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妻物语
窗帘拉开,巨大的落地窗投下阳光。剑持刀也缓缓醒来。他感到身体有点沉,低下头,一颗花生蜷缩在自己怀里,脸枕着手臂,除了嘴里含着他的小指头,睡姿很是乖巧。他解救了自己的手,才震惊地问:“花生君,为什么你在这里?”
花生揉着眼睛:“刀也君没睡醒?我们是夫妻,当然要睡在一起。”
他打着哈欠,撑着身下的人坐起来。剑持刀也感到闷痛,低头看,胸前被这家伙睡出一片瘀青。
被人从床上扶起来,梳妆打扮一番,落座早餐桌前,剑持刀也仍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一头,另一头是花生君,对着刀叉眯眼,露出不满的表情。没有一点犹豫,他把叉子丢在旁边,用手抓起吐司吃起来。
“夫人!”旁边的仆人连忙抗议,“太太说过,您必须学会拿着刀叉用餐。”
花生:“真伤脑筋,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别难为我了。你们都坐下来吃早餐吧。”
“不不不,小的这种身份,怎么能和少爷夫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呢?这样不合适。”
“随便你们。”花生嘟囔,他转向对面,“刀也君,今天还要上学,你该不会忘记了吧?人家可是专门为了送你出门早起的啊。”
过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花生抬起头。剑持刀也脸色苍白,憋出一句:“什么情况?”
花生:“刀也君,你今天有点奇怪。”
剑持刀也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扯起花生:“你跟我来。”
卧室门关上,面前是他们方才一起睡过的大床。见状,花生表情怯怯:“刀也君,这一大早的,会不会不太好?你还要上学……”
“给我闭嘴。”剑持刀也冷不丁地说,“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花生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愣愣的,可能是刀也的表情太严肃,他结巴地回答起来。听完这段说明,剑持刀也终于明白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来到了异时空。
“你再说一次,我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不得不再重复一次,花生有点委屈,“刀也君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定下了婚约,严格来说,我是刀也君的童养媳,也是永远的妻子。”
“这怎么可能?”
花生气得脸发皱,又快要哭出来,看起来很丑。他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刀也君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忘记曾经的誓言了吗,诸如此类。最后,他大哭着跑出卧室,外头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女仆提着裙子冲进来:“少主,你怎么又惹夫人生气?”
剑持刀也:“你们完全搞错了,他不是我夫人。”
“求您别说了!这话让夫人听见,指不定得闹多久,好几天不吃饭,您忍心吗?”
“我有一个问题。”剑持刀也问,“花生饿死之后会变成盐干花生吗?”
“少主,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女仆跺了跺脚,表情气愤,转而叹一口气,向花生君的方向追去。
剑持刀也提起书包,默默关上家门。走在上学路上,他得以冷静下来,用一些时间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他醒来之后,首先看见是装饰着油画和浮雕的天花板。大床的吊帘垂落,蒙着一层粉红色的细纱。枕头也是粉红色的,脸颊蹭过,缎面用料高级,像典型新郎新娘必备的床上四件套。出了卧室,走五分钟才抵达餐桌,没有仆人的引导,他认为自己必定会迷路。如果这不是梦,结合仆人对自己的称呼,周边的装潢,天降的妻子,以及种种观察下来的线索,剑持刀也得出结论,在这个异时空里,他不仅成为了世家大族的继承人,还和本来只是朋友关系的花生君缔结了契约婚姻,至今已经是有家室的第二年。
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偌大的世界,为什么就没有谁觉得人类和花生结婚这件事很奇怪呢?
这里不是他生活的地方,剑持刀也全身发冷地走进校门口,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去。
“刀也君,今天也迟到了啊。”
剑持刀也抬起头,失声道:“学君!”
“在的在的。”伏见学随口应道,拨开黑色校服外套,里面是T恤。他一屁股坐在刀也前面。“所以呢,又和花生君吵架了?”
“倒也没有。”
“让我猜猜,是他单方面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
“不是我说,你们都多久了,这套怎么还没玩腻?”
剑持刀也完全不想了解“这套”是哪套,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伏见学继续问:“这次要怎么哄?蛋糕?玫瑰?”
他面无表情地指出:“你的座位应该不在这吧。”
伏见学笑了笑,在上课铃声响起时离开了。
要怎么回去?整节国文课,剑持刀也都在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这是梦,那想当然的,只要他死亡,梦就会醒过来。下课之后,剑持刀也一个人上了天台。面对高空,他深吸一口气。
就算这是梦,也还是很可怕。眼前的一切无比真实,风吹拂过来,脸颊变凉,嘴唇是干的,剑持刀也伸出手,抓了一下,他突然感到掌心痒痒的,张开手看,里面是蒲公英。
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花生跪在地上,抬着头看他。随着视线往下,剑持刀也看见他正在把一枚戒指套进自己的手指。可能是因为紧张,花生抿着嘴。突然,手背上湿湿的,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人生最重大的初体验,就这样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实现了。花生软软一团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提醒他弯手指,将戒指推进去。在那个瞬间,触感也是痒痒的。然后花生低着头,自己戴上戒指。花生太矮了,从刀也的视角,他看不见戴戒指的细节和表情,只能看到跪红的膝盖,好像一生都要为他所用。
再回想起今天早上,花生君将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的触感,剑持刀也感到胃里一阵翻滚。沉重的陌生的记忆将他压倒,他退后几步,靠着墙壁,颓然滑落。这不是属于他的记忆,因此,他也没有做主的权利。如果每一个宇宙都有剑持刀也和花生,这记忆属于另一个剑持刀也。和花生结婚,尽管在刀也看来,这个路线的人生已经处于无可挽救的地步,也不能随意抹杀,因为这是真实存在的他人的生命。
剑持刀也慢慢把头埋进膝盖里。可是,谁又来救救这个不愿和花生结婚的自己?
下课之后,剑持刀也还在冥思苦想。周围的同学纷纷结伴回家,不知不觉,教室里只剩下伏见学和他两个人。
伏见学搭上他的课桌:“刀也君,怎么还不走?”
剑持刀也不情愿地开口:“今天不想这么早回去。”
伏见学露出诧异的表情。他问:“今天不早点回去吗?”
“不想回家。”剑持刀也说,“学君,我可不可以到你家借住一晚?”
伏见学迟疑了一下。他皱着眉头看着剑持刀也,过了一会,表情终于有所领悟,好像在说,因为早上和妻子吵架所以现在不敢回家了吧。剑持刀也有点火大,但难以反驳,归根到底,害怕的对象确实是花生没错。
“既然如此,我们出去玩吧?好好放松一下。事先声明,这次我完全是受你所托,到时候花生生气了,可怪不到我头上。”
“真罗嗦。我们去哪里?”
“行啦,就跟着我走吧。”
过了一会,他们站在酒吧门口。
剑持刀也提醒道:“我们还没满二十。”
“刀也君,既然已经度过成人礼,向大人的世界迈出一步也未尝不可。”伏见学问,“别担心,这家酒吧是我舅舅开的,环境清静,不会发生那种混乱的事情。你要真不想喝酒,还有饮料。”
只要不用回家,让他做什么都行,抱着这样绝望的心态,剑持刀也跟着他进去了。酒吧里人不多,有一两个顾客坐在吧台,轻声细语地说话。调酒师擦着酒杯,见到他们两个进来,只是对伏见学点了点头。
两人在角落的卡座里坐下来。伏见学点了两杯果酒,剑持刀也默默翻开菜单看度数。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学君是酒鬼,他暗自感叹道。
果酒下肚,剑持刀也感到被忧愁淹没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活力。这时,手机突然变亮了。剑持刀也点开屏幕,看见花生发来一条短信。
回来的时候记得买那个。
那个。剑持刀也把手机放回兜里,纠结起来。那个是哪个?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可以用那个来代替的词,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不好意思说明白,二是经常买的东西。想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不会是避孕套吧?
“学君,问你一个问题。”
伏见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刚才花生给我发短信,让我买那个回去。”剑持刀也说,“附近有哪里可以买到吗?”
伏见学诶了一声,他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那个啊!”
问对人了,剑持刀也心想,同时又纳闷起来,他怎么对人家的婚姻生活那么清楚啊?
“等等,那个的话,你不是前几天就买了吗?”
“我买了吗?”
伏见学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看着你买的!”
“我买什么了?”
剑持刀也在内心里合手祈祷,千万不要是那个,千万不要是那个……
“蛋糕啊!”
剑持刀也顿住,“蛋糕?”
“是呀。”伏见学奇怪地说,“你不是每年圣诞节都会买蛋糕回去吗?这次,你还专门提前几天预订了。说真的,这个日子带你出来玩,我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花生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剑持刀也打开手机,上面写着12月25日。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圣诞节,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我明白了……”剑持刀也喃喃道,他拿起果酒,一饮而尽。
“抱歉,学君,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剑持刀也站起来。突然,他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
意识回归的时候,剑持刀也感到全身燥热,四肢发软,耳边一阵模糊的忙声。有人在说话,他听了一会,才听出那是伏见学的声音,好像在打电话。
“花生君?”伏见学问,“啊对,是我是我。”
“抱歉,刀也君好像喝醉了,你可以过来接他回家吗?啊,是的,他喝酒了,不过别担心,我就守在他旁边。哈啊,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今天刀也君看起来非常疲惫,我想着带他来放松一下,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等他清醒过来,我要好好向你们赔罪才是。”
那边说了什么,伏见学连忙应声。听见花生的名字,剑持刀也好像应激了一样,嚷嚷起来:“不要让他过来,不要!”
“是是是。”伏见学敷衍着,拍掉他胡乱挥动的手。“花生君很快就会来了哦,你再等一等。”
剑持刀也露出被背叛的神情:“我当你是哥们,你就这样对我!”
花生君很快就到了。他从超长轿车下来,急匆匆奔进店里。因为身高太矮,派不上用场,伏见学负责起将剑持刀也扶进车里的任务。
想起电视剧里总演妻子深夜来接没长进的酒醉丈夫回家,剑持刀也闭上眼睛,难以面对这个画面。
一阵昏沉。汽车摇晃,让醉意卷土重来。剑持刀也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再次被人搀扶起来,双脚发软地跟着走了一会,他往后躺倒,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好热。他的手摸索着,将胸前的领带拉松。一个没注意,身体往侧倾去,毛毯接住了他。脸颊吃痛,刀也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野里,有一团黄色的团子,鼓鼓的,看起来丰满非常。
“刀也君,之前成人礼吃的解酒药放在哪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声音环绕在耳,黄色的团子也随着晃动。别动,剑持刀也在心里抱怨,实在看烦了,他伸出手用力地掐了一把。
“呀啊!”花生惊呼出声,从抽屉里直起身,捂着自己的屁股,“刀、刀也君,变态!”
“吵死了。”剑持刀也头疼地说。
花生凑过来:“你终于醒了?”
剑持刀也半睁着眼睛,有那么一会,他失去了焦点,然后,又眨了眨眼,重新凝聚出花生的脸。
“刀也君脸红红的,真可爱。”
“你,你怎么还没消失。”剑持刀也攥紧眉头,疑惑地问。
“哎,要人家消失到哪里去?这里是我和刀也君的家啊。”从那张撅起的嘴里吐出恶魔一般的话语。
剑持刀也终于想什么,连忙坐起来:“对了,蛋糕呢?”
花生啊了一声:“今天下午就送到了,现在正放在冰箱里。”
剑持刀也激动地抓住他的双肩:“现在几点了?还没到零点吧,快吃蛋糕!”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拿过来。”花生应声,念叨着“真拿他没办法”出去了。
可能今年的蛋糕卖相精致,装点隆重,走进来的花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情。每年一度,他和刀也君都要在这个时候吃蛋糕,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小确幸。
剑持刀也抓紧时机看了一下时间,晚上8点24分。太好了,完全来得及,他松了一口气,主动拿起餐刀,将圆形蛋糕分成小块,放进盘子里。
“等等。”
花生转过身,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礼物盒,递了过来。
“刀也君,请收下,这是今年的礼物。”
剑持刀也将礼物放在一边,蛋糕推过去,摆在花生面前。
“刀也君不拆开看看吗?”
“等我一个人的时候再看,更有惊喜的感觉。”剑持刀也随便用一个理由搪塞,又催促道:“快吃蛋糕吧。”
花生的眼神变得幽怨。
“刀也君,我记得,仪式可不是这样的。”
“诶?”
花生生气了,伸出一团手指了指。剑持刀也顺着看去,他们的头顶上挂着一圈槲寄生。
“我的圣诞之吻呢?”
残酷的现实让他的神智变得清醒了,剑持刀也僵住,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穿越异时空,他意识到自己身中圣诞节的诅咒。在原来的世界,今年他并没有和花生联系。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他来到这里,那么,只有庆祝了圣诞节,他才可以解开诅咒。作为另一个当事人,花生必须吃下他们每年都会吃的蛋糕,让圣诞节顺顺利利地结束。
“我,我感冒了,不能传染给你,今年就算了吧,好吗?”
“没关系,就算生病我也心甘情愿。”
刀也支支吾吾起来:“刚才…刚才……我吃了大蒜,对,大蒜!你先不要靠近我,我不想让花生君闻到嘴里的味道。”
花生捏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看,这样就闻不到了。”
可恶,剑持刀也内心叫苦。谁来救救他,此时此刻,他是多么的无助。
“那你把眼睛闭起来……”
花生立刻闭紧双眼,这期待的模样,就像是狗在等着自己的午饭。
剑持刀也挣扎着,终于向前靠近。眼前花生的脸越来越大,嘴唇撅开一点,露出红红的内馅。没办法往后退了,必须度过这一劫难。越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就越是痛苦。
最后关头,剑持刀也闭上眼睛,飞快地亲了一下脸颊。他用力过度,花生被这股冲力撞得往后仰。
花生摸着自己的脸,浮起红晕:“真是的,怎么还这么害羞,刀也君小孩子气。”
剑持刀也撑着桌子坐回去,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现在得以放松。
整个房间的圣诞节装饰都亮起来。在温暖的灯光下,花生用手抓起蛋糕,往嘴里塞。甜甜的奶油在嘴里融化,他笑眯眯地捏起草莓,递给对面的人。啊,花生跟着张开嘴,带有不容拒绝的威势。剑持刀也麻木地张开嘴,将草莓吞下去。人一旦做过超出底线的事,反而什么都不在乎了。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窗外洒落,将脸颊晒得生起暖意,小鸟的叫声吱吱喳喳。剑持刀也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床铺,他在自己的房间醒了过来。
床边的电子钟显示,当前时间12月24日早上8点24分。剑持刀也坐起来,拿起手机,抱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给花生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的圣诞节,请让我们一起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