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房间
刃决定就是今天,就在今天,他会让一个人去死。
一切都准备好了。刃决定就是今天,就在今天,他会让一个人去死。眼前仿佛铺着染血的红毯,他提着剑,走在街上,行人纷纷避让。此行一去,刃不再回来,这个决定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割下那人的头颅,摆放在旁边,然后自刎。他们二人必死无疑,刃好像看到命运做好了这样的安排。事到如今,复仇的目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只要杀了他,人生就会圆满,刃相信这一点。风吹过来,呼呼作响,像是世界的终末,天空呈现灰白的颜色。
到了目的地。刃敲门,不应,再敲了两下。一个女声在里头传来,然后是脚步声。刃背着手,剑藏在身后,全身因为兴奋而颤抖。
“找谁?”女生问。她灰色头发,戴着墨镜。
刃的心怦怦跳:“丹恒。”
沉默了一会,女生说:“他死了。”
刃将剑亮了出来:“给你十秒,让丹恒自己出来。”
女生摘掉墨镜,上下扫了他一眼。脸色憔悴,眼睛一圈泛红。她说:“真死了。您找他干嘛?”
刃:“我要杀了他。”
女生:“可惜来迟了。这年头讲素质,杀人也得排队。”说完,自己笑起来,但笑得有些虚弱。
刃瞄准她和门之间的空隙,身子前倾,好像想要冲进去撞开。女生看出他的意图,将身子侧开。
她说:“我在收拾他的东西,要进来一起吗?”
刃:“丹恒在哪?”
她说:“要我说多少遍?他,死,了。”说完,低头掏手机,给他亮出来。上面是一则新闻,报道着每天都会发生的车祸事件,死者名为丹恒,当场死亡,死亡时间7月13日14:27分。肇事者逃逸两天后在火车站被捕。
刃:“今天是几号?”
女生很有耐心地说:“7月20号。”
刃:“他死了7天?”
女生:“嗯,今天头七,您真会挑时间。”
刃把剑放下,垂至地板。他看见满屋子空荡荡,架子上的东西都被整理到箱子里。电视和沙发蒙着白布,也像死了一样。
女生:“你姓甚名谁,报上门来。我是星。”
刃:“刃。”
星感叹起来:“好像杀手之间对暗号。”
刃:“你怎么知道我是?”
星:“叔挺幽默。”
刃进了每个房间看,四处张望,没看见人,又问:“丹恒藏在哪里?”
星默默看着他,突然说:“我带你去找他。”
刃跟着,他们一起进了电梯。星斜过眼看刃,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旁边的海报看,然后伸出手,去抠边缘的卷皮,一边抠一边发出细小的声音。长发垂落,遮住半边苍白的脸。她拍掉那只手,刃的手有点凉,但是实在接触到的肉。
星:“原来你不是黑无常啊。”
刃转过头,开始盯着她,没有听懂。
星:“我还在想另一个去哪了,怎么不见勾魂锁。真是吓我一跳。”
刃提起剑给她看:“我用剑。”
星随口问:“哪个市场买的?”
刃还是没听懂,星笑了笑:“你和丹恒挺像。”
他们打了车,大概十五分钟就到地方,下车。没有看是什么地方,刃跟着星进去。大厅里,星对上前迎接的人说了什么,便被引进一条走廊,拐了弯,星打开房间,站在旁边,没有进去。
星:“丹恒就在里面。”
听了,刃直接走进去。门轻轻关上,他回头看,又往前踏出几步。面前是一层白布,盖着什么,整个房间很冷。刃掀开一个角,看了看,又全部掀开,从上到下扫一眼。身体已经被人处理过,隐去伤口的痕迹。白炽灯照得男生的脸雪白,眼睫毛在眼底打下一层阴影,嘴唇抿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透明的。旁边有一个牌子,写着丹恒,男,17岁。
把白布盖回去,刃走出房间。
星:“有什么发现吗?”
刃:“丹恒去了哪里?”
星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双手揣进兜里,走出去,看起来似乎疲惫了。她边走边问:“你和丹恒是什么关系?”
刃:“他注定要被我杀死。”
星又问:“什么时候认识的?”
刃:“很久之前。”
星:“比他来到这个城市还要早?”
刃:“嗯。”
星:“丹恒之前说,终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原来说的就是你啊。”
刃不说话。
星:“下午他的遗体就会被火烧,我们打算将骨灰撒进海里。告别那天,你要来吗?”
刃:“丹恒的手机号码给我。”
星:“死人的号码要来做什么?”她这么问,但还是接过刃的手机,往上面输了一串数字,还顺便填了联系人名字,写着“丹恒(已死)”。
回到屋子里,刃开始更加详细地寻找线索。他扒来一个箱子问:“这是什么?”
星看了一眼:“我们给他拍的录像带和照片。你要的话,可以带走,省得三月每回看一次就哭一次。”
星还在整理,她把书架上的书搬下来,气喘吁吁的,一个不慎,书全都掉落在地,砸中她的脚。她嗷了一声,蹲着捂住自己的脚。书本敞开,密密麻麻地布满一个人的笔迹,看得出来态度认真。刃走过去,把书搬走,扔进箱子里。星低着头,看着那本笔记,把脑袋埋在膝盖里,很久都没起来。
刃终于问:“你怎么了?”
星用手背擦了一下脸,站起来说:“脚趾太疼了。”
临走时,星问他要不要和她们去吃一顿饭,他拒绝了。最后,刃提着一个箱子回去。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坐在沙发上,绞尽脑汁地一直想。
卡芙卡:“阿刃,该出发了。”她走过来,看见刃皱着眉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
刃摇头,缓缓说:“出发吧。”
卡芙卡、银狼和他走出房间。货车行驶到一家工厂后头,刃听见枪上膛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车厢的门打开,他冲出去,将第一个看见的人斩杀,然后踏着尸体,上楼梯,抓住一个人的脖子,大力捏着,感受不到呼吸,迅速扔到楼下。二楼有更多的人,他横冲直撞,闯进最深处的房间。剑高高举起,刃面无表情,在桌子上砍这个求饶的人。衣摆被人攥住,一个小刀从旁边插进大腿里。他将跪着发哆嗦的人提起来,头磕着桌角撞,不急着杀了他,刃踩在他的小腿肉上碾压,不停地拿他的头去撞房间里任何东西。
头破血流,人的嘴唇在发抖,说着什么,求求你、放过我。刃开始用拳头揍他,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用力,发出沉重的肉感声。身下的人慢慢不说话了,倒在地上。刃抽出剑,插进他的心脏,肝脏,胃,脖子,太阳穴。血飚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刃没有管,继续将剑刺进这具身体里,仿佛发现什么有规律的声音,这声音取悦了他。刃看着肉块分离,碎成一地。
“阿刃!”
一只手夺过他的剑,抓住手臂。抬起头,卡芙卡忧虑地看着他。旁边的银狼面色难看,捏着鼻子绕过尸体,开始善后。等尸体都处理完,刃回到车上。卡芙卡坐在他对面。
她问:“今天早上你出门了,发生过什么事?”
刃:“什么都没发生。”
卡芙卡:“阿刃,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不要对我说谎,好吗?”
刃低着头:“我想找一个人。”
卡芙卡没有多问:“银狼。”
银狼:“找人这种事嘛,我最擅长了,大叔,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她叼了一个棒棒糖,散掉鼻尖的血腥气,往自己的电脑里输入刃嘴里的那个名字。
银狼:“两天之后我把他的消息发给你。”
她说得很有自信,刃点头。车又开始走动了,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打开手机,刃把丹恒号码的备注改成“丹恒”。
他住进了丹恒的家,没有征求过谁的同意,好像默认了这是他的东西。丹恒不知逃去了哪里,避开他的追杀,在得到任何行踪之前,刃会在这里等待。某一天晚上,也许丹恒会悄悄回来。刃想象过那个场面,窗户打开,丹恒落到地上,看见有陌生人睡在自己床上,要吓一大跳。刃在床头放了剑,以便自己睁开眼睛就可以战斗。
住进来的第二天,外面下雨了。刃正躺在床上,眼睛低下去,就可以看见对面主人随手挂在网格里的拍立得。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整个人有点缩着,有人从上往下拍,拍到他的头发乌黑,眼睫毛和嘴唇撅起,脸像石膏一样苍白,眼底有蚊子咬的包。丹恒穿着短袖,那应该是夏天。刃往上抛球,每次黑色的圆影掠过相片,他都不得不看一眼。最后他从床上起来,把那张照片扯下来,扔到某个角落里面去。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客厅有声音。刃拿起剑走出去,发现这个房子的天花板漏水。
到厕所里面,一个红色的桶就放在顺手的地方,洗手池下方,像就是专门盛水用的。阳台有雨飘进去,刃想把窗户拉上,用了拉,没有拉动,窗户卡在原处已经很久。他只好把那个桶放在滴水的地方,蹲在旁边看,淋着外面吹来的毛毛雨。在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端详起这个屋子,被住过很多年,有岁月的痕迹。如果不开灯,光线就很差,笼罩在昏暗里,人一眼看过去朦胧,恍惚之间就滞留在记忆深处。
刃回到卧室。床边有一台木头桌,有很多划痕,被磨得看不出原本的纹理,椅子微凹。他拉开抽屉,里面是几支圆珠笔,志愿者徽章,一盒只剩半排的布洛芬,然后是厚厚的学习笔记。拿起来,翻开之后看见娟秀的笔迹,像那天星打开的一本,密密麻麻的,被挤到贴着角落,从下往上歪着写,然后才换新页。他在疑问上用红笔打了很大的问号,然后过几天,又写上PS.和解答,像在玩一种很新的笔仙游戏。笔记最底下是一张小票,被压得平平的,上面写着时间地点,某年某月在某便利店消费35.7元,商品分别是创口贴,话梅糖和杀虫剂。七拼八凑出来的生活,像拼图一样合起来,然后是丹恒坐在角落里那张想事情想得很认真的脸。当刃的脑海里出现他以这副神情坐在木桌前的画面,那已经变得不再陌生。
过了几天,星又来了一趟。钥匙插进去,准备扭动,门自己打开了。刃穿着一件背心短裤,牙刷插在嘴里,一边刷一边看着星。跟她同来的有三月七,整个人懵了。
刃让他们进来,回答星的问题,对,他现在住在这里。趁他没注意,星小声对三月七说着什么。三月七点点头,小声回复,我知道了。她们坐在沙发上,看着刃径直走进厕所里,继续刷牙,才住了几天,就熟得好像自己住了几年的家一样,但从未有过待客意识。三月七只好站起来,给两个人都倒了杯热水,然后把柜子里还留着的饼干拿出来,摊在桌子上,慢慢地吃。箱子里装着的生活必用品都被刃拿了出来,随手摆在家具上,需要的时候取用,凌乱零散,有一种生活的气息,好像丹恒还在这里。
刃从厕所里面出来,看见两个少女蹲在地上,把东西从箱子里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回原位。
星抬起头:“这些东西都给你吧。”
刃拿出一个录影带问:“怎么弄?”
三月七接过去:“啊,丹恒生日那天拍的。”她把录像机搬出来,放在桌子上,指着说:“你要用的时候,插线头,有两条线,一条插这个三角的,一条插到电视后面,点这个按钮。”
刃跟着指:“这个。”
三月七:“对对,开启电源。然后把录像带,像这样,放进去。”她做了一个虚放的动作,没有真放进去。
三月七:“放进去之后,再点一下这个按钮。哦哦,对了,还要把电视打开。你会开电视吗?”
刃:“会。”
三月七:“那好。连完电视,上面就会开始播放录像带,箱子里面那些……还挺多的,我和丹恒都喜欢用相机。”她翻了翻箱子,拿出一张相片。她的脸上有一个柔和的笑,将相片给刃看。面对镜头,丹恒不爽地别过头,眼睛斜着,若有若无地瞪着,脸颊和头发上都是奶油,草莓搭落在肩膀上,和嘴唇一样红。
三月七很快把相片放在桌上,没有再看。
星:“再过几天又是丹恒生日,要不就那天去海边吧?”
三月七:“也行。”
星:“刃,你要来吗?”
刃想了想,点头:“去。”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交换了电话号码。收拾好东西,两个人告别,刃关上门。
按照三月七的指导,他一步一步启动录像机,然后打开电视。屏幕亮起来,传出少女的笑声。
她拿着相机,顺着走廊往前,进了一个教室。黑暗中,烛光烧着,点亮丹恒的脸。生日快乐,旁边有人说,一边拍手,一边唱起歌来。拿着相机的少女也开始唱,像被窝里面的轻声细语。彩带喷出来的时候,发出小小的气声,然后洒下来,在这仅存的光亮中闪烁,编织成星。丹恒有点难为情,捏着发丝,在手指间摩挲。
丹恒:“别拍了。”
三月七:“吹蜡烛,吹蜡烛。”
星捧着蛋糕走上来。丹恒没办法,低下头,脸颊鼓起,吹熄了蜡烛。黑暗之中响起呼呼呼的打气声,又再点起几根蜡烛。
丹恒:“非要这么暗地说话吗?”
星:“更有氛围感。许什么愿?”
丹恒犹豫着说:“祝大家身体健康。”
三月七:“该给你自己许愿啊丹恒。”
丹恒:“祝我身体健康。”
三月七:“怎么有人连许愿都不会许?大家不就包括你吗?”
丹恒:“希望下个星期的测试拿满分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
丹恒:“感觉这个更实际一点。”
星:“不愧是丹恒。”
然后她抓起蛋糕,往丹恒脸上砸去。放在桌子上的八音盒被撞歪,摔到地面,开始转动。摄像头一片混乱,被丢到不知哪里去,画面昏黄。少女的笑,发条中的音乐,桌椅碰撞,拉开汽水罐的声响,像五颜六色的噪点。然后有人走过来,蹲下,一双黑色帆布鞋,相机被关掉。
刃把录影带抽出来,再放一张新的进去。
连着好几天,他都在看录影带。大多都是三月七在拍,有时候是星,她们似乎觉得丹恒很好玩。趁他睡觉的时候拍那张困困的脸,在故意制造出来的响声里惊醒,那一瞬间茫然又无辜的表情,然后是星放肆的笑声。在门上方放一个蝴蝶结,丹恒推开门,那粉红色的蝴蝶结终于有一次落到他头上。整个下午,他像淑女一样规矩地坐,头上顶着蝴蝶结上课,被老师点名三次,直到有一次低头,蝴蝶结自己滑下来,三月七抓拍到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如果出现风景,动物之类的画面,一般是丹恒拍的。有奇怪纹理的叶子,吃叶子的蚂蚁,罩在蚂蚁上的影子,影子拉伸而去的人,掠过路灯,他拿着一支碎碎冰,旁边星凑过来,问他是什么口味,给她尝尝,像收保护费一样,丹恒只好掰开一半给过去。
丹恒很少拍到自己的脸。除了有一次,镜头晃了几下,转过去,他喘着气,抬头看镜头。额头的头发被风吹得分开,整张脸很白。他调整了一下,把镜头放低,和自己平行。有一刻,刃和他对视了。在屏幕里的是一个青涩的男孩,还在上高中,学习成绩很好,声称不挑食,但就是不吃青椒。丹恒不习惯地把嘴抿了起来。他站在很高的地方,背后是山,被浮云掩去一部分。清了清嗓子,他对镜头小声介绍山的名字,很快觉得尴尬,不说话了。边走边喘气,镜头晃动,照到脖子上的汗,转移到地面,只看见一截膝盖,跪在地上,牛仔裤沾到泥。他从兜里掏出折叠铲子,挖出洞,放了什么进去。有人在叫他,丹恒应了一声,加快速度,把土拨回洞里,再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拿起相机,掠过石头和树,最后是自己的脸,穿过屏幕,好像看见刃坐在对面,他张开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录影结束了。
手机响起来。刃点开,银狼给他发的信息。她说,只找到一个叫丹恒的人,上两个星期死了。然后又发来一个附件,里面是收集到的资料,连拿过多少次三好学生都记在档案里,自己一个人生活很多年,左手有疤,是小时候骑单车的挫伤。膝盖上也有疤,中学运动会跑三千米摔倒,正好被架子戳中,紧急送医。用奖学金上了高中,拿很多次第一,但手工课的分数很低。老师给他的评价是,成绩优秀,为人善良,如果多笑一笑会更好。参考丹恒的十七岁,他看起来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高中的时候,拍了照片偷偷寄给杂志社,但没有被选上当期大赏。在海边救过一个自杀的人。收留流浪狗,养好之后转手给了一个家庭。时间停留在7月13号那一天,三页PDF概括完他纯白的人生。
刃关掉了手机。电视停留在黑屏,客厅无比寂静,他看向四周,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这个房子褪去颜色,只是普通的,不属于任何人的房间,而他,只身闯入的刺客,将平整的白布掀起来,露出凝固的石膏像,挖了个洞,把自己藏进去。
他没有吃午饭,径直出了门。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他又走了。在街上走了几分钟,漫无目的,向前望去,那边正好是火车站。刃跟着人群走,很快被簇拥起来。他试着推了一下,没有推开,被别人蹬着。头发和大包小包的行李缠在一起,他一边走,一边把自己头发扯回来。被推到大厅,前面是巨大的电子屏幕。刃跟着别人走到候车室里去,坐了一会,他站起来,给自己打杯水,喝完之后,又去商店买了泡面,合着饮水机的热水煮,面还有点硬,他快速吃掉了。
在丹恒首次坐火车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在售票机取票之后,到对应的候车室等待,会有一个电子屏幕告诉你几点几分发车。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服务处,我向那位工作人员要了一张纸巾。服务处是什么,刃左右兜了几圈,指示牌指哪里,他就去哪里,但指示牌太多了,他看不懂。走到一个圆弧的柜台前,里面坐着人,正好抬头看他。有什么事吗,那位小姐问。刃说,我要买票。过了几分钟,他被领到售票处,小姐指哪里,他跟着指哪里,顺利买了票。进去等着就行,再过三十分钟开车,她说。刃照做了,找了个位置坐着,他想起丹恒在日记里面说,坐火车很简单。
等了一会,他看到旁边的人都在往前走。半小时已过,刃跟着站起来排队。到他的时候,一个人伸出手,他盯着看,把手放上去。之前卡芙卡带他去体检,有一个环节就需要伸出手,然后被罩子环住,皮肤会感到很紧,他不太喜欢那样的感觉,但卡芙卡说,忍一忍就好了。
检票员不耐烦地说:“车票!”
刃去掏左边口袋,又掏右边口袋,后面的人啧了一声,他终于在外套口袋里面掏出车票递过去。顺利走到站台,火车已经在等候。从看到的第一个口进去,车里面人很少,刃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靠着窗。全程一个多小时,他眯了十分钟,就被外面的阳光晒得刺眼,再也睡不着。拿出手机,想再看看银狼给他发的信息,但不知道怎么点到了什么广告,刺耳的人声外放出来,夹着电音,屏幕里在演什么情景剧,听起来刺耳。他看了一会,手指滑开,但只是滑到另一个视频,没办法退出。
后面的人喊:“吵死了!有没有点素质啊!”
刃听见了,什么想法都没有,直到乘务员找上来温声劝他,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在说自己。
他问:“怎么关?”说完,把手里这块东西递过去,看着乘务员点了几下就把声音关掉了,比他那一通胡乱的操作精准得多。
到后来,他只能坐着。什么都不做,像块生锈的铁钉,空置自己,许多回忆就会涌上来,让他感到不太舒适。很奇怪的是,他明明看见了白布下丹恒的模样,但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像是一个轻轻掠过的电影画面。
下了火车,刃发现口袋里还有钱,便学着那天星的动作,站在路边招手,很快,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司机问,去哪里?刃说出一个名字。火车站离目的地很近,十五分钟就到了。看见前方若隐若现的山,刃让司机停下来,付钱之后,他下了车,徒步行走。
山道只有零星几人,大家隔得很远,背双肩包,低着头往前走,像去朝圣一样。刃在路上观察,这里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很多树,阴影将地面罩成黑的,兜兜转转,踩过卵石阶梯,拨开叶子,就走到了山顶,廓然开朗,远处是比这里还要高的山,隐在絮云里,看不清面目。他用剑插进泥土里,爬上一个高台。眼前就是丹恒拍下来的树,前面放着石头。
石头挪开,刃直接用手扒。膝盖跪在地上,手腕渐渐变酸,刃擦去脸颊的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浮云散去,远处的山显现出清晰的轮廓。他的手指碰到硬物,刨着周围的泥土,拿出来一个铁盒。盒子打开,一块碎掉半截的玉,一张纸。刃把折纸展开,丹恒写的信。
我第一次知道你在找我,是因为玉突然变亮了。从小到大,我时不时想起很多东西,我曾经以为那就是我,后来我意识到,那只是一段属于别人的记忆。你心里有恨,大抵是那人做错了事,又不辞而别,显得太像逃避。但你我都知道,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人无法把握命运的脉络。每个夜晚,我的梦里都是你的脸,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好像你我注定是彼此的起点,也是终点。我经常头痛,失眠,吃了太多药,看心理医生。你是笼罩了我这十六年人生的梦魇,我一直在等你,但等得太久,我决定不再等了。我写这封信,和你告别,也算是给那些回忆的一个交代。可能有一天你终于来了,我们会打一场,决胜负,定生死,那这封信就用不上了。如果事与愿违,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也许你想要的是一个道歉,但我给不了。希望终有一天,你也会忘了我。
刃把玉拿起来,没有拿那封信,他转过身往回走。玉的豁口刺得掌心疼,提醒刃一个事实,写下这封信的人,死去的人,都是他从头到尾寻找的那个人,而他的复仇还未实施就已经失败。无论哪一次离别,都如此轻描淡写,嘲笑他苦苦的挣扎。山路走得越来越艰难,刃喘着气,被石头绊倒,倒在地上。他用剑将自己撑起来,咬着牙,像是发泄,猛地撞上前方的树桩。为什么他可以说忘就忘,自己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往前,后退,漫无目的地打转?寻找了太多年,已经忘记自己想要找到什么,有时候他看着镜子里面的人脸,那只是一口被挖空的洞。
刃的脚踩空了,再次摔下来,顺着滑坡滚。树枝划破了他的脸,泛起刺痛。他伸出手,想要稳住身体,但无法反抗重力,头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河里。
漫长的几分钟里,他的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头部剧痛,血不断地流下来,半张脸浸在水里,感到发凉。张嘴呼吸,胸口堵着疼,气上不来。他尝试活动,但很困难,一定是有哪里断掉了。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白光笼罩了视野。脑袋摇晃起来,想要将耳朵里面的杂音甩出去。恍惚之中,刃想起今天是丹恒的生日。此时此刻,星和三月七正在海边等自己,好像能看到两人被风吹得瑟瑟发抖,身子挨在一起坐着。往前方看,海水是黑色的,而透过天幕,丹恒就在那里,仿佛离得很近,但伸出手去,怎么也抓不到。那张因为早夭而显得过分年轻的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世界如同他小小的房间,有漏下的雨、认真生活的痕迹和垂死的人,他对这一切无声地告别。刃张开嘴,不知道自己叫出了谁的名字,但已经不在乎。他的结果决不能落在这里,所以他站起来,用剑劈砍水面,跌跌撞撞地往前,就让这片纯白的天空见证,这场复仇永无止境,他会一直这样走向大海。
片刻后,河面传来落水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