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绝叫》的社会学随感
最近经推荐有幸读了叶真中显的这本小说,也是我第一次接触社会派推理这个门类。
尽管近年来主要的涉猎都在人文社科领域的学术材料,尤其是精神分析和社会学相关的,但这些作者也会写一些文学性较强的作品,甚至是直接参与文艺评论。
因此,我并没有对社会派推理小说感到丝毫的陌生,甚至还颇感亲切。
除了以社会底层的边缘群体 (the marginalized) 为叙事主体 (小说中的用词为「弃民」,与阿甘本的「牲人」异曲同工),还历史性地把一个时代的社会事件与集体记忆还原到了个体命运之上。
对于战后日本的起伏与动荡,我在上一篇关于《物语系列》的文章中已经谈过不少了,所以这次打算再进一步把话题深入下去。
作者叶真中显对于日本社会的洞察与小说架构的设计,没有深厚的社会学功底是不可能做到如此透彻与精妙的。正如在体制内生活安然无忧的绫乃与在社会角落挣扎求生的阳子那样,非文学的社会科学 (social Science) 与作为小说的社会派推理 (social Mystery) 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体两面的。
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
——卡尔·马克思
回溯性地重构事情的原貌,分析散落在现象背后的深层关系与客观规律。这不仅是理论家批判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的工具,同样也是小说家构设故事背景与矛盾展开的利器。
当女警绫乃在回忆中提到深受法国文化影响的前夫时,我的脑中立即闪过了对于小说里各种元素的联想。婚姻——列维·斯特劳斯;恋爱——罗兰·巴特;性——福柯;创伤——拉康;支配——布尔迪厄。
在思想史上,结构主义与存在主义的往往是对立的。与日本人注重细节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的是,叶真中显的这本书是我所接触过的日本文艺作品中,最注重整体结构的——或者说,最反存在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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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作品本身,其实在小说正文中,作为书名的绝叫二字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看来也并非出自主角阳子。而正是这种诡异的沉默 (不在场),才使故事中的绝叫令我感到震耳欲聋——母亲妙子断气前对女儿的呼唤,以及老爹神代在血海中的风啸雷鸣。
二者都是女主阳子的束缚者,吞噬性的欲望之母 (东亚母女地狱) 与沼泽般的支配之父 (父权依附监牢) 。觉醒 (穿越幻想) 后的阳子终于获得了主角光环并且弑母杀父,两度完成了俄狄浦斯情结。不仅在象征 (Symbolic) 层面上接受了社会的「阉割」,还在物质层面上挣脱出了律法 (System) 的界限。
铃木阳子想逃离的并非小小的家暴,而是更庞大的“什么”。
正如身体健康的人难以体会病痛,对于作为秩序维护者的绫乃,利维坦 (统治机器) 是一种不可名状之物 (なにか)。只有时刻受制度碾压的底层边缘人群——弃民中的弃民——性工作者才能体会致深。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大厦将倾的乱世,娼妓往往能展现出超越权力者 (嫖客) 的风骨与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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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的视角切换堪称绝品,不仅映出了警官与杀人犯之间荒谬的相似性 (平庸之善与恶),还在身份转换的一幕中给我留下了极具震撼的官能冲击。
红酒里掺了安眠药,照理说味道应该怪怪的,我却毫不在意地大口畅饮。
被阳子充满妒火杀死的橘菫,除了对朋友没有戒心之外,或许在无意识里她也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生死。与其被狩猎者奸杀,不如死在同伴的手里并成全对方的自由——哪怕尸体被残毁。就算一直活下去,这幅躯体也同样逃不过来自社会的慢性屠戮。
尽管前半段有些地方颇为相似,但觉醒后的阳子彻底超越了松子那被嫌弃的人生剧本 (Bad End)。而这一重大转折始于她告别金鱼弟弟的那一刻。
就符号与意象而言,金鱼是可以大书特书的,但那也偏离了结构式的视角。每个人无一例外都会经历一些童年创伤,从肚皮朝上的金鱼到野兽般性交的父母——那大多确实是无意义的。而将创伤性事件赋予意义的,则是它们在之后人生中一次次的闪回。
现代社会中的大部分女性和少部分男性,她们的精神结构往往是癔症式的——在面对巨大焦虑时会有明显的症状发作,常见的有幻觉 (阳子的金鱼弟弟) 和躯体化 (松子的鬼脸) 。
“面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我们既无能又无知,因此,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何谓美丑,何谓是非,都是人类擅自解读的,没有正确答案。”
身为无知的人类,反而能逆转早已注定的命运。
既然无法做主,无法预知任何结局,那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人类这种自然现象的本质就是自由。人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不做任何事。善恶好坏因果报应,都只是无意义的标签罢了。
与鬼魂弟弟告别的这段对白,也是她的自我与超我之间的诀别。这或许是本书中存在主义浓度最高的的一段文字了,而且是从晚期尼采 (永恒轮回) 直接跨越到了晚期萨特 (人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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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贯穿全文的「自然现象」理论,其实就是作者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阐释。所谓「历史」,是黑格尔对于事物发生过程的总结,即「辩证法」。阳子与绫乃之所以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完全是外部环境使然,而非个体的天性差别或是自由意志。而所谓的「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对于社会关系发展的分析,即「客观规律」。阳子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不幸,都是被她所处的社会关系所注定的必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这个社会关系,早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被历史所决定。
追本溯源,最后只能怪自己不该被生下来。然而,出不出生本来就由不得你,所以你无从怪起。
尚未接受「阉割」的阳子在遭到小白脸男友的长期家暴时,还在努力尝试为苦难寻求解释。但在她遭到狩猎奸杀却死里逃生的那一刻,她开始醒悟并放下归咎苦难的幻想,慢慢走上了与世界和解的道路——接受来自社会的「阉割」,背负来自人间的「债务」。
“妈妈,谢谢!谢谢你生下我!”
“我根本不想被生下来!可以的话,我也想生在别人家啊!至少我想当个男孩子!我想要你爱我啊!可是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还是谢谢你生下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多亏有你,我才能活在这世上!”
在这个无法做主、无法猜透、毫无道理可言、一切都是自然现象的世界,身为一个人,我依旧无法抹灭内心的渴望。
这团烈火高声歌颂着自由。
“妈妈,我要活下去!我要杀了你,杀了自己,然后活下去!我要渴求,争夺,给予,然后活下来!我会挺身而战,直到你给的这条命消失为止!”
直到本作点睛之笔的弑母一幕,她终于「穿越」了全部幻想,直面了自己渴求自由的「欲望」并从此不再让步。
糟糕的人生让她从心底里认清了世界的残酷与荒谬——就算换个家庭出生也可能遭到家暴、就算换个性别出生也可能不被爱、就算能生孩子也可能丧失、就算买了房也可能被剥夺、就算找到了爱情也可能被背叛……
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担保自己的幸福,而渴望『幸福』只会徒增不幸——祝福即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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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上Acfun喜欢看鬼触,什么创价学会、松冈修造、野兽先辈、新华里业务员……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一点都不笑不出了。能够逃出生天获得自由的,只有小说中的主角。而在现实中经受苦难的人,她们的生活只会不断继续下去。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觉醒后的阳子真的是主角光环在身才能顺利脱身的,就算认知与观念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但资质上也还是那个平反普通的阳子。下面我来根据自身经验总结一些容易出差错导致行动失败的风险点:
- 东京一直是世界上监控摄像头覆盖率最高的城市之一,在2010年前后作案的话,不仅需要足够的反侦查手段,还需要一定的反监控技巧。
- 商店里随意出售的防身用电击设备,无论威力多大,都只能造成疼痛而无法封锁行动。只有警用的泰瑟枪射出的双针头才可能通过电流让肌肉紧绷造成几秒的失能,并且成功率只有60%左右。
- 虽然寿险的赔偿率比较高,但也不例外地存在保险行业普遍的虚假宣传和条款欺诈,所以即便获得赔偿但也很有可能受到大量亏扣。实际上非法欺诈原没有合法欺诈来得暴利。
- 就算反复通过保险金诈骗获得了巨量的现金,如果缺乏有效洗钱手段的话也很难进行大笔交易,比如买房或者投资。毕竟作为犯罪师范的神代也只是把钱藏在家里,支出上无非是在吃喝上比较阔气。
- 警方调查时不仅没有调取周围的监控录像,也没收集毛发进行基因检定,命案现场往往同时也是阳子所生活过的地方,把现场的毛发清理到警方难以取证的程度还是非常困难的。仅凭脐带就把无名尸体身份坐实完全是得益于执法机构中严重的官僚化问题,导致直觉敏锐的警探想要推动调查的阻力太大而结案。
当然,这些风险点丝毫不影响作者的精巧设计,也不影响我对于小说结局 (Good End) 的认同与喜欢——至少她在故事里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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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结局的后续,其实还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展开,所以作者留了很大的开放空间。也正是这些开放性,让我这几个晚上辗转难眠。
我很担心阳子的未来,尽管她成功脱逃,但那也只是获得自由的开始。正如许多爱情故事都会完结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点,真正困难的是那之后的事情。
阳子虽然获得了橘的干净身份,但她依然还是底层无产者。大多数中彩票暴富的人都没有经营管理或投资理财的经验和能力,往往都会以暴穷收场。而她在此之上还要加上一条处理脏钱的困难,这些都需要邂逅新的上司芳贺或老爹神代的点拨,并且还要确保不被骗。
不过她也有一条非常熟悉的老路可走,那就是像神代那样开设一个NGO,当然是去毒版的。毕竟她亲眼见过对自己家暴成瘾的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由于环境的改变而痊愈成为了开朗可爱的好小伙,这就是自然规律的力量。
收容对象主要面向大龄或受困的性工作者,以互助为主要宗旨,当获得了忠实的同伴与稳定的组织架构时,洗钱并非难事。况且作为一个懂得网络技术的人,还可以赶上移动互联网泡沫的末班车和加密货币的风口。
作为开悟者的她,不仅不会陷入功名利禄的陷阱,也同时免疫了婚姻与爱情的致命陷阱。利己者必损人,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铁律,无意间利己又利他的经济人只存在于形而上的幻想之中。赚再多的钱,到头来只有用来救助他人,才可能让自己避免不幸并获得救赎。
在这个充满了尔虞我诈与剥削压迫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创造一个属于最弱者的小社会 (安全网) 。如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所言:
抛弃自恋,承认人生中固有的悲剧性局限。
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从给予和分享中获得快乐,而不是从囤积和剥削中获得快乐。
把自己和同胞们的全面发展当作生活的最高目标。
正如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所推崇的,宇野常宽的「拟似家庭」在《绝叫》中也存在,那就是神代经营的NGO。区别于神代的Kind Net (那个网),阳子要组建的是Kind Net (亲和网),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解放的社会实践。
姑且就写到这里吧,接下来要去看《恶女的告白(Long Afternoo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