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艾伦第一次踏上新西甘西纳。阿明怕他出于随便什么原因又消失在这地方并闯祸,下船后除去交换通关文件和坐下来吃饭的当口,一路紧紧抓着他手腕。艾伦并无太大所谓,正好没看过地图,由着被他拽着穿过狂热的庆祝现场。天暗了,披着兜帽斗篷,没人认出阿明并过来聊天,很顺畅。

地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由始祖洗脑植入的新的世界的记忆是一个月前。碎石和死尸的清理比预计缓慢许多,新大陆殖民地有名无实,是个不足千人的小村落。没走几步便到了旅馆。地方挺偏僻,店主哀叹说本以为很快这就会成为市中心,没想到移民醉心于庆祝世界大战的胜利,见不到规划阶段的基础建设。今天的客人只有你们俩,和另一个没想好是否要移民,来踩点看看的人。

阿明安慰他事情很快就会好转,说不定下周庆祝就能告一段落。

似乎有些东西是从废墟里回收再利用的。客房门受潮变形,金属部件估计是被雨淋过,里头外面都有一层薄锈。行李放好,艾伦回到门口,跟松垮的锁较劲,想把它弄顺滑一点。

阿明躺床上放空,很快开始没头没尾的小声自言自语:推翻旧王政时我们杀了不少人,宣誓不再欺骗民众,没成功,后来又骗自己相信隐瞒地鸣是最后一次这么做。然而第三个故事无论如何也需要等同于中央宪兵的机构。往坏了想,如果战胜的狂热过去,也许立刻就有封口的必要。马莱残存的任何资料都会与记忆冲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艾伦对他的哲学问题没兴趣,但隐约听到了并没商量好的事的苗头,回头看向在床上自己双手抱膝成一团缓缓来回翻滚的朋友:第二个还没敲定,怎么就第三个了?

还在想,在想而已。阿明向右侧躺着,脸闷在被子垛里。没确定具体的。

具体的??

大概有五六个后备。

我以为我们已经讲好你来写的第二个故事行不通的话,就把记忆还给所有人,让世界按本来的样子......

然后持续内战分裂下去吗?你想要的是什么,假装尽了职责、同样无法一劳永逸的地鸣,还是让岛上的艾尔迪亚人能在世界上活下去?阿明的声音渐渐冷下去,我也以为我们早就谈妥了这件事。一次不行就再继续尝试,如果在你我任期内也无法解决的话,之后还有其他人。

这天除了晚安再无其他交流。第二天阿明从驻地牵了自己的马,又在市里给艾伦租了一匹,带上文书和食物,两人向贯通殖民区的小溪上游出发,正午前抵达雷贝利欧西北方面的研究所遗迹。拴好马巡视了一圈,发现麦田前竟站着个活人。阿明认出他是同个旅馆的第三个租客,早饭时在大堂打过照面,当时双方走得急,没有搭话。

艾伦识相地借口腹痛从两人旁边走开,就近找了个井口坐,看阿明熟练地跟对方套近乎,不一会儿就天南海北聊起来。租客故作神秘地跟阿明讲解自己的推论。之所以大早上跑来这横尸遍野的郊外来,是因为世界大战的故事和现实对不上,尸体也没以正常的速度腐烂,一定还有什么被隐瞒的秘密;自己小时候家里试图经营猪肉,那牲口死了,烂得可快了,气都没咽就有苍蝇蜂拥上来产卵。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话说得可长,对方见阿明甚至拿出个本子做记录,频频点头,觉得碰见知音了,几次要打住都没收尾。艾伦饿得去拴马桩的边上给自己拿罐头。吃了小一半,那人讲尽兴了,拍拍裤脚,去河边给自己和阿明打水,问阿明说,你们也打破禁令跑出殖民地范围,来这是要看什么?和我一样不是观光吧?艾伦远远看着阿明流畅地掏枪上膛开保险,对着他后脑开了两枪。

大概是角度问题,头盖骨飞出去,落到河中央沉了。阿明蹲下摸了摸那人的颈动脉,又摸手腕外侧,确认完没问题就把尸体推得离河床远一点,免得污染水源。艾伦绕过尸体去捡起那俩瓶子把水舀了,一瓶塞到阿明手里,坐旁边吃完自己的罐头,然后拽他起来去拿他那份,以及企划书。

你知道,留到下周也许就不用杀。艾伦说。

万一我们最后决定不干,不就留活口了?

也是。

逻辑不太通顺,但艾伦没说什么。

来荒郊野外有一半原因是担心谈话或吵架被活人听到,实际上却并无话可讲。偶尔有歧义的地方阿明补两句,岛上相关事件他提一嘴。艾伦一个人拿着文书默默地看,想念旅馆的床和靠垫。地鸣的屠杀之后,似乎真正讲正事很少能坚持过连续的三回合。阿明坐边上摆弄废墟里回收来的注射器,拆了装,装了拆,打桶水过来,不时滋滋滋地抽一管。上一个微调整版本的企划书出发前不是没看过,艾伦对着黑麻麻的油墨字很快开始走神。

上一次完整的,不是闲聊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算岛与殖民地的公文往来,似乎是地鸣结束,他把自己弄回岛上那会儿。阿明如约在沙滩上等他,人完好无损,衣领浸着一大圈血,前额头发也一缕缕被血痂贴在皮上,注射器针头抵在一个重伤的士兵胳膊窝里,示意他如果不坐下来掏心挖肺地谈一谈,就处决所有反地鸣派的俘虏,附加让这个不认识的人把他吃了。艾伦记得当时已经要累昏过去,对方看着也一个鬼样子,但他答应了,阿明也没有再约时间的意思,就地坐下。沙滩是他们的沙盘。

对话内容没留下印象,就是那个他认识的阿明在讲十分阿明的发言,什么农业资源,九大巨人的管理,内战的管理之类的。不过有一段记忆是清晰的。阿明捏着一枚海螺的破片划拇指背面,边谈条件边划弄,也不是威胁,更像无意识的小动作,血潺潺往外流;等说到从今往后有事互不相瞒之类的条款时,似乎看到了骨头,在肉里面白白的一条,螺片也是瓷白,相互抵着磨蹭,不知是谁在削掉谁,吱吱吱地钝响。远处浪拍到滩涂上也吵得要死。阿明那对蓝眼睛终于看向他了,一字一顿问他是否承诺,从今往后毫无隐瞒,有事说事,他听见自己说好。后面的就断片了。也许是他把阿明捡回到有人接应的地方,也许是阿明搬的他。

都是小伤,重新碰面时自然痕迹也不剩下,海滩上那个重伤员拖了太久,终归没有得救。只是再后来,艾伦发现想不起小时候阿明给自己讲墙壁外世界的幻想时的那副表情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太久,像是别人的记忆。

阿明在喊他过去。

艾伦把企划书找了块石头压好,去帮忙摆弄那具意外得来的新鲜尸体,在腹面一手揽住双膝盖,另一首抓两条胳膊,踹在它的骨盆上面一点,把那人窝成煮熟的虾的形状。阿明把尸体的裤腰往下拉了些,对着捡来的什么笔记在背后依次摸骨头顶着皮形成的突起,从骨盆边缘扪到腰椎背面的尖,念念有词,尝试把针头戳进假想中的骨头之间的缝隙。奋斗了半小时后,总算抽到了淡黄色的液体,应该就是脑脊液。换成艾伦上手折腾了更久,进针的地方扎成蜂窝。

后腰的皮和肌肉依次清理掉,跟马莱留下的笔记核对完解剖结构的记载,尸体就可以烧掉了。黄昏的余晖也渐渐弱下去,升起黑烟不会有人从殖民地看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