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法一则

#俏玄 #金光布袋戏

这次,他知道自己会一直活下去

俏如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尚同会众人交换眼色,并不出声。一人走上前,俏如来见过他,当时他站在玄之玄旁边,因而错开视线,径直走过。

“副盟主。”那人叫住他,表情恭敬得无可挑剔,”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俏如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他说:“我要找盟主。”

“遭到天门魔兵攻击,盟主负伤,现下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我有急事。”俏如来回答,见他不肯退后,便道:“勿耽搁了时机。”

那人顿了一下,小幅度低头:“容我先去通报一声。”

“不用了。”俏如来平静地说,“师叔应该在等我吧。”

还要说什么,他伸出手,却只能抓到一截飘去的衣袖。俏如来绕进内堂,走廊静谧,无人把守。玄之玄不喜欢把太多人手安排在身边,如果他不说,无人可以知晓他的行踪,另一方面,他也不畏惧危险,好像随时欢迎有人来杀自己。

俏如来穿过走廊,忽有所感,往院中看去。月光洒落,花在地面投下影子,黑色的花,纤细的枝,一点一点滴着水,雨渐渐下了起来。他站在门前一会儿,抬手敲门。

没有回应,俏如来直接将门推开。

房里很安静,视线穿过屏风,空中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俏如来将兜帽掀落,直接走进去,最深处是床铺所在。

玄之玄睁开眼睛,平视前方,一串血珠摇晃,繁复的衣裳搭落,再往上看,俏如来的脸太苍白,连泪痕都显得暗,依稀可见。他视若无睹,掀开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被剑意所伤,伤口残留碎肉,七零八落的,看着让人倒胃口。

摩诃尊,俏如来心里地唤了一声,没有起伏。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站着,手搭在念珠上面。仿佛故意,坐在床边的玄之玄没有五官,只是浑沌的一张脸皮。礼尚往来,俏如来不对此发表任何看法。

玄之玄最先开口:“师侄,这么晚了,你若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吧。”

俏如来:“师叔不觉得自己今日的行事太过莽撞了吗?”

“如果我不强行镇压,那尚同会可能已经陷入危险。”玄之玄抬起头,“师侄,这个后果你担当得起吗?”

“天门内部的事,应该让天门处理。”

玄之玄摇摇头:“俏如来,看来你还是比不上你的师尊。换做是他,不会专门为此深夜来访,更不用说问出这种蠢话了。”

“师叔要在此处杀我么?”

“师侄,这句话应该是我要问你才对。”玄之玄说,“我现在受了重伤,你要杀我,轻而易举。”

“我知道像师叔这种人不会给我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玄之玄扬起下巴:“坐。”

“不用了。”俏如来吐出这句话,手捏着念珠,直到玄之玄的视线停留在上面才松开。他问:“师叔为何不叫大夫来医治?”

“尚同会不少群侠都受伤了,我让大夫先去照看他们,我的伤看似严重,实际休养几日便能好转。”玄之玄边说,边把药洒在伤口上。他只有一只手能用,缠起绷带来有些吃力。俏如来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

“师侄,”玄之玄主动把药递过来,“帮我包扎吧。”话说得轻,却是命令的语气。他转过身,低下头,露出脊背。玄之玄甚至不比少年,背部的骨头圆润,完全是小孩的身体。只要俏如来伸出手,从后面掐住脖子,用力一下就能掐断。

俏如来垂眸看了一眼。后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剑伤,散发着颠倒梦想的气息。齿痕凌乱,下手的人是最后一搏,这剑过后,恐怕再也无力支撑。如果不是欲星移及时出现,摩诃尊和锦烟霞已经丧命。俏如来抚过那道伤口,指尖轻忽,后背的皮肤起了一点鸡皮疙瘩。他坐下来,当真像是感情深厚的师侄,开始给伤口倒药。

外面的雨扑打窗户,里头暖和,营造出温馨的氛围。俏如来坐在后面,速度很快,手指凉凉的,没有留指甲,缠绷带的时候用指腹抵着,钝的触感。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却没有任何攻击的迹象。俏如来的身上有股味道,玄之玄用余光往左瞥去,那人垂下发丝,在摇晃中发亮,是一种能够闻出来的雪白。

包扎完成,玄之玄重新转过身坐正,昏暗的灯光下,俏如来的脸色晦暗,嘴唇被咬得乱七八糟,冒出一颗血珠。那个瞬间,恨意和快意交加,他打从心底要笑了出来。

“俏如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玄之玄说,脸呈现出一团狂絮状,“大好的机会,你怎么能不把握?”

“恕俏如来愚笨,不能理解师叔的意思。”俏如来回答,他站起来,手规规矩矩地扣在肚脐前,文静的模样。

玄之玄拨起头发:“这里也有一道伤,你顺势把药上了吧。”

“是。”

头发很干枯,捏在手里,像杂草一样。除了五官,影形的身体构造和他人无不同,捏在手里的头骨感觉起来十分脆弱。俏如来的力气慢慢收紧,攥住头发,开始给他上药。

玄之玄突然开口说:“这是一个魔兵伤的。当时,他快要死了,却还是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在我身上,仿佛我做错了什么。身为魔族,为恶人间,你说,他不该死吗?”

俏如来沉默,今天他似乎不比以往伶牙俐齿,能和自己师叔有来有回。

玄之玄继续说:“我应该早点杀死他们,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尚同会的大侠死在这场战役之中。当初菩提尊认为可以感化魔族,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师叔,你觉得魔族和人族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玄之玄:“魔是魔,人是人,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俏如来轻轻地问:“师叔不觉得有时候,其实人比魔更像魔,魔比人更像人么?”

“俏如来。”玄之玄唤他,“我奉劝你一句,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不要优柔寡断。我先问你,如果是在紧要关头,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你是选择救魔,还是救人?”

“人。”

“那就不要考虑其他。你这样犹豫,只会害死更多人。”

俏如来扯过他的头发,玄之玄只能稍微往后仰。他正感到诧异,便听到俏如来说:“师叔不觉得,有时候立场坚定的人反而会害死更多人么?”

“他们可以说是……满手血腥。”俏如来念出四个字,看着玄之玄的头,一掌下去,这层薄薄的脑壳就会碎掉,“作恶多端,卑鄙无耻。”

“俏如来。”

“嗯。”

“你按到我的眼球了。”

俏如来的力度慢慢松开。玄之玄从被褥里伸出手,揉了揉自己被捏得发酸的脖子。他说:“有什么不满,大可回去对着你师尊的坟头诉苦。你的想法太幼稚,我没有解答的必要。”

俏如来的头低下去:“是。师叔好好休息,俏如来告退。”

玄之玄突然说:“俏如来,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有用武之地。”

长发垂至双颊,俏如来保持低头:“我应该感谢方才师叔不杀之恩么?”

“去吧。”玄之玄摆了摆手,床褥里的剑被他抛至一旁。

出了房间,俏如来站在原地,感到萦绕鼻间的血腥味逐渐散去。他往下沉的嘴角收回,用手拭去嘴唇的血,往外划出一道红痕,回到真正的面无表情。站在廊檐下方,俏如来伸出自己的手,等待着雨水将他的双手乃至全身冲刷干净。

再见到俏如来,他嘴唇上的血痂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空气凝滞,在场所有人等待着他揭露道域凶案的人证。站在对立面,玄之玄来回张望,汗珠从他额头流下来,神色凝重。

“一个人证,来自道域。经历修真院惨案,唯一知晓所有的真相,却不得不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多年的人证。这个人就是……”

俏如来缓缓吐出四个字:“无情葬月。”

忘今焉猛然转头:“俏如来!”

“是,我要指正的凶手……就是你,非然踏古忘今焉!”

玄之玄:“作法自毙,莫此为甚。哈!”

苍狼退场,眼见忘今焉就要伏法,突然,俏如来说出咒命七罡字,众人大惊。忘今焉为求生路,提前在他身上下好了术法,让他走,术语可解。玄之玄全然不顾俏如来的性命,强行拦截忘今焉。为救大哥,雪山银燕参战。就在此时,铁锈求衣带着赤羽信之介和神田京一赶来,中止了混乱的局势。

众人退出十里之外,忘今焉逃走,荻花题叶为俏如来解了术法。见大哥无大碍,雪山银燕为救剑无极,匆匆赶去还珠楼。俏如来向军师道了谢,也要先行离开。

“俏如来,你要去哪里?”

“我与玄师叔之间,还有事情未完结。诸位,请。”

俏如来步入林中,四周寂静,他停在原地。兜帽下面的脸缓缓抬起,玄之玄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剑。

“师叔,我没想到你连这点时日也忍不了。”

“你所能为,我已经认识够了。俏如来,今日若不杀你,日后必成大患。”

尚同会群侠已经散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风吹林动,玄之玄踏出第一步,剑光闪过,俏如来翻身一掌,逼到心口,而玄之玄早有防备,迅速推开来,让那一掌落了空。

“凭你一人,你以为能杀得了我?”玄之玄冷笑。

衣衫划破的声音响起,俏如来踉跄着就要倒下,血吐了满地。玄之玄的眼里带着狂热,剑意愈发锋利。只差一步,只剩下一步,俏如来受千刀万剐而死的结局就在眼前。

突然,他感到心口抽搐,喉咙发甜,往外吐出一口血。

他下意识说:“俏如来!”

俏如来的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他微微一笑,竟回应了这声称呼:“师叔。”

“你!是什么……什么时候……怎会?!”

这是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毒性早已蔓延全身。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俏如来让他中了和自己一样的毒。脏器像被铁钳夹得粉碎,疼痛难忍,手脚失去了力气,玄之玄呼吸凌乱,勉强撑住身体,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无暇思考,他往俏如来的位置再砍下一剑。这招失了准头,也牵动重心,全身往俏如来那边倒去。

两人卷在一起,滚下山坡。野蛮生长的树枝刮伤了脸,受到剧烈的撞击,耳边充斥着耳鸣声,玄之玄一时恍惚。血在眼前大片大片地染开,心拍打胸腔。过了一会,他才隐约听见俏如来咳嗽的声音。

“师叔,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咳咳……做到的,对么?”

玄之玄张开嘴,血泡冒出来,那张孩子一样的脸被恨意占据。

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早就设下了……陷阱……”

玄之玄浸在血里,不止是自己的,还有俏如来的。从那些血之中,俏如来令人厌恶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俏如来撑着他的脸,坐了起来。手指还是那样冰凉,在这样重的伤势之下,意识有了溃散的趋势,玄之玄只感到自己是一张被雪碾压的皮。

树林繁密,阳光透进来,在他们的脸庞筛出光亮的圆点,血泊里飘起袅袅的热气。

玄之玄低声道:“那天晚上,你露出了很多破绽,多到我本不该相信……”

“俏如来也实在想不到,师叔会松懈至此。也许那天,你自信彻底击倒了我。”俏如来说,他们的嘴唇和耳朵几乎挨在一起,外人看来,更像是情人蜜语。“我们中的是同命蛊,此蛊隐秘细微,我只要扯一下师叔的头发,便可掩去它入体时引起的感觉。那天去尚同会之前,我就已经让蛊入体,再在师叔的体内种下,经过三天,蛊的毒性便会发作。师叔,不止是你,俏如来也同样不能容忍你再活下去啊。”

俏如来停顿下来,玄之玄有所察觉,偏头看他,那个轻轻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此蛊只为同归于尽,但是,我有解药。”

玄之玄打了个哆嗦。他看着俏如来,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被这个人操控。接下来,要他如何做,他说这句话的用意为何,要自己跪在地上祈求吗?

“这是唯一的解药。”

俏如来张开嘴。苍白的唇瓣,朱红的舌头底下是一颗药丸。

玄之玄想到那个下雨的夜晚,俏如来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悲伤神情。当时,这副神情带给他极大的快感,因为玄之玄知道,那是真实的,否则不会如此动容。俏如来利用自己的心骗了他。

玄之玄跳起来,猛地拉过俏如来,堵住他的嘴。一口衔住,牙齿咬破嘴唇。俏如来发出闷哼,他们的距离太近,近得可以看得见他眼皮上的血色。呼吸交错,玄之玄要得急切,舌头钻进去,不断深入,他找的是解药。他没有俏如来高,只能仰头,索吻的姿态也像个小孩。

没有挣扎,除了被玄之玄捧着的脸,俏如来的四肢都往下垂落。他看起来如此安静,玄之玄扫过嘴角,一个上翘的弧度,尝起来凉薄。

这笑容发自真心。怒火焚烧内心,玄之玄逐渐浑身颤抖起来。他用力咬下去,然后咀嚼,那是俏如来的半截舌头。注定无用,他没有得到解药。

发育不完全的手抚摸过俏如来的小腹,指甲陷入,按得发白。他还不放弃,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办法……玄之玄继续咀嚼着,嘴里血肉模糊,他要找到解药,把它挖出来!

一只手握住了他,缓慢拉开。玄之玄喘息着,死死地盯着他,但是,渐渐地,眼皮往下沉。意识消逝的感觉来得太快,快得他想不出任何计策阻止。俏如来眼珠斜回来,终于正眼看着他。

最后的记忆,俏如来抚过他的眼皮,一切就变暗了。玄之玄的头低下来,脸埋进俏如来的掌心里。他看着上方,一动不动,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慢慢流失。透过树叶,阳光刺得眼睛疼痛。

他梦寐以求的结局到来,玄之玄死了。眼泪流过脸颊,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流。此时此刻,俏如来的心里空无一物。既不为死去的人哀伤,也不为自己的胜利,只是眼泪越流越多。

俏如来张开嘴,他的舌根已经烂掉,只能从黏湿的空气里闻到一点腥甜。远处传来午时的钟声,告示着时间还在流逝。玄之玄的身体变冷了。俏如来抱着他宛如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慢慢闭上眼睛,连着眼泪和血一起咽进肚子里。等三天过去,他将会醒来。这次,他知道自己会一直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