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炎 丨寒叶
↓ 清晨七点,门铃十分不合时宜地被按响。炎客还在一场大醉末端,懒洋洋踹开薄被,在第二遍铃声中走进洗手间洗漱,伴着第三声门铃套上衣服,又陆续完成泡咖啡,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面包的程序。多亏他还没能完全清醒,催命般锲而不舍的门铃相较而言更像半梦半醒中的闹钟。
门铃被按响第七遍,炎客停在门口,开始思考外面是谁。能找上门的朋友里还活着的不多,寥寥几个名称代号在他脑子里短暂转一圈,炎客感到头疼,干脆一把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截止到刚才总共八遍的铃声像一个恼人的鬼故事。
炎客撑住门框发了会呆,不肯承认在打开门却没有看到人的时候一阵冷气窜进皮肤,吓走他仅剩的一点醉意。
他的肚脐突然自作主张地开始说话:“您好,我是……”
肚脐的声音在看到萨卡兹僵直的尾巴后状似疑惑地停顿了一瞬间:“……我是按照战时抚养法第十三条,今天开始和您一起生活的送葬人。”
炎客低下头。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金色头顶端正地伫立在他的腰间,他后退一步。
那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萨科塔男孩,长相秀美,如果再长大几岁应该会成为众多少女追捧的对象,然而他用这张漂亮脸庞面无表情,眼神平淡,穿着一丝不苟的小西装,看不出一点褶皱。炎客以为他会拿出文书念什么遗嘱。
他这才想起前几天登门拜访的长官,送来一提华而不实水果的同时,几乎是强行塞来一份文书,通知他年纪到了,政府将会分配下来一个小孩。
炎客不敢置信,微微睁大眼睛,指指自己:“……我?”
长官和蔼地点头,眼神介乎痛心和怜惜之间:“我知道你刚经历那场战争,心理不能接受,但这是法律。”
“可我是萨卡兹,”炎客为自己争辩,尾巴尖翘起来比划脸上的矿石结晶:“还有这个。”
他眼看着长官眼神变为欣慰:“这是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有矿石病。没有关系,那个孩子是个萨科塔。”
……这就是那个萨科塔小孩。炎客盯着他看了几秒,不置可否地甩甩尾巴:“进来吧。”
送葬人跟在炎客身后进门,客厅里酒气弥漫,让他忍不住调出终端,确认这是位军人,而非制酒厂工人。他未来的“父亲”光是摆动尾巴就从桌上碰下两个空的啤酒罐,送葬人顺手捡起来,发现在铺天盖地的酒瓶、易拉罐之外,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摆满绿植的阳台。他视力很好,远远看一眼就能看出每一盆都生长旺盛,与屋里环境格格不入,个个都像在伪装自己是雨林来客。
炎客停在冰箱前,从冷冻室里拿出另一个面包,和刚才那一个一起丢进微波炉,冻得硬邦邦的面包在微波炉里撞出当啷响声:“你要哪一个?草莓馅和菠萝馅。”
无论是冷冻室里的面包还是室内环境都让送葬人无法理解,他皱起眉,怀疑养父的档案错将乌萨斯写作卡兹戴尔:“我吃过早饭了。……这种东西无法补充营养,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炎客对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獠牙尖利:“不满意可以回去,我这里只有‘这种东西’。”
送葬人抬起头,炎客没法从他眼中看到挫败或恼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冰箱,在整整两排冰冻面包里拎出几根结满霜晶的菜叶,具体品种已经不可考。他又被萨科塔小孩盯一眼——送葬人应当去从政,他天生有一双淡泊名利的眼睛,在这双眼面前炎客觉得自己白长一把年龄,对危险敏锐的探知能力让他绷紧肌肉——送葬人拎起自己的小书包,转身出了门。
炎客耸耸肩,坐下来打开热好的草莓馅面包。再劣质的果酱在冰箱摧残里也失去味道,正好战士食不知味。他麻木不仁地嚼两口面包,刚端起咖啡杯,门又被推开。一个黑色光环飞快地飘到面前,走出桌面遮挡,露出小萨科塔的脑袋,小书包里伸出一把青菜。
炎客大吃一惊:“你不是走了?”
送葬人眉毛一动,大概是一个困惑的表情:“我没有道别。”
“你也没有说回来。”
“您说得对,”送葬人说:“我回来了。”
炎客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理应是他的养子的小孩站在板凳上做出一顿营养丰盛的早饭,劈手夺过他咬了一半的面包,又在他偷偷把尾巴卷到桌上,试图藏起咖啡的时候送来一杯牛奶。他已经好几年吃不出东西的味道,但或许是这个早上过得太迷幻,舌尖好像送来零星奶香,滚烫鲜嫩的蛋黄烫得他脊椎发麻。
送葬人严肃地看着他,像个等待用户反馈的小机器:“请评价味道。”
“……还不错,”炎客说,绞尽脑汁地搜刮一圈口腔:“面包挺软的。”
送葬人点点头,开始清理桌上餐具。他背影忙碌,几根没发育完全的翅膀在身后乱抖,光芒几乎不可见。炎客双手握住牛奶杯,里面还有半杯牛奶,甜得喉咙作呕。阳光透过半开窗帘照进杯里,映出几乎就是送葬人头发的颜色。炎客绝望地想:好吧,我当爸爸了。
他一口喝下剩余的牛奶,在吐出来之前问:“你叫什么?“
送葬人回过头:“我做过自我介绍。“
炎客翻白眼:“不是代号。“
送葬人沉默片刻,好像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常识之中。
“如果您问的是由父母赋予的‘姓名’,我没有名字,”他最终回答:“就像您一样。”
炎客真诚地回望他:“你真会说话。”
“谢谢,”送葬人坦诚地接受:“虽然我不能理解,但经常有人这样说。我想这是一个优点。“
出乎炎客预料,与送葬人共同生活比想象中轻松得多。尽管在送葬人入住的第二天,所有酒精与批发得来的果馅面包就被扫地出门,冰箱里整整齐齐摆进鸡蛋、牛奶,一切正常人能想象到的东西全都出现在炎客家里。
炎客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小萨科塔用来踩的椅子一天天变矮,直到双脚踏上地面,送葬人站在灶台前仍要低下头,避免光环撞上头顶的储物柜。时间飞逝如流水,微妙的感觉一直伴随被收编的佣兵到现在,看着养子已经不会随动作抖动的翅膀,荒谬的想法直到这时才浮上心头:分明是他被人入侵了生活,现在却好像他才是那个一无所长的寄生虫。
一盘味道极为标准,营养极为丰富的晚餐端到面前,炎客抬起头,看着一手从小机器人养成的大机器人,心情复杂。他破天荒感到愧疚,心烦意乱中下意识抽出一根烟,在平淡的目光里又把烟插回盒里:“……你好像快要过生日。”
送葬人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不知是不是炎客幻觉,萨科塔最近越来越常这样陷入断线的状态。他敲敲桌子,听到送葬人的回答:“就是明天。”
炎客有些迟疑,话堵在嘴边,黏住被喂得闪闪发亮的獠牙。他壮士扼腕,尾巴缠住自己大腿:“明晚不要做饭,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送葬人嘴角松动,差一点就能达到正常人微笑的弧度,炎客和他共同生活几年,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谢谢你,炎客。”
炎客已经习惯被直呼代号,与之相比年纪尚小的送葬人板起漂亮脸蛋,以堪称阴冷的声音声称可以叫他“爹地”的记忆简直像噩梦,每被回忆起就能吓出成熟萨卡兹一身冷汗。
他从不认为他们是父子,或许他们成为一对相处默契的搭档,而送葬人的终端留下的搜索记录无情击破炎客美梦。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网站里的恋父词条简直能让见多识广的萨卡兹都大开眼界,他不会以为行为机器般精密的送葬人会有这种吓死人的疏忽……这是个开诚布公的生日愿望。
而炎客大可以把终端丢在一边,就像他从没有好奇过送葬人的动态。
炎客多年没有动过炉火,时间比送葬人来到他身边更长一些,现在重新拿起厨具,操作也还算流畅。送葬人放学回来看到桌上满满的餐碟,在养父得意的笑容中配合地睁大眼睛:“您会做饭……但是脂肪超标太多了。”
炎客面对送葬人已经身心熟练,应付起来完全不辜负这几年翻出天际的白眼。他按灭烟头,尾巴不受控制地翘高:“华而不实,礼物就是这样。”
青天白日拢起一点乌云,送葬人眼神炽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即使大概知道他会怎么回答,真的听到也足够让人伤心,炎客拉开椅子,转移话题:“在你来之前我经历过一场战争。”
“我知道,”送葬人回答,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继续刚才的话题:“是您被正式收编的那一场。”
“……你真的很会说话,”炎客又想点烟,“我负责过一个小队,在那场战争里全军覆没,只有我一个活下来。我蔑视过生命一段时间,因此错过很多,你大概也还记得我那时的状态。”
送葬人站起身,走近炎客身边。他面容端丽,如今步入成年,几乎给人压迫感(炎客听说有一个班女生追他,听听,一个班!):“我听出我改变了您的生活状态的意思,您是指我是您的好儿子。”
炎客抬起头看他,金眼睛明亮地映出养子阴沉脸色,多亏他看惯送葬人的脸,还能勉强从表达生硬的愤怒里看出一点茫然。他嗤笑出声,拍拍毛茸茸的脑袋:“难得说点煽情的话,你不爱听就不说。”
送葬人直视过来,手上动作比面部表情仓皇许多,抓住炎客双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舌头陷进云里:“那我是您的好儿子吗?——为避免您的回答不尽人意,我可以告知我的期望:我希望您否认。”
他手好冰,炎客从有力十指中抽出一只手,摸到桌上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边。他不回答,光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天使,像是有一点能理解为什么送葬人最近总盯着他看。
烟丝苦涩,嗜甜的萨科塔皱起眉头,好在他很快含住软肉,把吃进口中的香烟送回炎客嘴里。他转眼想起吸烟有害健康,又试着抢回散落在湿软口腔中的每一片烟纸。炎客不做反抗,动起唇舌与送葬人合作,直到嘴里一丁点烟的余味都没能留下。
送葬人忙着吐出黏在口腔表皮的纸屑,他难得慌乱,看起来简直有点可爱。炎客撑住脑袋,尾巴拍开握在手掌上那只用力过度的手:“喜欢这个礼物吗?”
送葬人停下动作,年长者的话在这种时候显得烧脑。他思考了一会,又凑到养父身边:“不够。”
“送葬人,”炎客说,声音低低的,语气接近小学生占便宜,“我是你爸爸。”
送葬人从善如流:“如果涉及到伦理关系能让您满意的话:爸爸,这个礼物达不到标准。”
炎客想捶爆他的头:“……不是,我真的是你爸爸。”
萨科塔眼神正直,好像他说的是笑话:“我知道,每一次资料申报时您都在我的亲属栏里。”
炎客说不出话。
“……那你关上灯。”他说,没有想好是拔刀还是拿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