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大作战 07
公路
暴风雪停息了。刃已经完全恢复,走在前面。没有问刃要带他们去哪里,他有自己追踪的办法。丹恒跟着,一边给自己疗伤,远远落在后头。他低着脑袋走,脸色发白,只是踩在刃的脚印上。
脚印一直延伸到木屋前。这是一间避风雪的木屋,空落落的,除了坐的地方,就只有一扇窗,投进些许白光,整体看起来昏暗。丹恒站在门口,看到刃已经坐下来。
刃:“快点。”
丹恒没说什么,走进去,坐下来,靠着墙壁。口袋里还有两颗糖,他掏出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含着。看见刃盯着自己看,以为他也要,于是把剩下那颗抛过去给他。刃接了,但只是收起来,没有吃。
他的伤势正在缓慢恢复,不是想快就能快起来的,需要休息。丹恒问:“你先去追,我之后赶上。”
刃没有理他,自顾自看向窗外。这是一个丹恒很熟悉的表情,开车的时候,如果觉得他说的话不具有任何采纳的价值,心情又很差,刃就会这样把脑袋别开,把这番话当成耳边风。
不下雪的世界很安静。身在暗处,丹恒恍惚起来,像回声一样,那股温热的气息就会再次扑上来,从刃冰冷的嘴唇里呼出。舌头舔湿之后,尝起来就像霜雪化开了,无味,在亲吻中诞生的纯水。他还记得刃的身体摸起来的触感,发丝黏在指间里,贴得太近,好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另一个人。睁开眼睛,那种感觉又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刃坐在对面,抱着剑,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丹恒躺下,闭上眼睛,等待那些梦从水面里浮出来。
“做好了。”
丹恒抬起头,一个油纸灯笼呈上来,画着枫叶的图案。
他问:“给我的?”
“嗯,枫叶除了你,还有谁?”白发男人说,“我随便弄了点小机关,底下可以生出速轮,上升,下落,在水面驰行,还可以放烟花,烟花也是枫叶图案的。”
丹恒说:“这不就是你之前做给墨师傅八百大寿的灯,只是从鹤望兰变成了枫叶……”
“还加了一个新功能。察觉到危险,灯面会翻出暗层,旋转着朝敌人攻击,三百六十度扫射。”
“……”
“不喜欢?”
“不,挺好的。只是好奇如果拿出去卖,什么样的人会往家里买一个可以飞天遁地,兼具机关枪功能的,拜月灯。”
“不用买,送的。”
“听说后来某个晚上,墨师傅睡觉睡着,床头有一盏灯突然自己亮起来,往天花板放烟花,把他的屋顶都掀穿了。”
白发男人笑了一下:“谁让他之前当众数落我的学徒?”他看着丹恒,又打趣道:“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怕什么?”
丹恒只好接过来,把灯放到一边。
“真没有?”
丹恒:“有什么话你直说。”
白发男人笑了笑,好像逗他玩的,没说什么,拿起茶喝。丹恒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拿了一杯茶,冒着热烟,脚边是一台小火炉,烘得皮肤滚热。男人坐在对面,头发和外面的雪一样白。
低低的声音从他那里传来:“这是你最后一个梦。”
丹恒:“数不清有多少次,但终于到头了。”
“想说点什么吗?”
丹恒:“又不是真死了,有什么好说的?”
白发男人笑起来,丹恒弯下腰,拿起茶具,慢慢地泡了一壶茶,倒进杯里,双手捧着递过去。茶色清亮,浮着光泽。他们面对面看了一眼,将茶一饮而尽。
“丹恒。”
他睁开眼睛,看向肩膀,刃的手放在上面。丹恒睡得不久,但外面又开始下起了暴风雪,呼呼的啸声,将木屋摇得作响。窗外是一片昏天暗地,世界末日的景象。
伤口只是传来轻微的痛感,丹恒站起来。刃打开门,提着剑出去。不需要寻找,远处那股龙卷风穿透了天地,仿佛世界的中心。他们提起速度,往那里赶。刃的长发在前方飘摇,丹恒把兜帽裹紧。
踩着雪,小腿用力,身体飞跃出去,一头撞进暴风里。男人站在核心处,身体已经不能称为人,到处都是崩裂的口子,流着黄金色的纹路。双眼睁开,蕴含不可知的远古秘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刃三两下跳上它庞大的身体。巨臂挥舞,驱动起一道惊雷,劈在他身上。一道水波将刃托住,丹恒挥动长枪,往胸口刺去。电光闪烁,火影摇动,不断有燃烧的粉末落下来,雪变成脏的颜色。
血磨亮了剑。刃粗重地喘着,他从高空落下,滚到雪地,似乎有脏器破裂了,不住地抽疼。捂住小腹,他没有动,等待愈合。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被这颗星核侵染的地方仍保留着伤势,阻断了丰饶的赐福。
丹恒回过头:“怎么了?”
他说:“没事。”
刃再次站起来,用剑划破自己的心口。血斜着溢出来,顺着剑身上的裂痕流,淬养得愈发铮亮,好像是被烧到极度的焦炭,泛出黑红色,散发着寂灭的气息。
砰。
丹恒整个人被甩到地上,掀起厚厚一层雪,空中粉末翻飞,遮掩了人眼。他咳嗽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利刃在他脸颊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肉往外翻。就算是这样,这张毁坏的面容仍透露出残酷的美。他的长枪插进雪里,稳住身形,嘴唇动起来,念着什么。
一条水龙挣扎着,要从地面升起。与此同时,刃冲了出去,再次和巨物搏斗起来。这是血腥、不近人情的场面。一个人单方面地让自己流血,再用那大滩血换取对方的一点折损。
巨物的四肢被水龙缠住,刃像野兽一样,跳到心口,剑终于插了进去。漫天的大雪里,巨物轰然倒下。藏在里面的男人露出真实的身形,他双眼无神,已经在一霎那间死去,直直对着天空,看着那黄金的幻梦消散,此去不再来,遗留一个亘古的悲剧,而所有被剩下的图旁人、以及他们祖先的亡魂只能在那太阳的阴影之中默默伫立。
丹恒屏住呼吸,注视这一生命的消逝。风吹到他身上,让伤口又冷又疼。毁坏的痕迹遍布,刃的身体显现出来。他倒在巨物心口旁,看起来那么的小,伤势极重。然后丹恒看见一只手伸出来,颤抖着,抓住那颗星核,承受了所有释放出来的力量。
“……!”
那声呼喊被波动而起的风雪掩盖了。等丹恒冲到他旁边,刃的胸口已经是一个灰色的大洞。胸腔完全打开,森森的白骨上残留着一点血肉,好像就剩下这点可以证明他是人的痕迹。垂死之际,身体和他所想不同,像仍然在同什么作搏斗一样,不断地颤抖,流出为人的,滚烫的鲜血。没有抗拒丹恒的靠近,意识尚存的情况下,刃伸出手去,把他拉过来,脑袋正好嵌进那个巨大的空洞里,然后双臂收紧,把丹恒整个人搂得紧紧的。星核的威能残留着,将他们的血肉震得粉碎。鼻尖埋在胸腔里,好像有风穿过空洞,吹得呼呼作响,感应到那颗心脏跳动的振幅,刃身上有骨屑混着血的味道,那么的苦涩,他感到自己一辈子不会再忘记。在血糊糊的长发下,刃的红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嘴角勾起,竟是淡淡的笑。于是丹恒明白过来:他要带着自己一起死。
“启示物?”
卡芙卡点了点头,打开丹恒的掌心,将东西放在他手上。掌心相贴,卡芙卡的手有一点凉。他不熟悉这么柔情似水的递法,一下子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和卡芙卡两个人共处一室总是让他感到发毛。丹恒不擅长应付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乖乖把东西收下了,才问:“这是要用在刃身上的?”
卡芙卡轻声说:“最后的关头,你可以用这个唤醒他。”
丹恒:“最后的关头是指什么?”
卡芙卡:“他不会让自己一个人死。”
丹恒全身战栗着回想那时的对话。在衣服一个藏得最深的口袋里,他把那个东西掏出来,放在刃身上。看到男人的眼神,从超脱一切的高空之上被猛然扯回,所有事物都倒塌下来,变成绝望,嘴唇抖动,想说什么,但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强迫自己不能说出来。那会是一句哀求,还是辱骂?丹恒猜想着,侧头吻了刃嘴唇上的那一片雪花,手得以重新握住刃身上完好的血肉。
眼前,唤醒他的丹恒的脸从未如此清晰过。冰冷,抖动的嘴唇,很快闭合起来,用可以咬去一片肉的力度。他推开丹恒,重重地在脸上揍了一拳。然后第二拳,第三拳,落在丹恒的心口,小腹。一开始只是默默忍受,很快,丹恒还手了。他们顺着雪原滚落,肉贴肉扭打起来。丹恒抡起旁边一块石头,往刃的方向砸去,粗砺的表面把那张脸刮出沙子一样的血痕。刃发出吃痛的闷哼声,开始只是呜咽着,随着拳头落下,他挥起小臂反击,从那具充斥着愤怒的身体里,发出惨不忍睹、痛苦的哀嚎,像整座雪山在哭。丹恒的脸肿起来,眼眶被那个拳头砸出了血,牙齿吐出,滚落在地。脚踹过小腿,扯住胳膊,然后折断。刃咬着牙,用另一只还能用的手压住丹恒的后脑勺,往坚硬的石面砸,喀喇,发出骨头碎开的声音。丹恒将他拖下去,膝盖骨压在小腹,揍了脸一拳,刃别过头,呼吸冒着血泡,然后惨叫起来,他的腿也被丹恒用力折断了。现在谁也不能逃了,指甲缝都是对方身上的肉。拒绝和被拒绝的人,所有的不甘,冤屈,都在此发泄,像雪地上的红那么触目惊心。
刃看着丹恒,他们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后者的额头正在流血,将那张煞白的脸裂开了两半,像冥冥之中的感应,抿着嘴,倔强得一如当初他初次碰见他。丹恒看到他,神情茫然,两眼映出来的,只有一个扭曲痛苦的人,多么面目可憎,他想要将那颗青色眼珠里的人彻底杀死。每一次他面对丹恒,都要面对这个悲惨的命运,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再回去了。而在他觉得自己够勇敢,这被杀了无数次的痛苦,或许总算可以抵偿曾经犯下的罪的时候,丹恒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如同一盆冷水,直接将他的侥幸浇灭,这种以痛反哺的精神安慰未免太可笑,可笑得他只能再次用死忘记。
所以他继续挥动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