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被扔了一摞传真。艾伦抬头,发现他的金发发小站在自己桌前头,身上干干净净,外套领子熨得服帖,没有挂着海风的咸味,不过眼睛看起来好像很久没睡。

“我以为你死了。回来有事?”艾伦说。

“没死掉,”阿明说,“大陆拓荒地的报告你们看了没有。”

“都交给你了。”

“我的报告你看了没有。”

阿明绕过桌子,杵在艾伦侧边,一只手按在刚被扔来的纸上。艾伦只好撇了一眼,昏暗的光线里瞄见上面写着自杀率之类的字眼,是之前见过几次的主题,想翻开封面页,阿明的手却没有挪开的意思。艾伦以为阿明说不定会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他,抬头看到发小实际上没什么表情,松散地站着,俯视他。艾伦问:“你想说什么?”

“从岛去大陆拓荒的人在不断死去,里面也有你认识的人。”

“饥荒?”

“我出发回来的前天傍晚,住街对角的人烤了可颂送给我。”

“哦。武装冲突?”

阿明没有理他:“他们家种的小麦去年收成了,地鸣没有完全摧毁土壤。上个月新西干西那的磨坊完工,他去磨了自己的面粉。和岛上进口过的马莱产的相比有些粗糙,但他第一次吃自己做出的食材,被沙子铬到牙也幸福。”阿明盯着艾伦,语气却像在讲别人的见闻,“那个小孩家里是内城的,没见过什么却从小憧憬冒险和奋斗抗敌。内战后期加入在耶格尔派的最下层,没来得及打一枪就地鸣了。后来自愿参加第一批拓荒殖民的编队,那之后跟父母一直住新西干西那。你大概没面识。”

“不错啊。”艾伦伸了个懒腰,“他对现在的生活满意?”

“他父母去年去世了。”

“节哀。”

“他昨天早上死了。也是自杀。”

艾伦不讲话了,等着他说。

“我们会把退役的立体机动里的绳索拆成更细的绳子日常用,比麻绳耐磨,软,有拉力。但他最后把装备和制服整理在房间的一角,用床单把自己吊在房梁上的。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放下来了,身上挂着呕吐物和粘液。地鸣时你有看过脚下吗?”阿明缓缓说。

“没有。”

“地表大部分活物都被墙壁巨人的高温烧死了。在蚊虫随殖民船队上岸之前一只苍蝇也看不到。血迹就干在砂土上不会消失。人群被踩死的时候层层叠叠,去年清理过的耕地,今年春天深翻依然挖出新的尸体。在被我们碰之前肉不腐败,只会风干掉,镶嵌着腰带和婚戒被风干......建磨坊的地方原本是托儿所,根据挖出来的来看。建完以后施工队死了三个人,两个是上吊,其中一个你以前认识,还有一个在磨盘上撞破脑袋。”阿明直起腰,把手从报告上面抽走,“这样的我还可以继续讲,到你食堂收工为止也说不完,干脆咱俩一起饿死!”

尾音在小房间的墙壁间弹了几下,然后是阿明倒气的声音。艾伦有点想笑这奇妙的气话,忍住了,把报告书收在手里,边缘在桌面上磕整齐,放到桌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结论而言把记忆洗成对敌国战争胜利没有用。奴役艾尔迪亚的敌国自灭的故事行不通。地里长出人形尸体的那一出尤其糟糕。人看到人的残骸无论有什么仇恨和理由都会恐惧。”阿明从喉咙挤出这句话,“目前为止你的五个故事没有一个成立。每一批拓荒队自杀率在三个月后都会稳定在百分之十,每一批!玛丽亚之壁被损坏后壁内也从未如此糟糕过。我同意帮你的地鸣时候,这不是计划范围内的损失。”

“想好第六个故事了?”

“没有。”阿明最后说,“其他想法。你读过报告我们再谈。”

天完全黑了。办公地点为避免黄昏时被狙击,照明没有装矿石灯。两人陷在一团影子里,阿明看不清面前自己朋友的表情,也不是很想看到。艾伦翻出火柴,点燃油灯放到桌面,套上大衣,随便扯了一把腰带就算是系好。阿明看着他细细簌簌翻找钥匙和零碎。

“他们自己去死的。”艾伦把围巾绕在脖子上,“既然大部分移民活着,篡改记忆也没什么帮助,那就好好埋葬死者,别的不用做了。再过十年,风干的尸体也会碎得没有人形,历史是什么样到时候不重要。虽然我的任期里无法看到,但未来是那样的,没人在意。”

没什么好担心的。阿明听见朋友嘟囔,你活着,大家活着,没什么好担心的,未来......

“冷死了。食堂,我有券。”艾伦说,“走?”

阿明挪了挪,坐进艾伦的凳子里,垂着头。艾伦把这当作回答,留下一句记得锁门和明天见便离开了。脚步声很快消失,能听见的动静只剩下夜风在拍窗。阿明抠开报告书的装订铝片扔到房间角落,纸依次排开在桌面,封页放最上面正央,灭了灯芯,然后从右手边小抽屉里取出艾伦的自动手枪,上膛,开保险,把子弹打进自己的脑袋。

离尸体被发现还有十二小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