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切光]缚妖之咒(16)-练字

鬼切的记忆是从第一眼看见那个自称是他主人的男人开始的。

环顾四周是无边而又静谧的山林,烧焦的废墟中散落着怪物的尸体,只有自己和眼前的人还活着。这本该是个可怕的情景,那人却仿佛毫不在意,脸上甚至带着笑容,说他是为斩尽天下恶鬼而打磨出的利刃,名为鬼切。

鬼切虽然对这名字和眼前人都没有什么印象,但总是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熟悉。而这熟悉感随着二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有明显地体会。

主人说自己在尚未化形之时便与他一同战斗了,一人一刀,斩尽百鬼。多年来,这刀锋品尝过无数恶鬼的鲜血,这才促成了今日的他。鬼切觉得,这血与火的洗礼造就的不仅仅是自己可以成形,也造就了他与主人之间仿佛融于骨血之中的默契。虽然自己的刀术还远比不上主人那般纯熟,但他仿佛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有时甚至无需主人开口命令,他就已知晓主人的意图,提前护在主人身后或是与其精准地配合。每当这时,平时冷漠待人的主人总会十分骄傲地称赞他,望着他时也是带着笑意。

想要被主人更多地认可,想更多地看到主人笑,这成了鬼切最初挥刀的动力。

只是这笑脸并不常有。在源氏的大多数时间里,源赖光都不苟言笑,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主人才会偶尔展露笑容。可就算是没有他人在场,鬼切也总觉得主人的笑容显得不那么畅快,好像总是在压抑着什么。鬼切回想起记忆中两人同行之时,趴在自己背上睡着了的主人,那种从背上传来的温暖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仿佛有些不真实了。

从大江山回来踏入京都领域的那一刻起,鬼切就感觉到主人明显地沉默了下去,却不知是何缘故。回到源氏后,鬼切总觉得这望族的大宅有些不太对劲,虽然看上去建筑精美,族中也算是人丁兴旺,可鬼切总感到有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家族,甚至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收敛了笑容,只是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

源赖光养伤期间闭门谢客,然而鬼切仍然目睹了主人在族中被排挤。不少人明里暗里对主人战败之事极尽嘲讽,鬼切气不过想动手,却被主人喝止。甚至冷嘲热讽还嫌不够,有人干脆试图直接用咒术强行支配自己,若不是源赖光制止得不算太晚,鬼切差点杀了那人。

主人总是说自己性格太过焦躁,该好好磨砺一番,然后就…不是叫自己去练刀就是强迫自己去练习写字。练刀鬼切还算喜欢,写字这件事他却总是烦躁得想把笔掰断。

那笔如此轻巧,比刀轻了不知多少倍,但握在鬼切手里再落到纸上时,笔尖总是抖得像筛糠,写出的字也像虫子爬过一般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前几个字他还算能耐下性子写,后面的干脆写得仿佛飞了起来,草草糊弄完一页拿给主人看,源赖光却连眼皮都不抬就要他重写。

鬼切今天有些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服从。源赖光见他不动,放下手中的书卷,总算是抬起眼来好好看了看他:“怎么?你觉得自己写得还行?”源赖光有些好笑地看着站在那里一脸愤愤的鬼切,慢条斯理地开口:“不如这样,你现在把自己写的东西读一遍给我,若你都能读出来,今日便不必再写了。”

“一言为定!”听到这话鬼切显得很兴奋,连忙举着纸念了起来。开头还算顺利,到了中间便读得磕磕绊绊,到最后终于是连他自己也不认得写的到底是什么了。

源赖光不气不恼,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盯着鬼切的眼睛看,直到把后者看得满脸通红。

无法反驳的鬼切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书案旁,又一次拿起了笔。这次他总算认真了些,可他还是写不好,笔甚至比之前抖得更严重了。他将笔抓得越紧,就越是写得糟糕。

就在鬼切快要忍不住想要掀了桌子的时候,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鬼切惊讶地偏头望向身后,源赖光却未与他对视,只是握着他的手捏着笔,带着他一起慢慢地写了几个字。

主人握笔的手十分稳定,黑色的墨汁在他的操控下化作了流畅而优美的线条现于纸上,再不是与鬼切处处作对的样子。鬼切觉得主人大概不会好心帮他就这样把一整页都写完,正在疑惑对方的用意,却听到耳旁源赖光开了口:“鬼切,你是不是觉得练刀比练字简单?”

这还用问吗?鬼切嗯了一声。他宁可选择练一整天的刀,也不想练半个时辰的字。

“若你连笔都拿不稳,练刀再多,刀术也难达顶峰。”源赖光看了一眼满脸不解的鬼切,低声继续说道,“书法、刀术、佛理、阴阳之道,看似毫不相连,然而世间的道理在最本质的地方是相通的。要想明白这道理,只能用‘心’去感悟,我是没法用话语直接教给你的。”

“你写不好字,不是因为写字有多难,而是因为你的心不静。”源赖光松开了手,示意鬼切现在再去看自己握着的笔。由于鬼切专注于听源赖光讲话,手上不知不觉放松了一些力道,笔就那样轻轻捏在他手中,不再抖个不停。

“也许现在指望你能悟到什么有点儿早,但至少你该学会静下心来。”源赖光伸出手指点了点鬼切的胸口,“欲速则不达。越是焦躁,就越会露出破绽。字写不好,刀术也是一样。你每次对招时总是开始打得还不错,时间稍微拖久一些就变得急躁,而后破绽百出。其实你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主人的话让鬼切有些羞愧。他的确太容易急躁了,而就像主人说的,他越是想赢,往往输得越快。主人教了他这么久,他的水平还是忽上忽下的,实在有负主人长久以来的栽培。

“对不起,主人。”鬼切垂下了目光,小声地道歉,语气中透出沮丧。

“倒也不必如此垂头丧气。”源赖光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鬼切的后背,安抚着自己的爱刀,“想改变本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慢慢来。继续吧。”

反正练字是逃不掉了,鬼切有些认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执笔慢慢写着。比起先前,这笔总算是不那么抖了,可写出来的字还是难看得很。源赖光写的那几个字就放在面前,对比之下仿佛在对鬼切发出无声的嘲笑。

源赖光再一次握住了鬼切的手,一边慢慢地带他写着一边说:“写字主要靠的是腕力,想写得好,要对力道有精准的掌握。力度稍有不同,字迹便已天差地别。你现在体会一下这力度的变化,想想和你写字时是否有不同。”

鬼切皱起了眉头,感受着主人手中的温度和这运笔过程中力度微妙的变化,显得若有所思。

“心、身、腕、指、笔,只有这几部分达到了高度的协调,方可达到为所欲为,出神入化的境地。”源赖光带着鬼切又写了几个字之后松开了手,一边看着鬼切继续写一边说着,“刀术也是如此。招式和步法只是入门,甚至你我身形不同,适合我的身法未必能完全适合你,最适合你的方式只能靠你自己找到,我是教不出来的。而谈到发力,就更是只能靠自己去体会每一刀中细微的不同,然后靠着长期艰苦的锻炼掌握这微妙的变化,将性命交予手中之刀,达到与刀合一的境地。心无所惧,不念生死,不顾胜败,如此才能一往无前。”

主人的话有些难懂,可鬼切又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什么。源赖光的声音不大,这缓慢而平和的话语在屋子内低低回荡着,让鬼切的心情总算是渐渐的平稳了下来,他抛开了脑中纷杂的念头,终于缓慢但专注地写完了这页。

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好歹还算工整,每个字总算是都能清晰地辨认出来,比先前可是强了太多。

鬼切放下笔抬起头来望向主人,发现主人也正看着自己。

源赖光点点头:“今日不必再写了。”

听到这话鬼切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发现主人脸上也有笑意,便笑得更开心了。

源赖光抬手轻轻地摸了摸鬼切的头顶,难掩语气中的骄傲:“继续磨练自己吧,你会越来越强的。我的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