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大作战 04
公路
丹恒蹲下来,把手伸进湖水里。
刃不耐烦地问:“要做什么?”
丹恒没有说话,神色专注。过了一会,他把手抽出来,掌心里张开一个黑色外壳的金属物,看着上面的数字,他说:“星核苏醒了。”
“星核?”
丹恒:“湖水的酸碱值低到一个不寻常的程度。在这种干旱的环境,湖水理应呈现较高的数值。这是星核的影响,任何变化都是从最基础的物质开始的。像病毒一样,异常的气体在水中快速分解,氢离子浓度剧增,酸化速率是以往的百倍。人喝了这样的水,不出一个月就会死。”
他抓起一把泥土,展示性地摊开:“土壤的颜色也不对劲,触感粘腻,过于致密。如果放任它恶化,恐怕之后几十年内都没办法再种东西。不止是水质,土壤,过不久,周围的生物体身上都会出现问题,对寄生体的免疫力下降,这也是裂界生物蔓延得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他干脆坐下来,揪起边上显得干瘪的杂草,揉了几下,茎叶很快破碎成屑,喃喃道:“恶化得太快了。方才我们走来,是不是一只动物都没看见?和前几天的情况相差很大……他用了什么方法催化那颗星核?我们应该先去通知这片区域的居民,让他们迅速撤离。”
他单手掏出相机,说几个字,拍照的咔嚓声跟着响,等回到列车之后,照片就会被列入图旁星的资料库中,当前所有记录都成为该星球地理信息示例以作参考。丹恒抬起头,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兴致勃勃地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如果三月七和星在这里,恐怕只是笑着说他啰嗦,三人又自然地往前走。现在没人调侃了,显得空气太安静。丹恒有点尴尬地站起来,抿着嘴,又变回这几天沉默的样子,他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刃:“先抓人,后面随便你。”
“不行。”
他冷笑:“你不知害死过多少人,现在倒开始装善良了?虚伪。”
丹恒脚步顿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列车的理念和你们不同,开拓之中必有联结,我既然是列车的一份子,在外行事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名声。”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而非自证清白的反驳,刃沉默下来。他突然觉得无趣,胡乱拿着剑,放得低低的,一路刮地过来,发出讨人厌的声音。丹恒终于转过头,带着烦躁。刃回了他一个“看什么看?”的眼神。
他们沿着湖边往里走。此时是下午,太阳照在水面上,蒸腾起雾气。一片硫绿的颜色,像是倒了些蛋白进去,凝成胶状,远看梦幻的景象,掉进去之后,骨头会在几秒内被腐蚀干净。周围逐渐布满荒芜的草丛,用脚踩上去,轻轻一碾,叶子就会碎开。丹恒头上冒出两个角,黑发长长地流下来。他往前面点了一下,水波四溅,障碍物弹飞出去。视野慢慢变得开阔,空中出现一条细微的裂缝,尚未张开,流出诡异的恶气。
第一个敌人出现时,刃先冲了上去。一剑划过去,好像本能反应,身子利落地翻转,躲过攻击,眼前生物全身崩裂开来,坍缩成小团,很快雾化成灰,消散去了。一缕邪风呼啸过来,裂缝涌出越来越多脏东西,把这天光下的白都染成了黑的。
丹恒浮起来了。他猛地一挣,尾巴卷起来,突然往侧边弹去。暗自袭来的黑影现了形,被尾巴捆住,水化作剑的形状,锋利地扎进致命位置,扎出一个虚无的窟窿,再被甩开,还没摔落就失掉了实体。他眯了眯眼睛,一招扔出,邪物吃了满嘴潮水拍打,攻势尽数冲垮,像马失了蹄子似地挣扎着滑开。
这天好像下雨了,一大串地掉着水珠。刃也跟着淋得全身湿透,貌似是有人故意的,但没有证据。这是一场围剿,而非势均力敌的战斗。结束之后,两人站在铺满草木的尸骸上,喘也不喘一下,冷冷清清两张脸。
而收回龙身的丹恒,整个人蹲下来,卑微地弓着腰,再次掏出相机对着四周咔嚓拍照。
他们坐回车里。多天行驶之后,在旅店买的地图已经用不上了。没有理会刃的反对,这一路上,丹恒不断劝说居民撤离,摆出照片作为证据,但相信他的人很少刃罕见地没有就这点过多纠缠,也不帮忙,交叉双臂在旁边看着,眼里带着凉薄的笑意。又一次拒绝了,丹恒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在路上买了吃的。当地人都爱吃烤饼,配上梨酱,是一种酸酸甜甜的口味。丹恒吃不惯,心里把这当作一个挑战,硬逼着自己,一鼓作气吞下去。吃完把包装叠好,完美的四方形,拿在手里多看了几眼。突然听见后面有动静,刃把那个烤饼扔出去,正中一边的袋子里,烤饼剩了大半,好像能从那个力度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又扯过副驾驶上装着食物的大袋子,再次搜罗起来。
丹恒:“不要浪费粮食。”
刃:“又关你事?”
像弹簧一样,稍微压下去一点点,就会立马回弹起来,把手打得红肿的那种烦躁感。丹恒干脆抓起袋子,大力甩到后面去,暗暗击中那人的小腹,好像是让其任挑,这一番好意,你可心领。刃的目光变得仇视。他们又差点在车里大打出手。最后丹恒别过头,踩下油门,一口气飙到十里远。这一路开得颇为动荡,刃在后头嚼着便当的冷饭,屁股被弹得要飞起来。
吃完饭,这一路还没完。这段公路好像永无止尽,怎么开都是一片荒野。中途丹恒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世界开始下雨了。回过头,刃靠在车窗上,睡得半张脸苍白,刘海把眼睛遮住。这张睡着的脸,他好像看过千千万万遍,知道刃睡得格外熟。可能雨声助眠,像死人一样看不到呼吸的起伏。这雨倒不如一直下着,可以让他安静一会。
丹恒把雨刷打开了,刮掉车窗上的水,来回划动,眯着还不怎么睁得开的眼睛。因着大雨磅礴,他开得很拘谨,脖子和肩膀都收得紧紧的。这片雨声让他想起鳞渊境的雨,和前者不同,鳞渊境的雨总是小的,在空中垂落成丝状,像茧一样将他包围。呆在监狱里那段漫长的时光,通过石墙边一口小得要眯起眼睛窥探的孔洞,丹恒看了几百年这样的雨。他的双手双脚一直都是冰凉冰凉的,头发干了之后,又总会被湿气浸润,贴在皮肤上。没有人来拷问他的时候,丹恒可以在那个狭窄的牢间中自由活动,于是他把自己贴在墙上,双膝贴着下巴,缩成一团,再用手捂着自己的脚。那个孔洞就刚好在眼睛旁边,只需要稍微挪一下位置,就可以看出去。丹恒伸出舌头,轻轻地在孔洞上舔一下,从此他知道了雨是咸的。
开着车,以僵硬的姿势持续一阵子,整个后背都酸痛了。丹恒往袋子里掏,往嘴里放了一块梅子糖,含着,那味道刺激味蕾,整个下巴都麻成一片。开着开着,油门踩低,速度变快,驰骋起来。仙舟,列车和星核猎手……在此时此刻,这些事情变得很遥远,好像他只是一个开车的人,后边坐着他的乘客,漫无尽头地驶入这雨下着的黑夜。
进入了一片砂石地。从车窗往外看,灰白的雨雾像巨人一样踏在大地上,沉重地挪移着,散发出神秘的气息,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碾过不平稳的表面,车辆剧烈摇晃,刃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坐直起来,听见丹恒嚼糖的声响,把手往袋子里掏,窸窸窣窣,丹恒斜眼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扔过去给他。
刃:“还要开多久?”
丹恒:“明天早上就到了。”
刃:“你给了他更多时间。”
丹恒:“救人要紧。”
刃:“后面只会死更多人。”
丹恒:“那不是现在不去救的理由。”
刃:“装得挺像。”
有事没事,刃都要骂他几句,丹恒逐渐习惯了,一时竟然不觉得生气。无论什么攻击,都如同陷入海绵一般,得不到想要的反馈,刃咔嚓咔嚓地咬碎嘴里的糖,发出锯齿鼠一样的声响。
丹恒:“你睡得很少,是因为魔阴身吗?”
刃瞥过丹恒的侧脸。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问题很冒犯,令人气极反笑。
刃:“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丹恒:“只是好奇,你不说就算了。”他顿了顿,又说:“还是因为你的恢复能力太强,连睡意都可以避免?”
刃烦躁地打断他:“我想睡的时候就睡。”
丹恒问:“上一次你睡觉是三天之前,你是如何维持如此长久的清醒状态的?”他的语气带着好学,探寻的态度,好像只要可以,他也想要学会。
刃冷笑道:“为了不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被偷袭。”
丹恒:“我不会偷袭你。”
刃:“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
丹恒:“不,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攻击你。”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不想杀了你,刃。一直以来,都是你想要杀了我,记得吗?”
刃扭过头去,感觉自己的胃在翻滚,但又说不出任何话语来。丹恒说的是事实,他从来没有主动攻击过自己,那他这样的防备心理岂不是显得可笑又可怜?正因为这样,丹恒那副嘴脸才让他厌恶,永远把自己看成一个受害者,用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刃咬着牙,嘴里残留的糖味慢慢变得苦涩。他看着车窗外的昏暗,像深渊似的,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
此时,他们停在一家旅店前面。雨水把整栋建筑都浇得混沌一片,匆匆从车上跑出来,丹恒先一步走上前推开店门,头顶上的铜铃发出刺耳的声音。没想到这个天气,这么晚还有人上门,坐在柜台前的伙计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从困意中苏醒过来。
丹恒:”要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他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翻开电子登记册,寻找空位,看了一会,缓缓说:“只有一个房间,两位。”
丹恒问:“几张床?”
“单人间,一张床。”
“没有其他了?”
“下午已经被订满了。”
刃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丹恒说:“那间单人房我们要了。”
打开门,空气有点闷。丹恒走进去,把窗户拉起来,雨水飘进来,淋着窗台。凉风吹拂着脸庞,他把简单的行李放下。这才环视房间一圈,意识到墙纸和床的颜色不太对劲。整一面的桃红色,床头贴着男女交欢的艳俗海报。桌子上放着情趣用品,狰狞的一根粗的器具,圆形的跳蛋,打着年龄分级符号的润滑油。
刃站在门口,一脸嫌恶。
外面大雨,他们哪里都去不了。这么想着,丹恒走过去,把奇怪的东西都收进柜子里,又拿起被子,在地上铺了一层,摆上单个枕头。
他问刃:“你要睡床还是地面?”
刃没有回答,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丹恒:“那我睡床了。”
刃:“我要睡床。”
丹恒:“……”
刃跃跃欲试地看过来,好像丹恒下一秒跳起来攻击,他也会牢牢挡住。
丹恒:“……我睡地面。”说完,他走进浴室里。
刃把剑放到一边。自那天晚上起,丹恒就一直避免和他再次起冲突。好像当初被掐着脖子快要死了的人不是他,隐约地,刃好像变成了他锻炼自己忍耐力的工具,察觉到这一点,刃用脚把垃圾桶踹翻了。
心里有什么声音叫嚣着,再不发泄,他会走出这个房间,一直这样走下去,迷失在遥不可及的荒野中,再也回不来。刃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他的手有些颤抖。
我不恨你。
丹恒坐在驾驶座上,回过头,对刃认真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一片清明,好像他彻底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而这是刃自苏醒以来,过了几百年都没能弄清楚的事情。想要将那张脸从世界上抹除,但总是失败了。汗从刃的额头流下来,皮肤上湿热的触感连成一条线。打了个冷战,刃下意识伸手掏。他把丹恒的行李拆开了,全部倒出来,带着嫉恨的情绪,拼命地寻找着什么。可能是他有罪的证明,又可能是……一把枪。
这是丹恒的武器。刃拿起那把枪,顶着下巴,扣动了扳机。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他的剑。于是他想起,为什么他没能用那把剑杀掉自己?
丹恒在浴室里听见枪声的时候正在穿衣服。把黑色里衣套到头上,他停顿了一下,再穿过脖子,让布料贴着皮肤。又用手划开镜子,直到眼前一片清晰,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他的双眼底下有一层黑眼圈。
把所有可以做的事情都做完,丹恒终于扭开门,看见床上躺着刃的尸体。在这桃色的,为情趣而生的房间,血泊在他的脖子底下聚起一滩,沿着被子往下滴。那人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空中轻晃,苍白得反射出天花板的灯光。似乎前一秒,他还是有意识的,等到丹恒的注视,才真正地死亡。
卷起被子,将刃整个人裹起来,像餐厅里那堆湿纸团一样,堆到一边,丹恒用水束清理床上的血迹。房间里一股铁锈的味道,就算风持续吹进来,一时半会散不去。不是他亲手所为,但这副景象仿佛控诉出了一切冤屈,大片血块像照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定格。
丹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地面上的垃圾桶摆正,拾起那把掉落的剑,最后,走到避无可避的那具尸体边去,坐上床,把刃的头颅置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穿过头发,开始一点一点地用水拆解凝结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