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季节 07

#风花雪月 #金光布袋戏

花为了这个家去做鸭子之后

“小雪,一会我们要去后山,你来不来?”

玲珑雪霏抬起头,眼睛朦胧一片,再聚焦回来,看得出来刚才是在发呆。女孩弯下腰,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才小声说:“最近有个很帅的学长经常坐在后山的亭子里读书。”

玲珑雪霏明白过来,婉拒道:“我就不去了,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女孩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雪的长发柔顺,五指穿过去,会像水一样流下来。她觉得上瘾,就来回摸,用上了老师傅撸猫的手法。

玲珑雪霏:“可能是经期到了,肚子有点疼。”

“噢,喝点热水呀。真的不去?嗯,好,那我先走了。”她最后揉了一把玲珑雪霏的头,裙摆摇晃着,离开教室。

等她走了,玲珑雪霏从盒子里拿出一把梳子,将自己的头发梳整齐,再叠了几本书,捧在怀里。这节是体育课,老师平时管得宽松,总是请假,现在一到体育课,就等同于是自由活动。别人都坐在教室里上课,他们却可以到处游荡,比正常的放学还要来得快乐。

玲珑雪霏穿过走廊,先去图书馆,把书还了。坐在图书馆前台的女老师看她到来,先问书读得怎样,她回答都读完了,很好,又被推荐几本,她都应下来,但没有拿,走的时候手里只剩下自己的日记本。下楼之后,跨越整个广场,眼前立着一块古代人的石碑,再绕过去,就是一条小道。

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把她围起来,透过树叶筛进光,随着雪的走动,在那张白茫茫的脸上簇拥而行。走到最深处,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动的声音,偶尔有鸟叫,抬起头却看不见在哪里。玲珑雪霏坐到长椅上,把本子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一个人的脸。从第一页翻到最新一页,每一张都画得不太一样,只能从脸部轮廓和发型看出来是同个人。

她把铅笔头削去尖端,开始用钝的一点画今天的脸。十年过去,风中捉刀的五官已经蒙上了一团雾,他那张脸是瘦削的,侧过头去,垂下来的长刘海就会把一边眼睛遮住,看起来有点冷漠。一个小时里,玲珑雪霏都在画他的五官。画完擦掉,重新画,再擦掉,画第三次,重复不知道多少次,纸张被擦破了,只剩下一个穿透的空洞。

雪把旁边树丛里的花一根根折断,从里面挑选长得最好,再用掌心压扁,遮住那个洞。男人的脸看不清了,只有扬起来的头发证明他还存在过。她把剩下的花丢到地上,用脚踩烂。关上本子,玲珑雪霏往回走,鞋底都是泥,手沾满了紫色的花浆。

再往后是两节连堂的数学课。老师进来,先敲了几下黑板,公布上次测试的成绩,然后她第一个被叫上去,领自己的试卷。老师对她笑,她也笑了一下,维持着这个笑容坐回位置,再低下头,揉了一下脸,将弧度扯回来。讲题目,解法,第一节课将试卷讲完了,第二节开始解析练习册上的高难题。玲珑雪霏埋头做着,做完一道题,就用刀在日记本画一条杠,直到将纸张划成碎开的细条。

铃响,终于解放了。大家提起书包往外冲,玲珑雪霏站起来,收拾东西,动作有点慢,但一点都没耽误。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放进了书包,再把桌子上的书整理一下。有人约她去学校外面新开的小吃店吃东西。

玲珑雪霏对她笑了一下:“我今天值日,下次吧。”

等人都走光了,她用扫把扫了一下教室,一起值日的同学刚好打完水回来拖地,她就拿湿毛巾擦窗。将整个教室清理完,外面已经是黄昏。和同学告了别,她提起书包往外走。

学校门口站着一个人。越走进,越觉得眼熟。玲珑雪霏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荻花题叶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脸上错愕的表情。

玲珑雪霏快步走近:“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放学。”荻花题叶回答,拎走她的书包,再把奶茶塞到人手里。玲珑雪霏有点懵,但奶茶在手,也就不问了,一边喝,一边跟着他走。走在后面,花的背影看起来瘦了一些,头发长长了,用黑色发圈扎起来,垂在肩膀上。

走着走着,两个人距离反而变远了。荻花题叶停下来,耐心地等她,直到并肩,才重新往前。

荻花题叶:“你怎么了?”

玲珑雪霏侧过头看他,“嗯?”

“你今天不是很开心。”花说,“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

“在我说话之前,先假设我会骗人,是不是不好?”玲珑雪霏问,“好像我经常骗人。”

“不经常骗人,但转移话题很拿手。”

玲珑雪霏点头:“可能是不开心吧。”

“为什么?”荻花题叶追问。

“不想说啊。”玲珑雪霏轻声说,“你不要问了。”

她捏住书包的两边,低着头,鞋踩在自己的影子上。长发遮住侧脸,从花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抿起来的嘴唇。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拨开恼人的发,真正看见她的脸,但忍住了。上公车,玲珑雪霏坐到单人座上,往窗外看,荻花题叶站在她前面,完全挡住其他人,形成一道隔开的屏障。旁边明明有位置,他偏不要坐。

玲珑雪霏困扰地看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找个位置坐下,荻花题叶笑眯眯地说:“我想站着。”

有时候他真够烦人的,雪心想,她说:“花,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什么动物?”

“嗯,”荻花题叶自持地说,“天鹅?”

玲珑雪霏:“你像公鸡。”

荻花题叶不高兴了:“我是一只鸡?”

玲珑雪霏:“总是喜欢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这么说会不会过分了一点呢?”

玲珑雪霏:“你看起来很享受这样呀。”

荻花题叶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手机就响了一下。他拿起来,双手捧着,看了一会儿,开始打字。这一看,就拿着手机不放,一路都在看,时不时笑出来,好像在跟谁聊天。

玲珑雪霏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到站了。”

荻花题叶这才回过神,跟在后面下车。他们去吃饭,玲珑雪霏抬头看了看餐厅的装潢,往后退几步。她说:“要不换一家吧。”

“没事。”荻花题叶把她扯过来,顺势拉了手。雪被他这么拉着,一路坐到位置上。旁边的人都很安静,吃饭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刀叉轻轻擦过餐盘的脆响。一落座,服务员就来到面前,递上菜单。

玲珑雪霏扫了一眼价格,就关上菜单,觉得还是不看为妙,只是抬头盯着荻花题叶,无声地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好像没看见似的,荻花题叶点了几个菜。玲珑雪霏叹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练习册做。荻花题叶的膝盖靠过来,碰了一下她的,问:“请你吃好吃的,想要一点奖励。”

玲珑雪霏头也不抬,握着笔在本子上写着,问:“什么奖励?”

“笑一笑就很好啊。”荻花题叶托着腮看她,配合橙色的灯光,眼睛湿湿的,泪痣像哭了。玲珑雪霏终于抬起头,眼前就是他柔情似水的模样,真对他笑了笑。

荻花题叶立刻说:“不要假的笑。”

玲珑雪霏不想理他,又低头看本子。

荻花题叶有些挫败,他不明白,自己的脸到底哪里比不上一本练习册好看,问她:“你到底喜欢什么?”

玲珑雪霏想了想,突然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动画片,主角是一只毛毛虫。它每天爬啊爬,荷叶上,水潭边,不明白爬行的意义,只是以为每一天都是这样过下去的。有一天它从在树枝上爬,掉进了一个黑黑的洞里。这个洞里,毛茸茸的,空间很大,将冷风都挡在外面,任由它舒展身体,又可以窝起来睡觉。在摇摇晃晃的洞里,虫子就这样睡着了,睡得太久,当它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钻出洞外,前面就摆着食物。毛毛虫吃了喝了,又钻回洞里睡觉。一天天过去,它把这个洞当成了自己的家,在里面结成了茧。它想要出去,只能不断地挣扎。突然有一天,洞的外面有了不同的动静。这个声音咦了一声,好像是才刚刚发现它。虫子感到自己被拎起来,甩了一下,掉得远远的。茧壳摔到石头上,破开了,从里面飞出来一只蝴蝶。它不断地飞,四周张望。这时候,它才发现,这个世界大得走不完,原来的家只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旁边住着一个人,他的衣服有一个足够容纳一只虫子的口袋,仅此而已。比起破开茧壳的痛,真正的痛苦是从这里开始的。”

荻花题叶问:“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她说:“我喜欢的就藏在这里面。”

“这个动画叫什么,”荻花题叶说,“我也去看看。”

傻瓜,玲珑雪霏心想,从来没有什么动画,这都是我编的。她说:“早忘记了。”

手机亮了起来,荻花题叶抬手将屏幕灭了。菜上来了,一大杯巧克力圣代摆到雪面前。玲珑雪霏去看他,后者对她笑,示意快吃。

她吃了一口,荻花题叶才拿起手机来看。

玲珑雪霏忍不住问:“是谁一直找你?”‘

荻花题叶开始装可怜:“客户一直给我发信息,下班时间还这样,你说讨不讨厌?”

“开勿扰模式,别理他。”

“嗯,就这样听你的,明天开始我应该就不用去上班了。”

玲珑雪霏终于笑了一下。

这饭吃完,已经是晚上九点。两个人走出来,风吹得脸凉凉的。这里离家不远,就这样走回去。玲珑雪霏看起来终于心情好了一点,就算路有点黑,也能看到眼睛是亮亮的。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两个人一起走回家,有点像小时候,夏天出去买冰棍,花总是要和她一起走,说是怕她被拐走。买完冰棍,路过电玩店,又总能抓到跑出来玩拳皇的月。她便留下来,苦苦劝说月回家。月说不,今天我就要拿到全区——后面没说完,机器电线给花拔掉了。

玲珑雪霏边想边笑,想着等等要问一下花记不记得这些事,手摸索兜里的钥匙开门,走进去之后,才发现荻花题叶还站在门口。

她问:“怎么不进来?”

荻花题叶有些抱歉:“有点事。你先睡吧,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是客户找你?”

他没说话,默认了,玲珑雪霏点点头:“去吧。我洗个澡就睡了。”

门关上了。玲珑雪霏没有开灯,就这么站着,心里数了十几秒,她踮起脚来,看猫眼。

外面走廊的灯已经黑下去了,她轻轻开了门,走出去。电梯显示正在往下移动,他们住得不高,玲珑雪霏从楼梯跑下去,然后躲在墙角里,她侧过头,看见荻花题叶正从电梯里出来,走得匆忙。等人快要从视野里消失,她才跟上去。

荻花题叶打了一个车。玲珑雪霏背下了车牌号,在后头另外打一辆,让司机跟上去。

大叔狐疑看了玲珑雪霏一眼。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男朋友和我吵架了,能不能帮帮忙,我想知道他要去哪里……”

“大晚上的怎么还搞这出,哎呀,我看你穿着校服还是个学生,早恋哦……”司机念叨起来,但还是跟上去了。

花要去的地方不远,过了十分钟,他就下车了。玲珑雪霏道了谢,赶紧开了车门跟上。她长得高,但头发长长的,和黑暗一个颜色,晚上走在外面,不容易惹人注意。荻花题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尾随,等红灯转绿,他径直穿过马路。

人群汇合的时刻,一个男人越走越近,直到走到他后面,才慢下脚步。长头发,穿着一件褐色风衣,军靴。他始终背着身子,无法看清楚他的脸。荻花题叶没有回过头,两个人保持一前一后的步伐走着,似乎只是刚好要去同一个地方。最后,花停下来,等酒店的自动门打开,和男人一起走进了酒店大堂。进去之后,他坐到接待的沙发上,玩手机。男人则来到前台,掏出身份证,似乎在开房。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玲珑雪霏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这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