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化
生子,失禁,吃人慎看
他今天不舒服得在地面蠕动。像个小孩子一样,四肢的肉轻轻磨着青石板。肚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了,做什么动作都会觉得很重,找不回以前的惯性。躺在草堆里三天,他就忘记了如何行走。爬行的感觉是解放,舒适的,于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如何弯腰下来,把嘴低到和地面持平,张开,牙齿叼着肉吞进去。这个人是在一天早上闯进来的,那时候他正经历着第一次的呕吐,面色苍白,长发遮住脸,浑身脏兮兮的。怪物,那人大声喊,但很快看清这是一个成年男人,便谨慎地摸索过来,四处乱翻。钱都放哪里了?那个人扯着他的衣领问,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脸上辣辣的疼着,他闻了闻那个人手指,一股腥的,被水泡皱的肉的味道。好饿,他说。
小时候看大人杀鸡,会先放血。他回忆着妈妈的手法,艰难地撑起这具软软的肉体,用剑割喉。可能位置割得不太对,血流得好慢,等终于流完,他饿得肚子叫起来。手是他第一眼看见的东西,还打得脸很疼,让人好奇它的味道。结果使他失望。太多骨头,吃得下巴酸酸的,他记得小时候嚼太多口香糖,嘴巴也是这种很累的感觉,停下来歇了一会。之后他挑了肉最多的地方,男人的小腹。质感软软的,脂肪层厚,这个部位吃了他很久,比手要嫩滑得多。他一顿吃了好几大块,肚子开始涨,胃往上冒酸。忍不住吞咽着口水,他没有克制吐意,脑袋低着,便在地上吐了个痛快。耳朵嗡嗡直响,眼前发黑。四肢没有力气,散成一粒粒,就这样铺在地上,脑袋一歪,像有黑洞将他吸入,很快失去意识。
十天前他在鳞渊境偷了一颗卵。时间紧迫,找到它的时候,他直接把剑捅入。如果死了,他会迅速撤退。但是卵没有任何动静,他只好多捅了几刀。金黄色的蛋液往外涌出,好像能听见里头有晃荡的水声。他把眼睛贴到碎裂的面,咕碌转动,终于瞥见一团朦胧的光球,拉着金色的丝。找到了。他高兴起来,嘴里不禁嘀咕几句,杀掉、死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很大声,只管用剑插进那个光团里,希望剑身捅入球体,来个通透的穿刺。但怎么都捅不进去,好像有一股力量罩在光团外围。后方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他回过头,追兵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正往这里赶来。他发起怒,手伸进去,感觉湿淋淋,黏糊糊的,在里面搅动。抓了几下,抓住那颗球,扯了出来。有一条脐带连着某处,不是那么好扯。他喝了一声,沉住气用力。光球从卵里蜕出,滴答地流着液体。要放在哪里,他迷茫了一秒,很快用剑划破肚子,将肠子,内脏全都掏出来,当作容器,放了进去。只觉得疼,他喘着粗气,一面把那光团塞进去,一面往外逃。
身体愈合得很快,那颗光球好像和他融为一体。那时候他不知道它会将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在荒郊野岭游荡了两天,他终于找到一个落脚地。关在昏天暗地的空间里,他先是吐了,再是容易感到饥饿,腰很酸,太阳穴疼着。腹部隆起一团,索取着过量的营养。胸部开始涨,他扯开衣服,卸了绷带,乳头嘟得硕大,轻轻碰一下,就有种尖利的疼。掌心按下,很明显的异物感,底下淤积着肿块。他默默忍了半日,终于受不了,又将手伸进衣服里搓揉。疼痛扩散,连着整片胸膛都是闷闷的,喘不过气。他捏着乳头,掌心包着肉,往外扯。像给奶牛挤奶的手法,重复了几分钟,全身都是汗,两片乳滚滚发烫。肿块散去一些,许是习惯了这粗糙的力度,奶孔微张,从外透了气进去。他狠下心用力一挤,颤抖地喷出乳汁,手心里都是,看着浊白。他舔了一口,有点涩的奶腥味。于是他又给右胸挤,终于感到胸肉轻了不少。
歇了一会,可能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他发现自己醒了。喉咙始终有一股呕吐后的灼烧感。脑袋正对着墙壁角落,从上往下垂着一只蜘蛛。每到黄昏的时候,肚子总是会疼。他坐起来,靠着墙壁。肚子传来一阵诡异的胎动,揪着肉地疼,他用手按着小腹,好像在说,不要再动了,但它总是不听话。他张大嘴巴喘气,同时看着蜘蛛把一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虫吃掉,再爬来爬去,慢条斯理地结网。那股阵痛也在他体内结网,把身体绞成一片一片的。慢慢的,痛感终于往下蔓延。他忍不住在地面磨着下体,粗砺的质料会将他的大腿磨出血,绷带湿湿地缠成圈。它在体内挤压,好奇地往下钻,把他的身体当作乐园。眼前看不清东西,意识覆灭成灰烬。他的脑袋终于俯低在地,低低地叫出声。突然,好像有根针滑进尿管,他抖了一下,咬着牙抽泣。一股热流从下体泄出来,无法止住,就这样持续了不知多久,他的身体仍然颤抖着。在这场含糊的释放中,他感到自身只是一条裂开的伤口。
醒来时外面的黄昏像血一样红,浑浊的,黏成一团。大腿内侧感觉到湿意,他低着头,看到一只野狗在嗅闻。可能是被什么味道吸引,狗钻入双腿间,不住地往里拱,舌头舔着,滑滑的,有点凉。尾巴轻轻摇晃,好像是喜欢这股肮脏的气味。他将狗拨开,爬到后院。突然觉得很渴,想要喝水,喉咙渴得像一块枯木。用手勺起缸里的水,喝到肚子再次发涨。水面上他看见一个人,长发乱蓬,黏在一起,瞳孔黑黑的,嘴角很脏。他突然伸出手,去抓那张阴森的脸,却把它刺穿了,手臂没入,好像那张脸是一个洞。后面传来咀嚼声,他转过头,才发现狗在吃他的食物。边吃边呼哧喘气,显然狗也饿了很久。血肉咬成碎块,从尖牙里溅出,地面一片狼藉。他突然觉得生气,好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暴行,感到从内而外的肮脏,走过去将狗和那团看不清的肉块都扔了出去。缸里的水被他取出来,洒在自己身上。头发被手指拆开,顺着往下,一点点洗去黏着的碎肉。再看水面,那个人已经变了许多。他觉得那看起来是香的,起码吃着不刮嗓子。
他断断续续地做梦。梦里他什么都不是,又好像是任何人。有时候只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将自己全身包裹着,四肢伸出去,抓不到东西。有时候是特定的情景。从一片走廊穿过去,他看见一张好看的脸,比水面里的那张脸更加亮,干净的,更加柔细。头上长着两个小角,脖子白白的,身上的衣服在飘扬。这条走廊永无止境,他看着那个人走过,走过,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留下温和的灼伤的斑点,又再次掠去。他的身影切成很多张,铺向远处。他看见他做着很多事。大树下有一张石桌,摆着粉色,淡黄色的小东西,他拿起来放进嘴里。旁边有一个灰色长发的男人,长得很像水面上的脸。他埋着头画着什么,时不时抓挠头,大叫我知道了!有时候灰色头发的的男人转过头,对着第三个人说着什么。外人是在场的。他看不清脸,所以叫外人。他看见头上有角的男人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什么,张开手心,一丝灰白的发。白发从那个灰色头发的男人脑袋上飘下来,好像他是一颗太活泼的树。他见过几次那人收集这些头发,没有丢掉,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带回家之后,也没有要吃了,只是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看见盒子里已经攒了一扎。
有时候他们讲话。屋子昏暗,透过纱帘,看见两个人各坐一头。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有点闷。今天怎么不下雨了?这几天我的睡眠好了很多。前些天为何睡不好?灰发的人笑着问。你害我心情不好。我怎么了?你走了几天,没人给我调香。我教你调,很简单的。不要,你去。这么大年纪,怎么越活越懒?灰头发的男人站起来,走到一盏灯旁边。他从匣子里取出什么,拿在手里,发出机械转动的声音,再放进去,里面亮起一株明火。闻起来像是午睡的味道,朦胧的,香婉的气。他在这个梦里睡着了。
后来再见到他们两个,灰头发的男人已经是一头白发了。他掉了更多头发,坐在旁边的人抓一下,就是一把。他依然把头发收起来,好像替人保管,终有一天会还回去的。白发的人看起来很苍老,他的手臂上有伤痕,烧到的,砍到的。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他坐在后院里,一只蚂蚁爬到手上。凑近端详,那只蚂蚁爬了好久好久,才爬到手背的一半。于是他将手贴在地面,让那只蚂蚁顺着开拓的地面走下去。这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征途。屋里有人叫他,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有点晃,走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摔下去。听见声响,男人跑出来。他摔到腰了,疼得脸皱起来。还是那个长着小角的男人,他经常来探望。没事,就是要缓一缓,苍老的人说。他靠在墙壁,轻轻地呼气。对面的人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你把我抓疼了,他只好说。手上的力气松开,那人跟着坐下,眼角垂落,好像看到有什么在面前摔碎。他伸出手,将那人捞过来,按进怀里,放在后背的手轻拍着。
他突然睁开眼睛,一阵撕裂的疼痛将他唤醒。小腹有血流下来,疼痛变得湿润,炽热,像窝了一团火。先是一根角顶出,小小的,青色的,再是爪子。有鳞片,刮得肉有种细密的疼。爪子接触到空气,很快化成人的肉手,变得白透,五指张开,往外摸索。他吃痛的声音应当是很大声的,但听不太见,好像耳朵往内掩住,只去接受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他能听见那个东西在身体里支哇乱叫,努力想要挣脱出来。于是用小小的角去顶,稚嫩的手去推,将那口子撕得更大些。他浑身颤抖,感到自己裂得更开了。
你把我抓疼了,他试着说。听见他的声音,那只手停了一下,好像是在辨认他在说什么,但又听不懂。伤口又变大了。一条尾巴甩出来,溅出血水。他看着天花板,艰难地呼吸着。在这个漫长的降生过程中,他能做的很少,只能回想梦里的味道,想要睡着。但是疼痛总是将他唤醒,脸被什么蹭了一下。透过汗水糊着的眼睛,他看见一个那么小的东西,从小腹中爬出来。全身皱巴巴的,有点发肿,浮着新血的红。用力地扭动着身体,尾巴跟着窜动,力气不够,只能发出窒息的抽气声。他回想起过去每一次疼痛,小腹跟着抽搐,原来都是这个小的东西在不停地挣扎,在他的肚子里努力着,试图不让自己死去。他突然感到致命,仿佛有种骨肉分离的痛苦将他击伤。
水面上的脸浮了出来,从梦乡终将惊醒。他想起自己坐在大树下,枫叶飘到纸张上,他伸手拂开。夜晚的笛声飘向远处,一个小船,他躺在上面,望着月亮,身子跟着轻轻摇晃。有人将花放在他眼睛上,香气的雾往里飘,好像身处宇宙中的一个静谧庭院。月光撤去,再是对席而坐的棋盘。对面人下一子,他便跟着下一子。他听见自己说了什么,拨去肩前的灰发,哈哈大笑。对面的人臭着一张脸。最后,他看见灰蒙蒙的天空,雷声作响。他站在高立的巨人肩膀,往下坠落。雨水润湿他的脸,这具身体在腐败。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
他隐约知晓了自己和他人的命运。好像花会毫不吝惜地开放,也会自然地凋零。而落日已经将他笼罩了。那个小小的东西就这么趴在他的小腹上,奄奄一息。呼吸仍是温热的,眼角抹着殷红,眼珠微弱地发出柔顺的光,像雪一样快要化开。他费劲力气,伸手将它捞起,带着一股冲动,按向自己的胸膛。
胸口传来一股迫不及待的,吮吸的力度。他的意识模糊着,行走在现实与梦的边界上。有时候他还是那个人,有时候又被胸口啃咬的疼痛扯回去。他不知道这一切对自己,对其他人,对它意味着什么。无尽的命运轮回旋转,带来死亡与新生的交织。躺在他的胸口上,软软吃着乳汁的新生儿,他好像能预见到它的未来,即使走得再远,最后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而他会一遍又一遍,亲手为它带来死亡。好像在每个时刻,它都需要他的存在。如果这么想,一种毁灭性的幸福便降临到他身上,使他愉快得浑身燃烧成灰。
像是余烬的喘息,他的眼睛停留在天花板,迟缓地眨着。嘴唇张开,动了动,一次稍微用力的吸气中,他停在了半途,接着,全身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变得平缓,直至僵硬。而满身是血的赤子,手指还紧紧扯着他胸前衣襟不放,从饱足中抬头,发现身下变得凉、感受不到任何呼吸后,呆了半响,终于发出今生第一次啼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