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教模拟器】【Exile&Foe】陷阱
【以幸福而愚蠢的圈套 去接受沉溺于舞蹈中的余生 千人千面 奴隶契约 对 “爱着的那个人” 的宣战布告……】
祖尔菲亚替我做了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我没有过多追问,即便它敷在脸上的触感比温泉水还要服帖,眨眼时还会影影绰绰地听到人类的尖叫。这是一张五官普通的脸,没有过多印象深刻的记忆点,却也并无差错,用于混迹舞会这样龙蛇混杂的是非地再好不过。按理说我应该已经从上次参加舞宴的经历中得到教训了,那女人把我偷得一干二净,还用一个揶揄的吻轻易地打消了我的愤愤不平,但我来到巴黎后就一直躲在旧识的荫蔽下,除了给自己搞了一张行医资格证以外,连门都没有出过几次。这场宴会非同一般,据说某些要人也会参加,这是和当地掌权者建立密切交流的一个好时机。
我知道雅宁斯会如何苦口婆心地劝我谨慎行事,即使他人远在慕尼黑,那不厌其烦的恳求也言犹在耳。他说我上次就是在舞宴被清算人摆了一道,那女人势必会把我这难以戒断的小小嗜好汇报给我的大敌。但之前他帮我散步的假消息仍具效力,估计他们现在仍像一只只饥饿的秃鹫一样在阿姆斯特丹不死心地徘徊。再者说……我抽着烟嘲讽地想,这人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且不说上次我弄死了三个刺客,他那七十七年的岁月还清了吗?
我挑了一件修身的白色礼服。做清算人的日子里,我已经受够了穿着一身毫无个性的黑衣东奔西跑。胸针、香水、手杖……米蕾娅准备得一应俱全,她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艳遇,用心动与欢爱的满足感来代替割开他人喉管的满足感。我为我的大敌当了那么多年尖牙利爪,现在才知道世上也有这样轻松而自由的活法。于是我把头发也精心梳理了一下。或许我今晚就会回到我那个安居小窝里,又或许要过上两三天,步履蹒跚衣冠不整……又或许是一辈子。
这挺刺激的。想到在舞会上和某个似曾相识的前任同僚交手,在甜点桌的阴影下偷偷把刀子插进对方的腹部,用调情一样的姿势阻止血流满地。这样的幻想在恶心的同时仍会让我有那么一点期待。但是宴会非常和谐。觥筹交错,旋转着的衣香鬓影让人沉溺其中,几乎要把过去和未来都抛在脑后。真是很久没有这么尽兴了,从决定放弃对某人丑陋而绝望的爱开始…… 我喝了四五杯香槟,张开双臂欢迎久违的醉意。舞池的边缘也难逃燥热的狂欢氛围,因此我加了一些冰块。但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冷意——真的是酒杯里的碎冰带来的吗?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呼吸的凝滞比肢体的僵硬更先到来。我以酒杯为镜,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雅宁斯说的一点不错,他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诛戮我的机会,来的简直就像赴约会一样准时。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尽管它似乎在恐惧的压力下变得模糊而迟缓。适才在舞池里的放纵也变成了一层黏腻在身上的薄膜。但在这时候,祖尔菲亚的精湛手艺就显得更引人注目了。我似乎能感觉到脸上的面具在吞噬我原本的五官,消化我和我的大敌容貌所有的相似之处。那种融化般的感觉给了我信心:他不会认出我的。何况还有米蕾娅为我精挑细选的香水遮掩气味呢。
我在观察舞厅里可用的逃跑路线。但尽管我极力收敛动作的幅度,恐怕还是引起了我大敌的注意。那种异样的寒冷和窒息越来越近了,其中还有一缕熟悉的气味——时间燃烧的气味。
我必须行动了。尽管我随身带着一把武器,但是在这舞池之中命中他又全身而退的概率小到可忽略不计。逃走似乎也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地方太拥挤了,人人都香汗淋漓得像蛛网上挣扎的飞虫一样。最后我的行动就是一口喝干了杯子里新添的威士忌,虽然在实质上没什么用处,却能给我带来一点鲁莽的勇气。
他还是老样子。一身古板的黑衣,还有那令人不忍卒读的伤疤。我曾经吻过那片伤痕,也用指甲模拟着利刃的弧度研究如何一劳永逸地将它撕裂。这老头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和贵妇人调笑,我真切地体会到了情绪在一瞬间能千变万化出多少种不同的形态。愤怒与厌恶最先到来,随后却又有种侥幸的安心——我的大敌既然有空和女人调情,说明他还没发现或认出我。而纯粹的反感之中又隐约滋生出了一丝嫉妒,虽然我也不清楚那嫉妒的指向到底是他还是那位漂亮女士。而在最后又冒出,并且仅剩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我居然对他还有这么多情绪。一想到此节,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什么都忘不掉的人真是自讨苦吃。
那位女士似乎走开了。我正翻着冰桶,突然感觉心猛地一沉:我的大敌坐在了我身边的位子上。
“年轻人,”我总觉得他的声音比我最后一次和他交谈的时候更低沉了,不知道那和我的叛逃有没有关系。“劳驾替我也加一些冰好吗?”
尽管隔着一张小宴会桌,那种恐怖感还是自然而然地从血液的深层蔓生了出来。但是酒精的效力至少能让我维持住表面的镇定,甚至能够从容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必须相信我是另外一个人,和我的大敌,和清算人,乃至和漫宿都素昧平生的凡人。他那礼貌,疏离而又略显傲慢的口吻也让我更加坚定。既然我们没有反目时就已经有了太多谎言,现在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劳累的夜晚,但是收获颇丰,不是吗?”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用这样轻佻又暗含挑衅的话作为开场白,“您看起来风尘仆仆啊。”
“错过了最精彩的几支曲子。”他的语气乍一听漫不经心,但我必须留意在那之下暗藏的机括,“一笔烂帐牵绊着我,而那又涉及到家族丑闻。所以什么事情都只能暂且充当过客。但是……”他缓缓摇晃着酒杯,我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手腕下骨节的转动。“至少还有好酒可以享用,不是吗?就像好戏总在最后一样。”
我感到身上泛起一层细细的冷汗,那话说得太让人不安了。虽然话里没有我们直接交锋时那种咬牙切齿的杀意,但或许是因为他品酒时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让我不禁想到那些把猎物玩腻涮够了再置于死地的猛兽。但是…… 但是没关系啊。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反正是漫漫长夜。突然触动的心弦让我做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决定。
“虽然最激动人心的曲子已经跳完了,但眼下这支华尔兹也正好呢。”开了口便义无反顾,简直就像着魔了一般。我起身在他面前单膝跪地,罔顾剧烈到连着耳鸣一起隐隐作痛的心跳声,吻了一下他的手,“您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
我觉得自己那时候肯定是疯了,又或者是终于面对我内心最隐秘的声音。我的大敌,我的父亲,他教过我很多东西。下棋、出千和杀人,但他从没有给过我接触无形之术的机会,也没有教给过我爱与战争的异同。那没关系,我原谅他了,并且我可以教给他,就以这燃烧的舞池为课堂,如果他学不进去的话,怀里的这把神圣武器就是孤注一掷的教鞭……
我的大敌很久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否从我单膝跪地的熟悉动作里嗅出了什么端倪。我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只允许眼神稍稍上挑,以便瞥见他的表情——只是一个瞬间的表情也可以这么复杂吗?我以为他脸上的情绪和他身上的时间一样都是停滞的呢。
然后他开口了,那声音听起来很像给手枪上膛,但是又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温柔。或许那只是一种错觉,毕竟断头台上的犯人被刽子手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的瞬间,估计也觉得刽子手很温柔。“很好。”他伸出了手,听凭我再一次感受那令人厌恶又心生温暖的感触,“抓住我们能抓住的一切机会,不是吗?”
我不敢去深究他话里的深意。一旦往杀戮和死亡那方面想,估计脚底就要一个打滑摔出去。这感觉就像在钢丝上跳舞,一不留神就要一同粉身碎骨。但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有所期待。比起同危险交锋时的刺激,或许更令人兴奋的是暴露在危险中的那一刹那间彼此的表情?
我很久没有这样搂着他的腰了,上一次那绝对不是什么浪漫的记忆,就算我们接吻,做爱,相互抚慰,可是我的心里也只有痛苦与憎恶。这是我的死敌,漫不经心大手一挥施舍给我生命与情感,又漫不经心地狠狠践踏它们的人。他的心中对我毫无爱意,岁月的生意早就割断了他这方面的机能。他只会追逐欲望,享受占有和剥夺,把他人的尊严当做筹码在牌桌上摆得漂漂亮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们的卑躬屈膝……就连这舞步都不是他教给我的。他和我做爱,然后把我推下床,扔进别人的怀里学习社交辞令。那有什么用?如果我继承他的遗产,他的事业,却不能继承他与生俱来的对我的支配权,那我算什么?
我的大敌年轻时就惯于混迹娱乐场所,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舞步也和刀尖上的功夫一样一点不差。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发抖,每当那种颤栗快要使我无法承受时,我就变换舞步,用旋身和拂步来抹除我之为我的痕迹。父亲与儿子,清算人领主与叛逃的流亡者,这段气喘吁吁的华尔兹本身就是一种极度暧昧的角力,是追逐战的一个浪漫的缩影。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阴谋、追杀、跟踪、陷阱、爱恨、情仇,全都融入到了这支戏剧性的三拍子舞曲之中。这支舞会像如约而至的黎明一样善终吗,还是成为无尽的仇怨?
他的鬓边也有了汗水,那种燃烧的气味时远时近,时而牵扯着我,时而被我拥在怀中。虽然我跳的是男步,但我绝无可能断言我拥有这支舞的掌控权。一如现在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压低的声音送进我的听觉中,“你总是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即使在宴会外也是这样,对不对?“他问的很随和,但我总觉得语调中充满刻毒,也可能是我心底已经默认那声音本就是淬毒的匕首拟态而来。“你邀请我跳这支舞,是想在闭幕的时候听到怎么样的掌声?”
“我没想那么多。”我扯谎,“我会邀请您只是因为您这一身黑衣和我今天的白色礼服很配而已。”
“这么简单的理由配不上你这精心锤炼的,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步调啊。”我心头一沉,差点就跳错节拍踩在他的脚上。他绝对发现我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他会接受这邀请根本就是在嘲笑和羞辱我的粗心大意与狂妄,很快他就要把这座舞池变成屠宰我的砧板…“任何人都会觉得你是有备而来的。”
“您这么看是吗?但我觉得想跳好一支舞,并为此殚精竭虑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我紧盯着他的眼睛,狰狞而丑陋的,却又令我念念不忘的浑浊的目光……“难道我们必须要算计好一切得失才能全情投入地去爱一个人吗?”
他用阴鸷般的眼神盯着我,几乎要将我的呼吸从喉咙里逼仄出来,相握的手也越来越紧,就好像要折断我的骨头一样。但我毫不示弱地反击,用尽力气去抵抗他坚定不移的袭击。以至于我要错觉在这逐渐到来的高潮的乐章中,我们的双足将要飞离地面,落入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未来。
杜弗尔先生,如果你有哪怕一点点的后悔,我都会原谅你的。我会承认我爱过你,并且现在也仍然爱着你,然后和你一刀两断。所以你悔改吧,要么就直接杀了我。但是你别想再用你的傲慢和猜忌去绑架我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不会为了什么爱去让步了,我有的是手段和技艺,我也会杀了你。
曲子结束了。无数飞扬的裙摆翩跹地落至地面,像一只只溺水的蝴蝶一样。那一瞬间我的大敌轻而易举地就将手从我的手里挣脱了出来,然后扣住我的下颌,像留下爪痕一样沿着我脸上那大概已经枯萎的面具的底部轻轻一划,一道剧烈的疼痛伴着毁灭性的恐惧感直击我的喉管……
“作为一个鲁莽到近乎愚蠢的临时决定,做的不错啊。”他的声音充满嘲弄,那是一种将一切把戏都尽收眼底的傲慢,但在那令人心惊胆战的了然之中,又似是而非地回荡着那种错觉般的温柔。
那种彻底的恐惧,一切伎俩皆被拆穿的失重感原来是如此强烈,没有侥幸,无异于精神上的致命打击。他早就发现我了,并且像戏弄一只苍蝇一样把我对他残余的感情放在掌心玩弄。估计那在他看来只是年轻人特有的幼稚冲动。即使紧贴皮肤的那把神圣武器已经变得滚烫,提醒我立刻用它刺穿我大敌的心脏,否则下一秒便是我在舞池内血肉横飞地死去。但是……
但是他没有揭开那面具。那只手在真实与虚假的交界处就止步了,仿佛在好整以暇地观望着什么。他的手从我的脸上离开了,只留下他的指痕隐隐作痛。就像过去每一场欢愉结束后留下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一样。除此之外,他只给了我一个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就将我留在了舞池里。
舞会结束的当天,我就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藏身的小窝里,也得到了瓦西尔确凿无疑的担保,表示经过他一晚上的忙活,这座城市里绝无可能再有任何清算人出没。但我后来在巴黎的每一天,甚至是之后到了斯特拉斯堡乃至更远的地方,我都要戴上一张祖尔菲亚特制的人皮面具。唯有如此,才能掩藏那道令我五味杂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