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麦当劳
丹恒今晚不得不睡在车里。霓虹灯的冷光照进来,拂过那张苍白的脸。他伸出手,试图擦干净上面的一个污渍。车里都是汽油,热狗和汽水的味道,闻得他胃里发酸。打开电台,两个街道之外正在发生一场汽车追尾事故,救护车正在前往目的地。明天的天气晴朗,不会下雨,晚间有风。大大力缤纷彩胶软糖全新上架,受到大量欢迎……
丹恒翻开车柜,从里面找出一卷绷带。他的小腹又开始不断地流血了。两个竖着的创口,其中一个被剑搅动过,伤口切面很乱。他动一动,就传来尖利的疼痛感。身子往下挪,调低座位,丹恒半躺着,用嘴撕开一长条的绷带叼着。将一圈圈染得血红的绷带解下,他掏出小刀,轻轻地将上面发黑的碎肉刮下来。
牙根咬得过于用力,下颚酸痛。丹恒仰着头,呼吸急促,努力缓解痛感。汗水滑落,流进他的眼睛里,酸酸的,有点辣。眼前一片模糊,窗外巨大的屏幕正播放着某支广告,糖果色的电子光闪烁着,尤其显眼。有那么几秒,丹恒停下来,盯着那处看。
大大力胶糖,又甜又酸人人夸!
一段广告歌响起,颇为洗脑。丹恒将消毒液倒下去,在这欢快的音乐声疼得蜷缩起来,全身发抖。
上完药,取下绷带,被口水含湿了一半。绕着腰慢慢缠上去。包好伤口,丹恒穿上外套。这身衣服是他在加油站的商店里随便买的,XXL码,穿上之后,袖子长得能将他整只手遮住,但足够保暖。车是他在垃圾场捡到的,非常破旧,胜在能开,可惜暖气坏了。因此外套沾上了血,闻起来怪怪的,丹恒还是会在睡觉时穿上。自从两次住房被强行破开,他今天果断地抛弃这一舒适的选择,早早把房间退掉,离开了旅馆。
明天也是逃亡的一天。丹恒盘算着之后要采用什么办法坐上火车,前往梦中的远方。他的存款不多了。如果他成功暂时逃开追踪,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去仓库做几天搬运工。今天路过那处,碰巧看见招聘贴士。丹恒考虑着这些事情,渐渐睡去。能活一天是一天。总得来说,还能藏身在车里,不至于没有地方遮风挡雨,他已经心满意足。
“我在追杀一个人。”刃说。
小女孩抬起头,圆圆的眼睛,舔着冰淇淋。今天她来公园玩,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叔叔。有一头很长,很长的头发,长到腰那里。她是第一次看见头发那么长的男人。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脸好白,耳朵垂着一条红色的带子。看见叔叔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害怕,好像看见了前几天看的恐怖片里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鬼。她想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走开,但妈妈说对陌生人要有礼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那么做。站了几秒,这个叔叔突然对她说话。
还一直盯着她的冰淇淋看。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只好问:“什么人呢?”
“一个男人。”刃立刻回答,“我追杀他很久了。他总是逃走。他的身高178cm。他很瘦。他力气很大。他头发是黑色的,衣服是白色的。他有武器,一把长枪,打到人会很疼。他说自己叫丹恒。我的名字是刃。”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有点小,又低沉,很含糊。语速很快,像是那些话都刻在他脑子上,别人一问,他就会按照程序背出来。说话的时候,眼珠僵着,只直直盯着一个点看。
这一段话信息量有点多。小女孩想了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追杀他?”
刃愣着,茫然地看着她,脑子缓慢地转动。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刃说:“我要杀他。”
紧跟着又强调一句:“杀死。”
他友善地讲述起自己的计划。“我写了一张明信片,我寄给丹恒。我写了四个字。我写‘我要杀了你’。我写了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刃。”
小女孩问:“不是五个字吗?”
刃接着说:“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房间号208。明信片塞进了208号。”说到这里,他神经质地笑起来,只有嘴角往上勾,眼里死水一片。
他的语速更快,也更加雀跃:“丹恒住在208房。我在明信片上写凌晨四点取你人头。丹恒守门没有用的。我吓丹恒一跳。”
我,要,杀,了,你。凌,晨,四,点,取,你,人,头。小女孩掰着手指头数,这已经十三个字了呀!
她觉得那个人好可怜,便劝道:“叔叔不要杀了丹恒。”
刃质问道:“为什么不要杀了丹恒?”
“丹恒犯了什么罪呢?”
什么罪……刃更加迷惑了。这好像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他只知道,看见丹恒受伤,发出惨叫,自己就会很开心,全身轻飘飘的。难道生而为人,不应该有梦想吗?死掉的丹恒就是他的梦想,这个梦想真的令他好快乐,只是稍微想象一下他的死状,就快乐得无与伦比。好像自己也可以跟着一块死掉了,不留遗憾。
小女孩见他不说话,更加觉得丹恒无辜。她舔掉手指上的冰淇淋,甜甜的,不经意地谴责道:“叔叔是个坏蛋。”
被一个小孩子骂了,刃不快道:“你做什么替他说话?”
“丹恒没有做错事情,叔叔你却要杀了他。叔叔,你的妈妈呢?难道你的妈妈没有教过你,要当一个好人?”
对话往一个他没想到的方向转去。刃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小女孩同情地说:“你没有妈妈?”
刃极力回想:“母亲,应该死了。”
“啊……”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觉得很遗憾。这个人的妈妈没有了,也是很可怜的。
“对不起。”她是个好孩子,会真诚地向一个脑子有问题的陌生人道歉。
刃下意识回应:“没关系。”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看了眼时间,下午六点。丹恒要回来了,他心想,要提早准备。走出公园,对面就是丹恒住的旅馆。
“我要走了。”刃说,他站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上星期他走进一个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精致好看,他一直盯着。刃很喜欢亮亮的颜色,最喜欢血的红色。有一个蛋糕叫午夜红丝绒,他看得牙齿痒痒的,好像那是丹恒的肉。服务员走过来,往他手上放了东西。她笑着对刃说了些什么,现在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似乎那是一件礼物。刃从裤兜里掏出礼物,塞到小女孩手上。
“送给你。”他大方地说,迅速离开了。
小女端详着手里的玩偶。那是一只红色眼睛的小兔子,毛绒绒的,非常可爱。兔子的脑袋上沾着凌乱的血迹。
等回到家再扔进垃圾桶里吧,小女孩心想,把兔子放进口袋里揣着。
坏消息,丹恒一醒来就去到仓库,发现人已经被招满了。这个年头,大家都很穷,连仓库搬运工都抢着干,丹恒感叹着离开。好消息,他太饿了,在街上找东西吃,偶然进到一家麦当劳。这家店刚好急招员工,需要凌晨排班。丹恒说他全天都没问题。
于是丹恒得到了一盘满满的汉堡薯条可乐员工餐,一张工牌,和一套不沾血的工作制服。他咬下汉堡,被这火热的口感感动得几乎落泪。将番茄酱收进兜里,留到之后。尽量控制着速度,慢慢地吃。丹恒不想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现在他有一辆车可以睡觉,一个工作可以攒钱。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新生活的曙光降临,浸润在这暖阳下,顿时全身充满力气。丹恒学东西很快。他迅速地掌握了如何炸薯条,打一个精致漂亮的圆筒,煎牛排饼。热油蹦到丹恒手臂上,他面色淡定,干净利落,不带一点迟疑地将牛排饼铲出来。旁边列着工整的一排圆形肉,这都是他十分钟干下来的成果。经理巡查,对着这位新来的小员工啧啧称奇。
“干得比老员工还熟练,不错不错。”她夸奖道。
丹恒含蓄地点了点头。
“就是,你得多笑笑,知道吗?”
经理说着,像是做示范,对着他笑了一下。阳光开朗,露全八颗牙齿。
丹恒勉强地照着做。记忆以来,他还从来没那么大幅度笑过,看起来很僵硬。
经理叹气着走开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开心的事情值得笑么?丹恒心想,继续煎他的牛排饼。
半天做下来,他的手臂上都是油点,被烫得通红。凌晨时间,为了不挡住其他人工作,丹恒窝在衣物间的角落格里啃一块汉堡。这是他做的,自己的劳动成果吃起来格外香。从兜里掏出番茄酱,往上挤了一层。丹恒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
衣物间里没有冷气,他吃得满头大汗。今天很累,丹恒没想到做服务业如此辛苦。不仅时刻都在忙碌,还要懂得招呼客人,面带微笑,虽然后者他没做到。但这是值得的一天。他应聘的是日结兼职,意味着下班就可以拿到工资。特别是吃饭不用花钱,又省去一笔费用。丹恒边吃边心里算着,自己还差多少钱才够。除了车票,他还想尽可能存上能供日常吃住一段时间的钱。
丹恒站起来,从包里拿出纸巾,对着镜子把脸擦干净,理了一下他乱撅的黑发,拍掉身上的碎屑,用手压平褶皱。看起来又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了。他检查自己的车钥匙是否还在衣服内侧的夹缝里。还在。于是推开门。
大门传来一声响。
刃非常生气。生气不是因为他在衣柜里苦苦埋伏十个小时,也不是因为他从衣柜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床上是一个睡得鼾声大震的中年男人,而是丹恒竟然敢不接下他的挑战书。
那张明信片有脚印,似乎被认为是什么小孩子的恶作剧,被踢到了一边。
刃从窗口跳出来,无声地落到阳台上。夜幕降临,他犹如鬼魅般闪现,一眨眼便攀至上方。几层楼的高度对他而言如履平地。很快,刃到了旅馆顶端。
踩在高空上,他站起来,俯视这座城市。长发飘动,遮住他像血光一样亮的眼睛。丹恒在哪里?夜色太浓,他看不清。心里烦躁,不知道要从何处找起。
刃干脆一跃而下。晚风吹得他全身凉凉的,很舒服。他特别喜欢从高处跳下去的感觉,那种失重感,好像真的能将他砸得脑壳破碎,一地血浆。
说起来,有些饿了。刃不记得上次自己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碗牛肉面。他大口吃着,还没吞下来,就瞥见一个声影。是丹恒!全身的细胞都沸腾起来,欢欣地叫着这个名字。他立刻冲了出去。刃恍惚地想起来自己还没结帐。
默默在心里排除了这个选项。他转过街角,眼前是一个十字路口。宽大的电子屏闪烁着七彩的光芒。他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着,看向对面。路人从他身边擦过。刃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油脂,压缩肉,生菜。他低下头,每个经过的人手上都拿着一包黄色的纸袋。
好饿,刃迟钝地想。他转过身,看见一家宽阔的店铺。门口亮着一个大大的M字招牌。橙色的灯光照在客人的脸上,小孩笑嘻嘻地拿着玩具,穿过桌椅。落到地上的气球被一脚踩下。
嘭!气体向四周爆开,很大的响声。
刃看见最深处有一张苍白的脸。
身体比起脑子更快行动。刃撞开店门,抽出破裂的长剑。一瞬间,他忘却了饥饿,好像他就是饥饿本身。他舔了舔嘴唇,跳上桌台。一道红色的剑光闪过,柜台上的点餐机被劈成两半。丹恒面无表情地摘下口罩。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人群散开,四处奔逃。
一把枪挡住了刃劈下的剑。
“找到你了……”刃喃喃地说。
丹恒皱着眉头,低声说:“出去打。”
“没必要,”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很快你就死了。”
长剑抽出,刃跳开,躲过长枪破空的一刺。脚上用力,椅子飞过去,迎着丹恒的脑袋。顺手抓过餐盘拍开,椅子撞向墙面,裂成两半。手抓住一把薯条,往前洒开。散落的盐巴扑了刃一脸,他下意识别过头,不想被长枪抓住空隙,在腰部挥来。
刃扭转身子,滚到桌子上,躲过一击。
“为何不在旅馆应战?”他问。小腹用力,一跃而起。丹恒的枪刚好来到,仗着高位,剑势往下压。铮的一声响,差点削掉丹恒的手。有样学样,捞起一杯可乐泼过去,剑随之而来。
瞳孔微缩,丹恒弯腰躲过。两人再次正面迎击,枪与剑摩擦,发出碰撞的尖锐声。
“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丹恒漠然地说,眼里漆黑。
刃不语。他手背旋起剑尖,寒芒掠过,削去丹恒腰上一片肉。与此同时,丹恒的枪也到了,在他的肩膀戳出一道口。血滴落下来,随着他们应招的步伐,搅了满地红痕。
薯条从空中撒落,散了满地,牛排肉碎成几瓣,桌椅混乱地堆在一起,往下落着木屑。周围已是一片冷清,人都跑光了,只剩两人站在大堂。
“人都是要死的。”刃疑惑地问,“丹恒,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死呢?”
“疯子。”丹恒吐出两个字。
他补充道:“也很蠢。”
刃下意识问:“哪里蠢?”
“……”
丹恒抿着嘴,挡住他的一剑。这么真诚的问法,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回答。刃似乎是嫌他磨叽,手上用力,脸逼近,全然不管肩上的伤口在流血,逼问道:“哪里蠢了?!”
“你认识我么?”丹恒憋出一句话,“这几年来,你什么都没做,就只是追杀我。我们俩之前不认识。你为何对我有如此大的仇恨?”
刃重复道:“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你叫丹恒。你的身高178cm。你很瘦。你力气很大。你头发是黑色的,衣服是白的。你有武器,一把长枪,打到人会很疼。”
“我认识你啊。”
刃喘了一口气,全身兴奋得乱抖,喃喃着说:“你是我最想杀死的人……”
丹恒阴郁地心里叹了口气。和疯子是说不来的,你问什么,他答出来的话都令人匪夷所思。他总是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带着一层灰色的湿湿的雾气,笼罩住你,裹在其中,不知所向。
“我不想杀了你。”丹恒说,“杀人对我来说很麻烦。”
刃愣了一下。
“杀了你,我要进监狱。我不能犯罪。我没上过学,为了去夜校,我需要攒够学费。如果没有你,我很快就能攒够一笔钱,租一间单人房。白天打工,晚上读书。”
丹恒身躯往右,躲开那一剑。长枪破空而出,将刃的剑压打散。
“上完学,我可以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足够养活我自己。”
“周末,我会去公园写生。我很喜欢画画和读书。这件事你知道么?”
“刃,我从来没穿过白色的衣服,那太容易脏了。”
丹恒一字一句地问:“你记得我到底是谁吗?”
丹恒说的全是他不知道的事。不对,不对。刃颤抖起来。你最喜欢穿白色和绿色的长袍,每一件上面都有莲花的图案。你最喜欢睡在水上,双脚扑来一层层的浪花,身上发出柔和的光,全世界都要向你倾斜而去,好像东升的太阳。
“你的长发呢?”刃红着眼睛问。
眼前是一头乱糟糟短发的年轻人,脸是苍白的,面带疲惫。他眼睫毛很密,垂下来看着自己,带有某种温和的意味。他穿着一套红色的制服。眉眼青涩,喉结刚长出来。身体比刃想象中的要瘦得多。
丹恒的手掐着刃的脖子,让他不能动弹。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丹恒低声说。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听我说的话?”
刃猛烈挣扎起来。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凋零,脖子上的力度越来越重,将他掐得不能呼吸。咳出一声气管破开的声音,刃的手摸向地面,找他的剑。怎么找都找不到。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丹恒已经将那把剑踢到了自己身后。
“一直都是你追杀我,我只能逃,你不觉得很不公平么?”丹恒仍然是一副温和的语气。
“如果你现在放弃,我会让你走的,刃。”
丹恒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放弃追杀我,你会过一个怎么样的人生?”
“没有人能将你送进精神病院里,对吗?你很强,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正常地交流,我真想问你,那精彩的剑法是从何而来……”
肩膀上的伤口正在失血,刃意识模糊,不住地哼哼起来。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丹恒的衣袖,想要将他扯开。
丹恒沉思片刻,他竟然想象不出刃的第二个人生。在他的印象中,刃就是一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丹恒记得他每次笑起来的脸,都是因为见到了自己受伤的惨状。他喜欢血,这是肯定的。
“你还喜欢什么?”丹恒问。
刃呜咽几声,含糊地说了两个字出来。他的脸摸起来冰冰凉凉的,眼睛半睁,像一滩即将睡着的水。
dan……dan……
丹恒有些意外地说:“这里没有蛋糕。”
看来他最后想要替人实现一点微小愿望的好心注定给不出去。丹恒整个身子往下压,双手掐上那截脖子。因为太过用力,手背爆起青筋。汗珠一滴一滴往下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冷,又觉得很轻,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整个人飘起来飞走,好像他也跟着死了一回。
丹恒坐在男人身上好一会儿。全身呈现出一种痉挛、蜷缩的姿态。他的膝盖跪肿了,腰部火辣地疼着。有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部泛上喉咙。丹恒猛地往左边倒去,空荡荡的大堂响起他不住呕吐的声音。
瘫在地上,无神的眼睛往上睁开。刺目的灯光亮得他一片酸涩感。因为呕吐而在眼眶里蓄起的泪水滑落,嘴角温热的。丹恒突然感到脸上有一点湿意,舔了舔,甜甜的。天花板上的圣代正缓缓往下滴落。
丹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厨房。他稳定地打了一个旋得标致的甜筒,坐在餐台慢慢吃完。
第二天,人们在巷子的垃圾堆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