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季节 09-10
花为了这个家去做鸭子之后
09
啪,前台将印章盖到纸上,递过来,示意可以进去了。荻花题叶推开门,往里面走,紫色的长廊深处,助理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怀里抱着报告,见到他的时候,推了推眼镜。
“好久不见。”助理边说边带着向里面走,“最近过得还好吗?”
荻花题叶:“两个月,也没有过去那么久吧?”
“忙起来晕头转向,”助理说,“你的评价很不错,第一次接触的客人就能成为常客,这种情况很罕见。”
荻花题叶:“是吗?大概是我讨人喜欢吧。”
“哈哈,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助理停在门口,让他先进去,介绍道:“难得你想过来总部看看,是有什么原因吗?”
“没,”荻花题叶漫不经心地说,“正好今天有空,过来坐坐。说实话,这里比我想象中还要神秘,像地下组织一样……我们有在做什么违法的勾当吗?”
助理愣了一下,好像没忍住笑了:“你看太多电视剧了。”
荻花题叶:“我会守口如瓶的。”
“都想哪儿去了?我们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
“我很好奇,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荻花题叶问,“从我进来开始,好像就没看到其他成员。”
“我们一直都在避免成员之间碰面。”助理说,“每个人和公司的接触都是一对一的,毕竟有些人并不想暴露自己,第二,我们也不希望你们产生太多交流。”
“为什么?”
助理想了想,“有很多因素,之前有的人在私底下交换客人的联系方式被发现,我们因此赔偿了不少钱,以及,竞争对手曾经潜进来挖角,给我们造成重大损失。说到底,每个人负责各自的业务,交流有必要吗?”
荻花题叶:“嗯,可以理解。”
助理泡了一杯热饮,推过去。荻花题叶道了谢,啜饮一口,甜得皱眉头,低头看去,才发现是热巧克力。他讨厌喝甜的饮料,又把杯子放下来。
他说:“我记得你之前说,内部有一套升级机制。”
“没错,”助理说,“你有兴趣了解?毕竟,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看起来有些抗拒。”
“了解一下,总没有坏处。”
助理:“看来你终于没那么排斥了。”
过了一小时,荻花题叶从房间里出来,有种缺氧的感觉。说到最后,助理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有兴趣,可以来联系我。”
“我们会给你更多资源,报酬,可能你想要的,我们都能给。”
“但也意味着,我要付出更多,对吗?”
“对,一切都是等价交换的。”助理说,“我们不会强制员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你想保持现状,没问题,我见过很多人,进来的时候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最终沦于平庸。你不觉得,少了一点挑战性吗?”
荻花题叶:“但在我看来,生活并不是一场游戏。”
他站起来,“不过还是多谢你,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助理笑了笑,“来,我带你出去。”
荻花题叶只是点头,跟着她走,有些问题被按捺下去,觉得还是不要现在去问。
走到一半,他停下来,说:“抱歉,我想先去一趟厕所。”
助理欣然道:“那得往回走一段,来,这边。”
荻花题叶对她微笑:“麻烦你,多不好意思。你指个位置,我自己走就好了。”
“没事,反正我有得是时间,这里路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助理说完,直接拐了一个方向走。无奈之下,荻花题叶只能跟着她。
他说:“对了,还没问过你,你当初是为什么选择这里?”
助理理所当然地说:“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
她扭头看了一眼荻花题叶:“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荻花题叶进了厕所,靠在墙上,在心里数秒。他顺便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雪给他发了短信,说中午的菜没吃过,但是她倒掉了,让他下午自己做。三点之后,她就要回学校。他回复了一个哭脸,问,这么早就回去吗?
玲珑雪霏:嗯。
玲珑雪霏:一大早就出门做什么?
荻花题叶回复打工两个字,加一个跪下的表情。他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收起手机。助理正站在门口等他,好像生怕他逃跑到哪里去。这样一来,显得更可疑了。
接近出口,他不动声色,脑子里琢磨要用什么办法留下。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助理接了电话,听着,她瞥了一眼荻花题叶,又对电话应了几声。
她关掉手机,荻花题叶不出声,等人主动说话。助理叹了口气,说:“不好意思,突然有些急事,我得过去了。你自己认得路吗?”
荻花题叶:“没事,你去吧。就那么一段路,我自己可以的。”
助理歉意地朝他招了招手,急急忙忙的,抱着怀里的报告跑远了。荻花题叶转过头,不经意间,视线扫过右上角的监控,慢慢往右靠。
在这个视角里,监控拍不到人。他沿着直线一直走,偶尔往左走动几步,让监控还能拍到自己,最后,在一个转角,他彻底消失在镜头里。
荻花题叶进到一个房间。刚才来的时候,助理路过这个地方,脚步加快了不少。仔细打量,房间内部没什么稀奇的。沙发,茶几,依然没有窗户,办公桌在深处,旁边陈列着一排铁柜。进来的一刻,他就注意到,角落没有设置摄像头。看这里的摆设,应该是某个负责人办公的地方。
他快步走进去,翻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很快,荻花题叶找到一份事件报告。结合时间,地点,他能确信,报告里的当事人正是风逍遥提到的那位员工,无缘无故在酒店里“自杀”。中间是一大段现场解析,加上医学用语,看到最后,死因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药物用量过多致死。
荻花题叶把报告放了下去。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他拉开铁柜,开始一个个文件地翻。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些什么,但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乍看下来,资料都很正常,记录着数年的业绩报告。随手抽出一份,打开,里面变成了和封面标题完全不同的内容。他全部看完之后,把资料放回去,快步出了房间。
一路上,心不住地往下坠。很显然,报告里所记录的并不是合法的行径。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十年前,阴阳会所确实如风逍遥所说,参与了道境的围剿事件。也就是在那个事件里,荻花题叶的家族一夜之间衰落,让他落得无家可归的境地。
出了会所,被太阳照着,荻花题叶才觉得身体没那么冷。他拿出手机,给风逍遥发消息。
你知道忘今焉是谁吗?
风逍遥很快回复了,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荻花题叶想了想,还是接了。
风逍遥急切地问:“你现在在哪?”
荻花题叶:“麦当劳。”
风逍遥:“你真是……哪里的麦当劳啊?”
“还能是哪里?”荻花题叶说,“酒店外面那家呀。”
“呆着别动,我去找你。”说完,风逍遥直接挂了电话。收回手机,荻花题叶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刚才所说的地点走,还坐的公车。到地方之后,风逍遥已经点了一个小杯的巧克力圣代,坐在那里吃,见他才到,露出怨念的眼神。
风逍遥:“骗子。”
荻花题叶毫无愧疚之心,坐到他旁边,问:“没有给我点吗?”
风逍遥懒得接茬,“为什么突然问我那个问题?”
荻花题叶:“偶然听说,这个人和我们老板有一点关系,好奇而已。”
“我看不只是好奇那么简单,”风逍遥说,“花,我跟你说过了,不要轻举妄动,怎么能把人的话当耳边风?”
看着他那么严肃的模样,荻花题叶突然觉得好笑,没有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风逍遥黑着脸:“笑什么笑?”
荻花题叶拿起巧克力圣代,勺了一口来吃。舌头上冰冷的触感,吞下去之后,甜意蔓延开来,但是一种幼稚的甜,好像小时候,他也曾经坐在这个地方,对面坐着一个人。他恍惚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风逍遥的脸再次变得清晰。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有些憔悴,但终于没穿着他那件风衣,而是换了一套比较居家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刚起床。
他说:“我就问一问,你那么敏感做什么?”
风逍遥认真地看了看他:“这个人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但我劝你不要再深入。花,就听我这一次,可以吗?”
他低声说:“就算不是为了你,也要为了你身边的人着想。”
“那要怎么办呢?”荻花题叶说,“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系,就不可能不管。”
他问:“你还没有尝过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滋味吧?”
冰淇淋咽下去,整个身体变得凉凉的。旁边有小孩在举办生日会,响炮发出破空的声音,然后是彩条洒落一地。荻花题叶垂着眼睛,声音也跟着低下去,看着有些寂寞。
这家伙是故意的,风逍遥心想,但好像一种不可抗力,他没有办法对荻花题叶动怒。这几个小孩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
他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说说你的发现,刚才跑去哪了?”
荻花题叶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给他发了几张照片。报告提及的事,他通通留了档。风逍遥翻看下去,感叹道:“没想到你还有做密探的才能。”
荻花题叶踢了一下他的脚:“信息共享,你的呢?”
“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信息共享了?”
没想到风逍遥能那么厚脸皮,荻花题叶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说:“你诓我?”
风逍遥站起来,“我也没想到你直接就说了。那么相信我?好了,我还有正事。记得啊,少淌这趟浑水。”说完,还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头。
荻花题叶阴沉着脸拍开,“你说不淌就不淌?管好你自己吧。”心道,背地里我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风逍遥好像看出他内心所想,呵呵一笑:“你要再乱来,我就跟他们投诉你,拉低你的绩效。对了,我还可以找人监视你。你知道我做得出来的吧?”
“……你怎么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无耻的话?风逍遥,这是犯法的!”
风逍遥挥了挥手,走了。看着这个人潇洒的背影,荻花题叶气得发抖,把没吃完的圣代狠狠扔进垃圾桶里。
10
荻花题叶回到家的时候,雪正在收拾背包。她已经穿好学校的制服裙,白色长袜,一双帆布鞋。刘海剪得齐齐的,头发落到腰后,看起来就是乖乖学生妹的样子。荻花题叶看了一会儿,等雪抬头的时候,才递了一个牛皮纸袋过去,打开来,一大杯淋草莓酱的圣代和派。她摇摇头,“我不饿。”
荻花题叶坐到她旁边:“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爱吃这些,怎么现在不喜欢了?怕胖?”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玲珑雪霏有些冷淡地说,“你怎么老是把小时候的事拿出来说?”
荻花题叶忽地站起来,俯身过去,手伸向她的脑袋。玲珑雪霏顿了一下,还是停在那里,看见他从自己头发上拿下一朵花。
他笑着说:“头上怎么有花?”
玲珑雪霏有些无奈:“这个魔术你不厌,我都厌了……”
“这花衬你,”荻花题叶把花放进她手心里,“要好好珍惜它。”
玲珑雪霏看了他一眼,还是将花收了起来。荻花题叶仍然坐在那里没走,好像有话要说。她把背包放下,坐到旁边。
荻花题叶开口:“前阵子,你的班主任打过电话给我。”
雪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侧过头问:“说了什么?”
“你在学校里很不开心,也不和同学相处,总是自己一个人。”荻花题叶轻声说,“她挺关心你的,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靠在沙发上。当荻花题叶全心全意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露出一种凝眉的情态,痴迷,热切,好像自我都要被融掉,化成幻彩的酸水。被这样的眼睛看久了,玲珑雪霏有时候会想,这个人喜欢的是自己,还是一种对钟情的妄想?
“雪,”荻花题叶想要拉回她的注意力,“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无话不说,彼此之间没有秘密。现在好像变了。你明白吗?我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你,想了解你。但你不说,我只能靠猜。”
玲珑雪霏说:“花,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我们之中那个没有长大的人。”
荻花题叶:“我——”
“那我也想问你,”玲珑雪霏抬起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我?”荻花题叶皱眉,“雪,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你撒谎的时候很喜欢用反问代替回答。”
荻花题叶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玲珑雪霏继续说:“你有秘密,我也是,我们扯平了,对不对?”
她背起书包,正要离开房间。荻花题叶在后面说:“雪,最近我在打探月的消息。”
玲珑雪霏停下脚步,侧过头。这副关切的模样让他厌烦,但又没有办法。他继续说:“很快……我就会找到他。这样你可以开心一点了吗?”
“花,他是你的小弟。”玲珑雪霏说,“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
荻花题叶:“好像无论我做什么,在你这里都是错的。”
玲珑雪霏没说话,走出去。跟在后面,荻花题叶看着她打开门。雪还用着旧书包,但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损坏,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青蛙挂件,有些幼稚,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声音。随着门关上,那声响也消失在门后面。
一片寂静。荻花题叶转过身,回了自己房间,一下子倒在床上,泄恨似的,手握成拳头用力地捶了一下床。
无情葬月最近一直在思考。
他蹲在马路上,手指之间夹着一根烟,深沉地说:“欧巴桑,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吓?”
他拿起烟,往嘴里吸了一口,呼出来没白气,这才看出来是糖。无情葬月深沉道:“肉夹馍,比之前少了20克香菜吧。”
阿嬷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往里放过香菜?”
“不对,不对!那我之前吃的香菜都是什么?”
““滚啦!谁知道你。”
无情葬月跳起来,“嗯,嗯!这不是重点。肉夹馍吃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怎么赔我?”
把面皮翻转过来,往里填酱,夹子夹起,塞进纸袋里,递给对面。谢,谢谢,路人说,看了一眼黑着脸的阿嬷,又看了一眼无情葬月,快步走了。
“去去去。”阿嬷不耐烦地说,“你老呆在这里,把我的客人都赶走了。”她往收钱袋里翻找,掏了一张棕黄色的纸票,塞到无情葬月手里,又往他怀里放了一个肉夹馍。
无情葬月攥着钱,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路上,他踢着路边的汽水罐,吵吵闹闹的,嘴里咀嚼着肉,还要哼一首曲子,骚扰路过的猫狗。小巷子里,一连串激烈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身子藏在墙后,无情葬月探头去看。电玩店里聚着一群小孩,手在控制台上动得飞快,嘴巴没停过,朝着坐在旁边的对手说垃圾话。旁边围观的则大呼小叫起来,每一次重击落下,命中草薙京的瞬间,就会爆发出一阵叫声。
忽然有一道笼罩在小孩们的头顶上。抬头看,一个表情神秘的长发大哥哥站在身后,眯着眼睛看屏幕,十分专注。气势太可怕,没有人敢说话,就连草薙京被打飞出去,滚到角落,也没有人敢说话。
无情葬月:“差点火候。”
草薙京的皮下正打得激烈,突如其来一句点评让其心生不快,“你行你上啊!”
听了这话,无情葬月仰天大笑一声。小子,你将承受不起挑衅。他果断将一个十岁小孩推倒,真上了。一顿炫酷的操作,手快出残影。众小学生的下巴跌到地上,草薙京反败为胜,不知火舞再也无法站起来。这次轮到不知火舞的皮下怒了,拍掌而起,“不公平,你找外援!”
“哈哈哈!他是我的小弟,帮我热场子而已!”草薙京的前主人撩起袖子,准备再战八百回合。无情葬月一个手刀劈过来。
他问:“我的奖品呢?”
“什么奖品?”
一分钟之后,无情葬月叼着巨大的波板糖,心满意足地从店里走出来,兜里装着一大堆零食。一道气冲冲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无情葬月!”修儒叉着腰,“你又偷跑出来玩!”
无情葬月有些惶恐:“大哥,大哥!你怎么来了。”
修儒快哭了:“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还以为你丢了……”
“大哥,别哭。”无情葬月身高一米八,跟修儒面对面说话得弓着腰,用这么一个诡异的姿势,他把兜里的糖果全部送给修儒,犹豫了一下,把话梅糖拿了回来,“这个不好吃,你别吃。”
“你最喜欢吃的就是话梅糖,别装了!”修儒没好气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路上的影子多了一个,小小的,头毛还在炸开。无情葬月往上踩了几脚,又被生气的修儒打了几下,勒令他不许踩自己的影子。是,大哥,无情葬月答得很快,还是在踩。一个水坑,往里踏之后,泛起激烈的水花。无情葬月的脚都湿了。脑子里出现小时候的事情。有一天下雨,他在路上走,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把自己溅湿的。风吹来阵阵湿意,水雾像绒毛一样贴在他的脸颊上。雪牵着自己的手,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大声喊着什么。
月,快跑,别让他们追上!
无情葬月跑得气喘吁吁的,伸出手去够,对面的人很快变成了另一张脸。修儒眨了一下眼睛,雨滴在他脸上,像眼泪。
“月,”他说,“下雨了,快走。”
无情葬月嗯了一声,往前一撞,似乎不经意地,将修儒撞到里面。小卖部的雨棚遮住了一部分雨,不至于让修儒浑身湿透,只有他一边肩膀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深色。
修儒今年十四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每天吃不饱,所以还是那么一个豆丁状态。不高兴的时候会哭,高兴的时候就嘻嘻地笑,脸蛋像香瓜一样白。他小时候被遗弃在路边,没有父母,被人捡回去之后,跟师傅学习医术。学了几年,师傅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可以挂念的人。直到现在,他捡到野生的无情葬月,当成自己的义务,像狗一样抚养了起来。
无情葬月今年不知道多少岁,看脸的状态,超过十四岁,但应该还停留在青春期,不比修儒大多少。从第一天见面开始,他就叫修儒为大哥。那时候他睡在马路上,用麻布将自己裹成一团,披头散发。狗睡在路边会有被投喂的机会,但人就无人问津了,所以修儒发现他的时候,他快饿死了。将人带回自己打工的餐馆,修儒做了一碗盖浇饭,推到他面前。无情葬月看了看饭,又看修儒,啪地一下,脸盘往饭里塞,就这么咀嚼起来。
修儒大吃一惊:“用筷子呀!”
无情葬月学会用筷子了。吃完之后,修儒抽了几张,给他擦嘴巴,又把人带回出租屋里,扒掉衣服,洗了一趟费劲的澡。无情葬月的头不停往下点,一沾到枕头,四肢就缩成团,在修儒一米五的小床上把自己盘睡了。
回过神来,自己站在艳光四射的大厅里。修儒站在前面,对他招手。无情葬月慢吞吞地跟了上去,穿过走廊,拐了两个角,最深处一个房间,门上写着极光厅,没有窗口,只能隐约听见里面的笑声,以及,浓厚的烟味。
推开门,走进去。修儒恭敬地说:“老大,我们回来了。”
一阵寂静。歌曲停下来了,酒杯放在桌子上。修儒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余光瞥见无情葬月挺直腰,忙将人往下按。无情葬月不明所以,直接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回来了啊。”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说,他叼着一根雪茄,往自己杯子里倒红酒。烟从他的脸里飘出来,熏到无情葬月脸上。他的鼻子动了动,抿紧嘴巴。
“吩咐的任务,完成了吗?”
修儒把头低得更低了,“不好意思,老大!”他大声说,“月突然被车撞到,我去看他的伤势,不小心给人逃走了。都是我不小心,您责罚我吧。”
“被车撞了?”
吸着雪茄的男人斜眼看去,无情葬月的裤腿都是泥,看起来很狼狈。他把酒杯放下去,走到无情葬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长的头发,灰扑扑的脸,那么大个人了,还不懂得捯饬自己,整体像疯子一样在外边乱跑。终于,在这个临界点,无情葬月再也忍不住了。鼻子抽了一下,哈秋!他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大得隔壁房间的人都能听见。
男人面无表情,猛地踢了一下无情葬月的大腿。
无情葬月吃痛,再也支撑不住,往下倒,双手只顾着捂住自己的腿,发出疼痛的叫喊。修儒嗫嚅道:“老大,我们知错了,我——”
男人又用力踢了一下,这次不是腿,而是小腹。无情葬月猛地仰起头,在地上抽搐。他喘着气,头发将脸都遮住了,像野人一样。
“这不是还没死吗?”
他提起无情葬月的脸,说一个字,就扇一下,“这是第几次失败了?像你这种废人,还能做成什么事,啊?”
“老大,老大!”修儒跪下了,膝盖磨着地板凑过去,“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没有专心盯着,才让人逃掉了。现在,我现在就去把人找回来!”
“修儒啊,”男人转头过来,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不该你充大头的时候,就要学会闭嘴,知道吗?”
修儒噤声了。男人没有再理他,提起无情葬月的衣领,手扬起,一巴掌扇下去。啪,很响亮的一声,所有人沉默地看着。视野模糊之间,无情葬月看不清面前的物体,都变成了凌乱的色块。耳边嗡嗡地响,脸颊火辣,两边都泛着刺痛,肿起来。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老大的头好像一颗洋葱,为了不笑出声,他死命咬着嘴唇。
似乎打累了,男人将他抛至一边,坐回位置上。很快,无情葬月感到自己被拖到角落里放着,再也没有人管他。房间开始进进出出,另一个男人走进来,两人寒暄起来,哈哈大笑,说着什么。就这样,一个人接着一个地来,又走。这里好像是犯罪的摇篮,在这个房间决定下来的一切,意味着外面就有人要遭殃。绑架,人口拐卖和交易,洗黑钱,毒品,应有尽有。走动之间,隐约可以听见,修儒正在端盘倒酒,用尽全力地侍奉着面前的两人。
一年前,修儒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就此被迫进到这个帮派里。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每天干的就是给人取身体里的子弹,削除腐肉,包扎伤口这些事。因为他医术之高超,所以就算带了一个拖油瓶,组织也可以容忍。有一次,修儒路过房间,无意中听到他们叫无情葬月作“低能儿”,“傻子”,“神经病”,什么称呼都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是半夜三四点,人都散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四处扫射的灯光,缩在角落里的无情葬月和修儒。
他忙过去,将无情葬月扶起来。到现在,脸颊还是红肿的,嘴角有着隐约可见的血丝。前阵子气温骤降,无情葬月本来就感冒了,现在还没好,又遭这一记痛打,短时间怕是好不了。他靠到墙上,嘶了一声,修儒扯开衣服,才看见他后背上有一大片瘀青。再去检查小腹,皮肤上泛起恐怖的深紫色,好像脏器在拳打脚踢之下已经破损了。
无情葬月看着他,沙哑着声音,“大哥,你的脸为什么那么多水?”
修儒两三下抹掉眼泪,哽咽着说:“没,没什么啦,刚才在厨房切洋葱,辣得眼泪都出来。抓住衣服,我给你涂点药。”
无情葬月忽然抬起头,“快点快点!这首歌要开始了。”
“啊?”
他抓起麦克风,一边开始唱,一边把另一个麦克风塞到修儒怀里,“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
修儒懵着,没能接下去,无情葬月只能继续唱下去。这首歌对于他来说有点太高了,吊着嗓子,抬起头,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还要坚持唱歌,看起来有些好笑。捏着麦克风,修儒对着屏幕的歌词,呆呆地唱完了。这个KTV好像变成他们玩乐的空间,无忧无虑,银色的闪耀的灯光在修儒的脸上亮起来,将笑容都照得刺眼了,好像魔法,电光石火之间,脑子空空,只留下一个燃烧的意象。
小孩刚好坐得近,无情葬月凑过去,像宠物一样,亲昵地舔了一下修儒的脸,并告诉他这个发现:“修儒,你的眼泪是甜的。”
修儒翻了个白眼:“只是你刚才嘴里含着糖吧。”
无情葬月笑嘻嘻地嗯了一声,手不着痕迹地伸进兜里,关掉了运作几个小时的录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