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真感情
我觉得我的心在受伤。所以这段时间……我不想考虑关于感情的事。
开了两天车,他终于快要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天已经黑了,俏如来决定在收费站附近的旅馆住一个夜晚,明天早上再出发。他去超市里买了盐,能量棒,保鲜膜,最大号的垃圾袋还有更多的廉价香水。结账的时候,俏如来才发现自己没带口罩,下意识抬头,但忍住没往监控看。收银员面无表情,正在把他的东西折起来,费力地塞进同一个袋子里。她的脸看起来连着一周都在熬夜。
俏如来轻声说:“我来吧。”
他拿了袋子,退到一边,将物品在袋子里叠整齐。现在天气太热了,俏如来宁愿在超市里呆得久一点,但捡到一半,他开始加快速度。好像刚刚才想起来,天气越热,肉就会臭得越快。把车驶进停车场,停好,他把空调开到最大,又喷了好多香水,确保窗户都关紧,然后锁上车门。犹豫了一下,俏如来径直走进旅店里。
对这种偏僻的地方来说,旅店的环境好得不太必要。等待的时候,俏如来问他的车是否可以在外面停一整晚。
“不收费,”男人捏着切到中途的苹果,空出一只手,把他的信息录入系统里,“这附近人不多,你停多久都行。公用洗衣机在三楼,阳台想晾衣服可以用。你房间在二楼。”
服务也好到好像要把人骗进来杀。俏如来接过房卡,上了楼梯,走到二层,他的房间就在最尽头。不祥的征兆。俏如来小时候看过一部恐怖电影,高潮瞬间就在走廊的尽头发生。好像已经有什么在等着他了。他没有迟疑地踏进阴影的领域里,用钥匙开门。
屋里的家居摆设很有生活气息,柜子摆着一些书,冰柜表面是发黄的颜色,像上一秒有人搬出来,他就住进去了。俏如来把每个角落都巡逻一遍,没什么稀奇的,除了床。他专门跪下来,俯身确认,床底空荡荡的,一眼望穿过去,能看到对面柜子的花纹。自从杀了人,他突然变成一个超自然主义者。
洗澡之前他接了一个电话。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里已经有人在嚷嚷他的名字。俏如来把手机拿远一点,应了一声。
剑无极:“操,你在哪?你弟说你突然消失了,打电话也打不通。他现在蹲在麦当劳门口哭。”
俏如来:“手机没电了,我没事。你把电话给他。”
对面的声音乱了一会,有人说话了,还是剑无极:“他说他不想跟你说话!”
俏如来:“那就算了。我有点事,要出一趟远门。这里信号不太好,之后可能联系不上我。到了地方,我会再打电话来。你让他不用担心。”
“行吧,”剑无极说,“又不是我说什么他就听。你出去旅游?”
“不是旅游。”俏如来说,“需要处理一件私事。”
剑无极问:“和其他人在一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好像发生了一些事,不然没法解释这种感觉,你懂吗?天气太多变了,上一秒还在打雷,过一会就出太阳,风平浪静。应该发生过什么,但你太擅长闭着嘴。你知道玄之玄也不见了吗?”
俏如来:“这不是好事?”
“天大的好事,来得太突然,我还没到狂喜的那一步。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等我回来,给你们带一些地方特产。”
“少来,给点实际的。”
俏如来:“我给你转钱,你给银燕买个全家桶吧。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剑无极:“大哥,麦当劳没有全家桶。”说完,挂了电话。
俏如来给他转了可以打车去肯德基买一百个全家桶的钱。过了十分钟,剑无极发来一张银燕正在低头吃薯条的照片,手指上有番茄酱,他穿着一件狗穿过的毛衣。
这么一来,他的银行余额就陷入危机了,但他又觉得,在这个时候,钱一点都不重要。钱曾经很重要,他挣钱为了维系生活,帮助自己想帮的人,对付自己要对付的人。这个过程里,他的生活已然破碎了,帮过的人都很短命,要对付的人躺在他的后备箱里。好像只有最后一项成功了,而复仇之后,他竟然还要烦恼抛尸的问题。他不是应该就此过上快乐的生活吗?俏如来放下手机,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思索着,他开始羡慕银燕,对自己来说,有些问题没办法用一百个全家桶来解决。
洗澡的时候,头发被水冲洗,流到下巴,肋骨上。俏如来闭着眼睛,感觉外界被隔绝开来,只有耳膜在颤动的声音。等待着,慢慢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为了能看见,他又强行睁开眼,只看到墙壁,反光的水龙头,发素流进去,感到一阵刺痛。他时常注意门外的异响,或者有没有影子穿过去,浴室门是半透明的,他可以很快发现任何动静。
擦身子的时候,俏如来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侧过身,隐约可以看见肋骨的弧度。成年的体型,嘴角有点向下,是常年不笑的痕迹。他的生理器官垂在两腿间,全身上下唯一直白的部分,只是关于性而已。他抚摸几下,有轻微的快感泛起,但很快觉得无趣了。头发像某种藻类,缠在身躯上,黏着皮肤,再被他拂开。俏如来把包装拆掉,拿出梳子,再开吹风机,一边吹,一边梳头。他的头发多且长,最后梳子先断了。
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这么热的天气里,他想到明天下去,会看到车窗结一层水雾。那后备箱里会不会全部湿了?当时太仓促,把尸体拖到车之前,他只拿一层垃圾袋裹住,然后将保温毯覆在上面,再用双面胶缠起来。毯子似乎是有一次计划全家去野外露营买的,当然最后没去成。如果不是从柜子里翻出来,他都想不起来有这一次,无数次中的一次。到现在俏如来早就明白了,钱拿来筹划这些,不如直接转账,只有他不开心,但其他人都开心。
万一有人砸开了车窗怎么办?砸开车窗,搜寻无果,却在后备箱里发现一具尸体。凌晨,他还在睡梦中,门外突然传来砰砰几声响。打开门,警察对他亮出证件,让他跟他们走一趟。不对,买这辆车的时候,那个销售的男人说车窗是防盗的,就算真的被砸开了,车会立刻发出声音,绝对不会这样安静。车就在旅店门口几步的距离,现在是深夜,他的睡眠很浅,有什么动静他都可以听见。俏如来仔细去听,听见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身来。打开门,走廊右边有一个人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手上提着外卖。俏如来把门关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旅店门口静悄悄的,天边只有路灯的橙色光圈在亮。他东张西望,没有一个人。前台削苹果的男人也不见了,只有电视还在播动画片。
打开后备箱,俏如来闻到了一股稳定的臭,和香水味混在一起,好像肉在发酵。玄之玄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银色的保温毯兜住了他的脚,像只即将被烤的大番薯。俏如来把那团蜷缩在一起的东西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又从后座顺了一只玩偶。在监控里面,他看起来像是晚上不搂着自己的大抱枕就睡不着觉的人。一路上很顺利,上到二楼,关上门,俏如来喘了一会儿,把尸体放到地上。
他把冰柜里的架子抽出来。玄之玄好像是为这个冰柜而生的,塞进去刚刚好。剥开保温毯,露出了一个小孩的脸。皮肤青白,刘海遮住了左眼,嘴角有血迹。他的脸颊肉是饱满的,五官小,只有睁开眼睛,露出笑,那颗残忍的心才会像龙眼核一样,从果肉里滚落出来。
俏如来进了厕所,将地面的水拖掉,用纸巾仔细擦干,再把玄之玄抱进去,平放在地上,开始脱他的衣服。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味,甜得发臭。小孩的躯体,骨骼还没成长起来,表面覆有一层脂肉,因为薄,味道并不那么明显,但过几天就无法再掩盖了。俏如来擦他的身体,沥干水分,然后涂满盐。最后再给人穿好衣服,捏着下巴,让嘴巴张开,俏如来把一袋香包放进去。手指擦过口腔,再是软软的舌头。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胃部痉挛几下。今天他只喝了一点水,所以什么都吐不出来。
重新将玄之玄用保鲜膜封住,包裹好,塞回冰柜里,俏如来已经大汗淋漓,只能再洗一个澡。躺回床上,他终于什么都没有想,睡着了。
醒过来之后,他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在三十秒里,一直让自己处于窒息的状态,好像这样头就可以不疼了。不管用。俏如来把空调关了,打开窗户。长时间没有进食,他的胃部开始痛。对着窗外飞过的鸟,他机械地拿着一个面包咀嚼。从旅店出发,过了收费站,再开两小时,就可以进山了。
玄之玄死在他的家里。如果俏如来能选,也会选这个地点。他的家是史艳文留下来的老宅,有三层楼高,除了他,所有人都已经搬出去了。俏如来坐在沙发上,思考杀人的计划,得出几个方案,又一一驳回。门突然被敲响了。透过猫眼,甚至看不见玄之玄的脸,只有一颗黑色头发的脑袋。俏如来打开门,没有请他进去。两人站了一会,玄之玄成功用师叔的身份进到屋里,上了二楼,在客厅坐下。俏如来去给他泡茶,花了几秒阻止自己投毒。现在不到时候,玄之玄还不能死。
从厨房出来,玄之玄正在乱动他放在电视架的全家福。见俏如来回来了,他说:“师侄小时候爱穿裙子?”
俏如来几步上前,夺过玄之玄手里的照片,塞进抽屉里。他忘了,忘记昨天梦虬孙来他家吃饭,从抽屉里翻出这张照片,并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那件粉色的蕾丝短裙是刘萱姑买的,已经在十年前扔掉了。
俏如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废话不必多说。你过来做什么?”
玄之玄坐回沙发上,把热茶喝了。那副坚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的模样让人看了烦躁。俏如来醒悟,不毒死,放点泻药也好,他怎么就没想到?
茶放下,玄之玄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好像靠近一点就会有病毒,俏如来等他把文件放在桌子上,才拿起来看。里面是这段时间玄之玄收集的资料,也是把柄。凭这个文件,他可以置俏如来的棋子于死地。同样性质的东西,俏如来在几天前刚刚得到,他不知道玄之玄是怎么知道的。
俏如来:“你想谈条件?”
玄之玄:“你也可以当作我是来示威的。”
“要是能做,你早就做了,”俏如来陈述,“也不会跑来找我。”
玄之玄:“不,我说的是实话。要是想,我可以让两个人都死,只是成本比现在要来得高,不划算。”
俏如来抬起头看着他。玄之玄确实可以这么做,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不介意再多几个。把柄没了,他又可以抽身开来,笑嘻嘻地看着俏如来挣扎,看着他重新寻找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像被主人虐待的仓鼠,一辈子都在滚轮里跑。
“俏如来,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太在乎所有人的性命。你这样,要怎么赢过我?”
俏如来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玄之玄转而看向他的脸,伸出手去,故意问:“你的脸好点没有?”
只是被手指碰了一下,俏如来似乎过于敏感,猛地将其拍开,脸侧过去。前几天他落了圈套,成为勾结公敌的罪人,玄之玄称其为墨家之耻,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他,说到激动处,反手甩他一耳光。俏如来的脸肿了一天,用冰块消去些许,只是有点红。但那一下力气太重,舔过牙齿,似有松落的迹象。玄之玄的表情看起来像已经开始寻找着下一次扇他的机会。
俏如来说:“你该走了。”
玄之玄本想起身,但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只猫从沙发底下钻出来,跳到他的大腿上,然后赖着不走。看起来像刚从外面抱回来的,还没有洗澡,毛脏污污缠成一团。猫判断他的大腿舒适,便展开四肢,开始舔毛。玄之玄皱了皱眉,一把将猫推开。猫还很小,跌落在地上,撞到桌脚,发出一声细细的痛叫。
俏如来把猫揣在怀里,看着玄之玄的背影,心里希望他立刻就死。下一秒,玄之玄摔下楼梯。等俏如来跑到一楼,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几个小时后,玄之玄的脖子后方会出现局部瘀斑,再用手捏过去,颈椎是断裂的。俏如来回到二楼,查看台阶,这才想起来,昨晚他为了让猫下楼,在楼梯上挤满了猫条。猫吃了一些,用爪子弄乱了一些,剩下的都在玄之玄的鞋底。俏如来很快得出结论,客观上讲,猫是无辜的,他间接害死了人。
他第一时间找到师叔的小灵通,查看所有短信。电话记录里显示他上一通电话是昨晚,没有备注姓名。他记起似乎还有一台智能机,但玄之玄不太会用,只有正式场合才带在身上。俏如来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动。最后,俏如来推断,玄之玄来之前,没跟任何人说。
他开始把尸体搬到后院里,挖了一个土坑,埋了进去。坑有点浅,他决定晚上再来处理,戴上手套,回到屋子里,开始清理指纹,以及一切可疑的痕迹,甚至扒开了猫的嘴巴,仔细查看猫舌上是否有人的毛发。整个下午,他在屋子里神经质地来回走动。玄之玄死了,他诅咒过那么多次,为什么偏偏这一次会灵验?动画片里,终极BOSS死掉,主角从此迎来平静的生活,但到了俏如来身上,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一天比现在更糟。玄之玄本不应该这样死去,他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酣畅淋漓的复仇。
还有很多问题等着他善后,第一个是玄之玄的尸体。俏如来坐在客厅里,冷静了一下,来到后院,将人重新挖了出来。他列了一些清单,有些家里有,有些需要到超市里买。他不能去附近买,他不能把尸体放在家里。上了车,俏如来没有忘记把猫带走,然后捎到梦虬孙家门口。人不在,他留了一张便签。像梦虬孙这种人,他声称不会养任何,但从来没有让一只动物死在自己面前。
他的车上山,过了一小时,卡在半山腰不动了。一个男人从旁边的小卖部里走出来,说他会修,问俏如来可以给多少钱。俏如来把身上的现金给出去一大半,留一点买瓶水喝。站在这个地方,已经可以看到目的地。上方被称作月亮崖,他在网上刷到,现在看实景,觉得不算照骗。
有一对情侣占着位置,拍婚纱照。风太大了,吹得新娘的裙子到处跑。俏如来拿了一个凳子,坐下面看。有一个老人在旁边摇头。
注意到俏如来看着自己,老人对他说:“这个地方不是给他们这样用的。”
俏如来:“我听说,这里有秃鹫。”
“秃鹫吃人,”老人告诉他,“上面总是有一股味道,如果你上去,可以闻到。家里有烂掉的鸡,鸭,我们就放上去,让秃鹫吃了。它们什么都吃,包括人。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人会跑上去,占用秃鹫的地盘。它们会发怒。”
俏如来:“我好像没看见有秃鹫。”
“现在还太早。等到下午,人都走了,做饭的时候,不要的就丢上去,它们会跑出来,叼了肉吃。只有这样,小孩跑进山里,摔倒了,它才不会去吃。”
不处于事件的漩涡里,俏如来发现时间比自己一直以来的要慢得多。他坐在小卖部里,喝完了一瓶汽水。打开手机,忽略掉上百条短信和来电,精准看到了小空发来的一个问号。
俏如来直接打电话过去。过几秒,电话接通了。好像听见了扭蛋机的声音,他问:“你在外面?”
小空嗯了一声:“在哪?”
“山上。”
电话对面顿了一下,骂了句粗口,可能扭出来不是想要的手办。俏如来主动交代:“我有事出门,这几天不在家。你找我做什么?”
小空问:“没事就不能找你?”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很久没说话了,小空,我只能想到这么问。”
小空嗤笑一声。这次他的态度出奇的好,没有质问,没有指责。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间隙,就好像俏如来无法接受他在嘴唇上打了三个唇钉,又在耳朵上打了四个,更无法接受小空做过的一些事,但这都可以用血缘关系来化解。自此之后,他可以把反对和恨的感情区分得很清楚。
小空:“我以为你死了,特来道贺,没想到还活着。就这样吧,我忙得很。”
俏如来问:“要不要视频?”
小空好像吓了一跳:“你特么要干啥?”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见彼此的脸。”俏如来说,“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在哪里,如果你想的话。你的唇钉还在吗?”
话说到一半,小空已经把电话挂了。他放下手机,看见旁边老伯的神情,解释道:“我弟弟。”
等到半夜,小卖部关门,人都回家了。俏如来在车上睡着了,醒来之后,看见月光照亮小路,好像在引导他上去。他再次想起来,有一具尸体正躺在自己后备箱里。他把车开上去,没看见秃鹫,月亮崖上有一地雪白的霜。
俏如来把玄之玄从后备箱里搬出来,再往上走一段路,然后放置到空地上。四周寂静,风声吹动自己的衣衫。他屏着呼吸等待。说不清楚为什么,俏如来没办法直接将尸体埋进土坑里,藏起来。不是出于尊重,也不是为了泄恨,他在寻找一种可以了结的方式。如果被秃鹫吃掉,起码对秃鹫来说是好事。玄之玄的脸笼罩在月光里,被撑得饱满,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有那么一秒,俏如来几乎要往后退。再仔细听,是人的脚步声。他跑过去,飞快捞起地上的尸体,藏进草丛里。
早上拍婚纱照的情侣牵着手,对着月亮说一番话之后,脑袋就挨到了一起。细碎的亲吻声。俏如来转过头,正好看见玄之玄半睁着的双眼。草丛之外,情侣在亲热。草丛里面,他们面面相觑许久,一种特别的媾和。距离太近,俏如来可以在嘴唇上尝到盐的咸味。玄之玄的眼珠很黑,嘴唇微张,脱离原本扮演的角色,露出几乎纯真的面目。俏如来伸出手,拂过他的双眼,将眼皮闭起来。
俏如来在草丛里蹲了将近一个小时。坐回车的时候,他只感到精疲力尽,就这样将就睡了一夜。除了亲热的情侣,半只鸟的影子都没有看见。醒过来之后,他继续开车,往深山里去。无论如何,他都要在尸体彻底腐烂之前找到安顿的地方。他想过很久,好像一生的聪明都栽倒在这里了。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让他为难,死之后还闹得他不得安生。
越上山,海拔越高,气温就越冷了。没什么人来,他怀疑自己已经跨过了无人区。车上有他需要的物资,也不会因为有人发现他随身携带尸体而报警,情况没有比其他时候更糟。他不在车上睡,转而在河边搭了一个帐篷。听着水声,玄之玄就躺在旁边,俏如来思索着其他办法。把人放进河里,顺着水流下去。不好,他不想其他人看见一个人死后的模样,本质上,这是对人心的伤害。他也不可能将人切碎了,丢出去。他想到玄之玄常用软弱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尽管事实不是如此,但他虚心接受。如果他死了,玄之玄会毫不犹豫切掉他的肉,冲进下水道。在这方面他愿意认输。
第三天,玄之玄的尸体不可避免地出现腐坏的迹象。他尽了最大努力,但肉只是肉,这个世界是没有超自然的。俏如来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大部分时间没有。他白天在山里走,变得只相信直觉。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路的腐肉味,好像山里唯一的野兽。不像两个弟弟,俏如来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过,在这里体验到了相同的感觉。沉默的时候,山好像正在吞吐着他的记忆。
他第一次见玄之玄的时候默苍离就坐在旁边,他的老师。默苍离介绍道,这是你的师叔。这是你的师侄。好像报字幕一样。玄之玄说师侄,你好,之前就听说过你,然后伸出了手。俏如来算是九零后,已经对这种招呼方式感到陌生了,反应几秒,才跟他握了握。玄之玄碰起来有点冷,如果将手握成拳头,可以将他的包住。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叫一个手小小的,步伐永远迈不快的人师叔。俏如来就这样叫了三年,最恨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感到自己不得不呆在玄之玄身边的时候像一种病急乱投医,将自己典当出去,有时候可以换取来线索,经验,有时候只是更深的茫然。早年,他和师叔从饭局回来,打车一路,玄之玄总共训了他四十分钟。司机是软件上匹配的,没敢说话。俏如来听着,时不时嗯了一声,心里在考虑打开车门跳下去。因为有一刻,他竟跟着在心里重复那些话。玄之玄最擅长的不是面对事实,而是扭曲事实的能力。人为了达成自己想要的,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无耻变成一个陈述的中性词。
像是被静音的电影,有几次,俏如来赶到,玄之玄已经得逞,事态发展至无法挽回,而悔恨,心痛就像是永远。躺在床上,思及自己的无能,俏如来将手嵌进床的边缘,指甲缝里都是刮下来的木屑。却又切回一个画面,他和玄之玄,还有其他人,坐在一家茶餐厅里。玄之玄给他泡了一杯咖啡,往里面不断加糖,牛奶,用木棒搅拌。心平气和的一次交谈,俏如来说起自己弟弟的事情。没有话题,还要装作闲聊,家人好像是最好的选择了。玄之玄告诉他,自己的家人跟没有一样,没死,但和死差不多。俏如来把甜得发腻的咖啡喝下去,差点脱口而出,师叔,这不是你应得的吗?但转念一想,自己竟也是一样。那时候,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史艳文了。
彻底决裂之后,那种恶毒一下子摊得太开,让人不禁对人性产生过度的悲观。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并且不遭受天谴,那显得俏如来的坚持都像一种不得不如此的迁就。但他偏要跟玄之玄作对,也是在那个时候,俏如来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起码,至少,不要和他的师叔一样。师叔亲手将他变成了自己一生的敌人。
走在黄昏底下,玄之玄的影子蔓延出短短的一截,和自己的对比,像是刚从小学放学回来。那天的事不顺心,他黑着脸,用手来回薅着自己的辫子。他往前走一步,俏如来就走一步,在后面问:“你当真想不到这么做的后果吗?”
玄之玄回答:“又能如何?大不了一死。”
俏如来:“但你不知道。”
他手指前方,带着扭曲的快意笑道:“如果我该死,这太阳早就把我烧死了!”
没有太阳,月亮,他醒过来,不知道是否彻底醒来,而自己处于幽秘的空间里。玄之玄已呈死态,可以碰触到他冰冷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被烧死,已经死于他的诅咒。他陷入困意,像被蛛丝缠住,动弹不得,也就不动了。空乏,没有内容,肉体贴在一起,触感有些涩,被什么阻碍了,但很快润滑开。温热的液体漫流着,穿过指缝,有一种黏腻的不适。
俏如来想起那颗被慢慢剥去的苹果,表皮脱落,露出清甜的脆肉。热意顺着他的骨线游走,一节漫过一节,每到一节,这块的皮肤就整个开始发热。指甲嵌进去,就会留下一道纤细的月牙,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而是被束缚住的快感。喉咙灌满了自己的喘息,像猫舔了太多毛的线团。
几个表情切入,切割开来,在他面前闪回,是同一张脸。冷笑,鄙夷,一时离得那么远,一抬高下巴,他便知道这副眼神的含义,瞧不起他。逐渐变淡了,像被一滴水稀释,五官散开,趋于漠然,然后贴着脸颊,做出动物互相的舔舐动作。
那么一瞬间,玄之玄立于上方,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两人,使他更为难堪。好像是他渴望这样去折磨他的尸体。他唤了一句,师叔。张开嘴,便含进那截他用手指碰触过的舌头,它有樱桃一样的颜色,俏如来尝到了盐的咸味,不确定里面有没有自己的汗。他的阴茎被抚慰,吞进一点,微妙,生机勃勃的,也很满,让他喘息。他该睁开眼睛了,又有一种挣脱不掉的窒息感,被卷入处于原始的交缠阶段,即将孵化出什么。欲望,欲望像虫子一样,钻遍了缝隙。如果不拿火烧,是清不干净的。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神谕,划过他的脑海。
俏如来挣扎着醒来,大口喘气。山里的雾气让他的脸湿透了。打开帐篷,他带上打火机,纸巾,那具尸体,往高处走,找一个风正猛烈的地方。慢慢的,他脑子清醒了。他是怎么了?他早该想到,而不是像疯了一样,在山里和他亲手造就的尸体同住,好像被什么追捕,躲藏起来。他怒气冲冲地往上走。
一点火柴划开猩红。俏如来没有犹豫,将火丢进尸体里燃烧。被风吹着,火势变大了。他把手揣在兜里,看着玄之玄的脸变成焦黑的颜色。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俏如来接了电话。刘萱姑在电话那头问:“儿子,你在哪呢?打了你几个电话,都没有接。”
“我在山里,”他说,“信号不是很好。”
“怎么突然跑山里去了?”
“朋友邀请,我们几个人结伴,到山里玩一玩。”
“你说什么?”
风太大了,俏如来不得不提高音量,喊出话来。刘萱姑问:“朋友是男是女呀?”
“妈,别想了,不是女朋友。”
玄之玄已经淹没在火里,看不见轮廓。滚滚黑烟升起来,一股咸腥的味道弥漫开来,风吹不散。
刘萱姑在电话里说:“上次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俏如来咳了几声,“我和那个女孩,我们不太适合。而且,我不太喜欢通过相亲去开展一段关系。”
刘萱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妈妈只是担心你,从小到大,你都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她说:“精忠,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俏如来:“我爱你,也爱我的弟弟。”
刘萱姑提醒道:“你还没说自己的父亲。”
俏如来的眼睛被烟熏着,流出眼泪,他忙说:“我也爱父亲。”
“但我说的不是亲情的爱,”刘萱姑说,“我指的是……就像我和你父亲之间的爱。”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就算如此,我还是爱过你的父亲。”
火烧完了,俏如来走上前,查看地面的残渣。他问:“为什么不爱了呢?”
刘萱姑把话题说回来:“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
俏如来叹了一口气。他刚想说什么,脸颊忽有湿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下雨了。看着地面的余烬,他匆匆道:“其实……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
刘萱姑大喜:“发照片给我看看。”
俏如来继续说:“但是我们分手了。我被甩了。”
刘萱姑在电话那头迟疑地啊了一声。雨下大了,俏如来鬼使神差地蹲下去,扒拉几下,拣了一根完整的骨头,放进兜里。他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它,但总会想到的。
“我觉得我的心在受伤。所以这段时间……”俏如来转身下山,“我不想考虑关于感情的事。”
刘萱姑说了什么,他打断道:“妈,下雨了。我们之后再聊。”
电话挂了。雨点砸到他身上,俏如来加快速度跑起来,他气喘吁吁的,掌心里的骨头还在发烫。不经意间,脚下打滑,他摔倒了,从坡上滚下来。他的长发湿得往下垂,狼狈的模样。摇了摇头,俏如来重新站起。他得回去,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等雨停了,会有秃鹫和野兽从灰烬里挑拣出剩余的肉,然后吃掉。玄之玄死后的第六天,他终于开始把这事实当真。
突然,俏如来感到嘴有些异样,血腥味蔓延开,手伸进去,摸索一会儿,他从里面拿出了一颗松落的牙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