕是在发达国家中也屡见不鲜。

羽川翼生母当时所处的90年代的日本,不仅有着泡沫经济崩溃、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等冲击精神的事件,还有其他邪教、援O交际与暴走族等直接面向肉体的摧残。在物质的匮乏和环境的混乱之中,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她怀孕并被抛弃了。这样的悲剧在现实世界中,至今也还在不断重演。

在一个阶层僵化等级森严的社会系统中,受到层层压迫的永远是更为弱势的群体——穷人、女性和未成年人,而贫穷的未成年女性则处于压迫链的最底层。为了打破这残酷且荒谬的枷锁,日本人民进行过多次艰苦卓绝的斗争。然而大正民主时期的护宪、工人和女性运动最终却以幸德大逆事件收场;战时的抵抗运动也在一次次地被粉碎中以河合荣治郎和尾崎秀实的殉葬画上了句号;战后风起云涌的左翼回潮最终却以联合赤军事件的悲剧谢幕。

就这样,全面拥抱资本市场的日本社会迎来了纸醉金迷的经济奇迹——以及「景气循环」中必不可少的泡沫破灭和作为社会牺牲品的「失落的一代」。存在意义的丧失、原子化的生活以及御宅族对社会的弃绝——东浩纪和宇野常宽喜欢把后现代状况的根源聚焦于平成初期的社会事件,斋藤环则着眼于00年代后的非社会化所导致的暴力犯罪,但这背后更深层的原因需要借助柄谷行人的视角才能触及。

当下的状况总是上一个时代的结果,是整个世界必须背负的历史债务——正如日本的奥姆真理教属于全球「新世纪运动」的一部分,平成时代普遍的颓废与迷茫则是苏联解体后「历史终结论」的余波。如此的社会环境,造就的是时代的症状。「非安全型依恋」也从特殊的依恋类型变成了普遍存在于人们心中的焦虑不安,无论暴力是来自家庭、校园还是职场,抑或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当少女步入青春,这种作为「原初焦虑」的不安感会在荷尔蒙的搅扰下产生剧烈的情感波动。此时,缺乏爱与认同的心灵就会试图向外寻求慰藉,因此失足在所难免。此外,当寻求过程本身遭遇挫折时,作为防御机制的「压抑」就成了应对残酷现实的主要方法。然而,当她所背负的历史过于沉重,以至于仅仅编织了十几年的无意识根本无法容纳下其全部时,压力便会转化为『异常』。

这种情况在《物语系列》中会产生怪异,在《魔法少女小圆》里会遇到孵化者QB。而在现实世界中,这曾经被称作『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现在则叫『双相情感障碍』。

值得庆幸的是,历是个烂好人,既没有占便宜也没有抛弃她。在大家的帮助下羽川翼成功避免了重蹈自己生母的悲剧,并且获得了极大的成长。被家长像动物一样养在走廊里的她,尽管还会时常遭遇家暴,却还是对这样的家有所依恋。缺乏所谓的「受害者意识」只是结果而非原因,如履薄冰的她只是希望能有个归所,不想变得一无所有——正如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那般。

成为『阿良良木翼』则是另一棵新遇到的完美稻草——摆脱糟糕的原生家庭,重启人生并获得爱与幸福。然而,这只不过是对同一个幻想的再一次转喻,即陷入了追逐「对象a」的无尽陷阱。正如她生母曾是的那样,寄希望于依靠婚姻来摆脱命运的泥沼,最终绝望地踢倒了椅子。

在这个层面上讲,看似横刀夺爱的战场原才是真正救了羽川的人。没有自爱能力的人是无法从亲密关系中获得幸福的,换句话说,幸福只能被创造而无法获取。这些道理是读多少书都不可能内化的,只有置身其中经历过才能真正习得,而为羽川言传身教的人正是战场原。

尽管战场原所处的位置,如果换作心性邪恶之人,可以对羽川造成巨大的精神创伤。然而,温柔的战场原却用眼泪治愈了羽川既有的创伤。羽川翼如同自己生母那样不爱惜自己,哪怕只是为了方便现任的监护人。仿佛是想要将自身彻底物化一样,这种自我弃绝的姿态其实是出于求生。对待自己,如果做不到和生存环境中的其他人同样程度的冷酷——任由自我意识在内部与外部的剧烈冲突之间遭受蹂躏,结果很可能会导向对自身的消灭以获得精神的解脱。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分担只属于自己的历史债务呢?

比起被自己外在的身体与优秀的表象所吸引的历,无条件接纳自己阴暗面的战场原显然更为重要。这正是宇野常宽在《零零年代的想象力》里所提出的后现代新式共同体——拟似家族的魅力。维系人与人关系的不再是血缘姓氏或者一纸婚约,而是最纯粹的情感纽带。

「性关系不存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性,只不过是追寻理想伴侣「对象a」的海市蜃楼。以他者为中心的爱,不需要以性为媒介,那只是爱所剩余出的副产品。

正如拉康的欲望循环那样,情侣之间都相互「欲望」着对方的「欲望」,而当这两股同时指向对方的「欲望」合二为一时,爱便可永续长存。同样的结构也适用于战场原与羽川之间的感情,翼从开始学会自爱,到接纳自己的负面情感,直到「自我同一性」的整合乃至最终主动肩负起了全世界人类共同的历史债务——推动她一层层「穿越幻想」的原初动力正是来自于战场原。这也是身为异性且被幻想所束缚的历,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羽川的。

虚言即实行

例えば少女があたしを憎む様な事があっても

当零落飘散于河川之上的羽片汇聚成丰满的双翼,让少女展翅高飞之时——救赎自此开始。

「大他者不存在」是「穿越幻想」的结论——父亲是无能的、前辈是懦弱的、老师是愚蠢的、系统是腐败的、世界是残酷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神圣的救世主、慈悲的菩萨以及天使般的羽川翼也都不过是幻想罢了,她其实是一个会因为嫉妒家长而烧掉自己家的牲人 (Homo Sacer) 。烧家这个行为看似疯狂,但也是对历史债务的象征性清算。一场大火净化了原生家庭所带给她的创伤与不幸,缝补了心中不断淌血的缺口。

压抑之物终于回归,羽川翼说出了自己的「欲望」。

自此,被世界放逐者反而走向了拥抱世界的崇高之路。以往残害自己的创伤,如今愈合成了足以滋润世界的源泉。真正应该被烧掉的,是一座更大的、囚禁着所有人的名为民族国家房子。与羽川不同,阿良良木家是个富裕的中产家庭。尽管同样有着和平主义的信念,但是知识的匮乏和阶层固有的局限性,导致这样的家庭只会让长男朝向既有建制的接班人,而妹妹们则模仿着父兄——进行着社会正义战士 (SJW) 的游戏。

真正能够将理想变成行动的人,只能是脱离常轨的「行动者」——投入大段人生阅读理论知识,锻炼机敏的头脑以反思历史教训,分析规划切合实际的行动方法论,并在付诸实践的过程中不断加以完善。

阿良良木家中的观念,缺乏连接思想与行动的理论桥梁,只会产生出廉价的和平主义伪物,归根结底还是某种自我满足。于此相对,在那个阿拉伯之春开始喷涌而出的年代,已经做好筹备的羽川翼如期踏上了旅程。

在《世界史的构造》中,柄谷行人将两个人不常相提并论的人组合到了一起——主张「永久和平」的康德和「国家消亡」的马克思。而作为二者理论缝合点的,则是世界主义的思想——康德所设想的世界共和国,正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乌托邦。这与羽川翼的「圣状」之间,到底是不谋而合呢,还是她读过柄谷的书呢?我更倾向于认为她不仅读过柄谷行人,还读过大卫·格雷伯。

拉康所谓的「圣状」,尽管结构和机制上完全不同,但姑且可以套用更加通俗的马斯洛的「自我实现」来加以理解。对于羽川翼,一方面,她想要替理想与现实割裂的历实现愿望;另一方面,她也希望救助到那些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苦难者。

这正如耶稣的受难、菩萨的折返苏格拉底的申辩

在那个世界中,她或许真的成为了联合国维和大使,促成了以罗贾瓦模式为主导的叙利亚民主自治联邦 (Confederation of Syrian Democratic Communes) 也说不定呢。如果再大胆一点,让阿盟 (Arab Union) 成为现实,那么之后巴勒斯坦人的命运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变吧。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90年代的洗礼,故事中的那代人中似乎有更多人成为了专家。或许他们也都多少有着某种程度的「圣状」,这之中着墨最多的是贝木泥舟。[我肯定是受了岚少的影响,现在总觉得贝木有种鳏夫版阿伊的感觉……]

如果说羽川和战场原从上一代人那继承到的是沉重的负债,那么卧烟远江留给神原骏河的,与其说是债务不如说是财富。除了夫家离谱的经济条件,还有贝木泥舟的守护。

在那个经济低迷、社会动荡的年代,一纸文凭对就业几乎毫无意义。在一个靠出身进体制的环境中,无进路者主动选择辍学然后凭本事自谋生路或许也不失为明智。不过,无论是做正经的独立承包人还是非法的欺诈师,本质上都是糊口性质的小生意——无论如何也丝毫没有和豪门独子较量的可能。暴力世界是被财力世界支配的,正如财力世界被权力世界所支配。卧烟远江遭到神原家嫌弃,大概也是出于门第差距的悬殊,由此可以推测贝木和卧烟的出身可能更加相近。

因此,很难将贝木的金钱至上主义归结于贪财,更多可能是源自愤恨甚至是愧疚——“要是当年的自己足够有钱,或许有可能挽回远江……也说不定。“因为钱,贝木永远地失去了不可替代之人,所以,钱才是不可替代的,但他在重视钱的同时也厌恶钱。

卧烟远江与爱人私奔后的意外亡故,对于还没走出前一个创伤的贝木来说,如此接连的打击很难不让心中的伤痕永久流露于外表——阴郁的表情与日常的丧服。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贝木的金钱至上主义则更多的变成了功利目的。正如拉康派分析工作的核心要义——金钱可以免除一切象征性债务。这是保持自己不陷入情感纠葛的唯一有效手段,毕竟,他已然深陷其中的那段就足以让他倾尽余生了。

卧烟远江希望骏河能够不被历史债务所束缚,自由自在地成长。为此,贝木时常出入小镇,甚至还要关照骏河的朋友们。然而,贝木在初次处理战场原的委托的时候,事情并没能顺利解决,但他还是按原则行事卷钱离开。但这次的工作并不能被钱一笔勾销,因为贝木有搞砸的地方 (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 ,由此产生了对战场原的愧疚

这份多余的情感也直接促成了他再度受理战场原的委托,无论他想要打多少个幌子、绕多少个弯子。他甚至愧疚到希望自己能够在顺利结案之后,以遭到致死报复的方式退场。以愧疚作为锚定点的话,可以看出在贝木心中,战场原的意象和卧烟远江多少有了重合。她那荡漾的特质,或许和卧烟远江十分相似——看似有毒,其实是能够疗愈心灵创伤的药水。

羁绊的救赎

あなたが元気な日はそっと傍に居たい

「给出你没有的东西」——获得爱的唯一方式就是给予爱,即爱邻如己。同样,人只能靠解放他者来解放自身。

其实,故事中的专家就是现实世界中的「行动者」,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推动着这个世界。所谓的『怪异』也就是现实中的心理症状。在远古时代,那些是神迹或显灵;在封建时代,那些是魔鬼或巫术;在现代,那些是神经症或精神病。如齐格蒙·鲍曼在《立法者与阐释者》中所说,远古的祭司靠知识与技术垄断权力;封建的君王靠宗教与暴力垄断权力;现代的寡头则靠资本与媒体垄断权力。而被支配者,则要在神权前祈祷献祭、在王权前纳税服役、在债权前工作消费。

面对着不幸与苦难,精神『失常』才是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而「行动者」要去处理的就是这些症状背后的症结。斋藤环在《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的视角进一步聚焦于「自我中心」,从拉康派精神分析转到了自体心理学,试图依靠建立健康的自恋来治疗自伤的自恋。这看似能够快速缓解陷入了后现代困境的个体,但同时也彻底远离了荼毒整个时代的苦难之源。

后现代是一个无处不在却又十分含混的概念,如果从文艺领域切入的话,得到的无非只是颠覆与解构。只有从「批判理论」切入,才可能找到具有建设性的解答。毕竟,拆除旧房子为的是造新的而非一滩瓦砾。

千石抚子的自我和解与羽川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尽管健康的自恋最终只能得到空洞的同一性。但斋藤也触碰到了一丝真理——幸福只能是人际关系的副产物,直接以其为目的是绝无可能获得的。正如拉康拓扑学所揭示的「外密」结构,幸福就像许多人所向往的『本真自我』那般,都是空洞内核的外在幻象。

斋藤在谈及「主体间」理论时提到的由多个人组成的长期的无条件相互支持与接纳的小团体,与鲍曼所提倡的重建公共空间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二者都需要靠私人之间的连结作为基础才能构筑,也就是一种有机社群——秉持着早期「互联网精神」的,Web1.0-2.0时代的那种没有平台干预的原始网络社区。

要重拾前人未竟之事业,打破原子化生活的心之壁,突破信息茧房和人际孤岛是第一步。无论是以线下互助,还是线上联络的形式,都能慢慢建立起宇野的「拟似家族」或者格雷伯的「自组织社群」——长期维系的情感共同体。

作为范例,《戏言系列》的集团、古董公寓和《人间系列》的零崎一贼在如今看来都太过理想,可遇而不可求。而《物语系列》里的小镇和卧烟伊豆湖联络网就现实多了。像羽川翼和忍野咩咩这样的远行者,会因种种原因陷入长期的忙碌,无暇时常顾及彼此。尽管关系会一度变得疏远,但危难时刻一定还是会互帮互助的,毕竟情感羁绊和拯救世界都很重要。


[这篇就姑且先写到这个程度吧,以后可能会加工做成视频论文。无论如何,我要去看动画了。]

最后附上一段对于《西尾维新、世界系与决断主义》章节的评论,其中涉及到的部分观点在上文中得以展开。

在普遍性的现代性危机之下,虚无主义与愤世嫉俗几乎是现代人与生俱来的时代症状。无论少年以后将如何成长,无论要重生多少次,存在主义都是不可或缺的解毒剂。 西尾笔下的群像百态,终将撼动那个位于现象学观察点的主体——并非作为主动凝视着景观的消费者,而是被抛入并经验着世界的实存者。 无论这个「世界」是「物语」还是「人间」,皆为「戏言」,正如小说读者与各个主角在视点上的重合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