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意意中人》

原作:梅露可物语 角色:艾因雷拉、雷哈尔尼、优鲁斯维兹 CP:万象兄弟

是@三楼德育处 的约稿!写得很开心捏。 写的是艾因雷拉离开学园两年解决诅咒一事前发生的事,上部分含有路人×艾因雷拉的要素,还请注意。算是比较苦涩的短篇。 如果能接受点开页面左边黑色三角可展开内文。 请谨慎阅读!

(上)

艾因雷拉算不上千杯不醉,但姑且能算是酒馆长桌前最能扛的几个人之一。于刻板印象内魔法国国民精于魔法弱于蛮力,有的甚至算是体质羸弱,不过将此类比至酒量就必然会出现一些信息偏差:譬如觉得那边那个把自己用大帽檐魔法帽与宽松斗篷罩住的人极有可能一沾就醉,但实际上这个人才会笑到最后,而且还不会把那顶大帽子摘下来,于是旁人很难断定现在的他是否喝到面红耳赤。但艾因雷拉不是那类通过激将法来炒热场面气氛的类型,他倒是看上去和大多数同桌人都聊得开,至少在一个晚上内能成为一个合适的酒伴,而这一点则明显区别于他的长兄。同一时间内雷哈尔尼也有可能在各大家族及魔法协会要员出席的酒会上,而他向来滴酒不沾,理由也很好找:监视者不能沉溺于酒精。

又或者说监视者生来不能沉溺于任何事物,那便是他自出生起就恪守(也许吧!)的重要教条。韦希塔一族于魔法国内监视范围兴许超过常人之想象:之所以没被看到无非是监视者选择不看,而非眼睛睁不开。韦希塔一族选择将监视之目远放至魔法协会其余相关人士身边,小酒馆则是监视网外刚好漏过的一部分。至于艾因雷拉为何会知晓这么一些弯弯绕绕,和所谓家族成员之间的商议并没有任何关系,艾因雷拉与韦希塔家的关系是早已断了的,而他与雷哈尔尼又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未见。他所不愿说的是他对自己长兄的印象更多的是停留在儿时,至于其中印象好坏之评价则是以木制酒杯一扣桌面来表示:把酒满上吧!今天的酒我请。金黄的酒液带有气泡,绵密的酒花最终满溢出杯口,余留部分顺着酒杯外侧流至虎口,他才下意识放下杯子再去舔——

也许艾因雷拉还真的有点醉了,而啤酒泡沫的味道自然还是小麦香味足且苦。他同一夜限定的三两个酒友仍是相谈甚欢,无人在意所谓魔力有无一事,不如说在酒精面前人人平等,对酒精的耐受程度如何全看老天选择: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买彩票”,也就看谁幸运可中头奖。这一点对艾因雷拉来说可起到一种对潜意识之褶皱的抚慰,即便现在的他已能熟练地使用各种各样的魔道具,乃至纤细又韧的魔导线在他手中也如柔软丝线般易控。“下次课题就做这个。”为的是自己的学生琉娜琉娜,也是为了自己。喝到一滴酒也不剩的时候他下意识以右手手指转左手食指上指环,那指环于戒指造型的魔道具中算是最朴素的那类,没有额外镶嵌,没有宝石,没有星星状的图案在上面。这是非节日限定内的产品之一,仅出于实用考虑,没有任何祝福上的考量。

祝福?是嘛,确实是祝福,祝福某一人诞生也好又或者只是单纯找个理由让自己快乐一番也罢,说到底把所谓诚心祝愿只与一个“礼物”绑定本来也不靠谱,把自己自身存在的价值绑缚在这样的东西上也只是自寻烦恼,艾因雷拉于人生的前四分之一阶段就已知晓这一道理,于是他另寻出路。“这种东西当然要错开节日庆典去买,胜在便宜。”当他这么想时,其实是选择性地忽略回忆中的另外一部分:过去确实有这么一个冤大头会在节庆将近之时去买此类东西,而后不断试错。现在,街边另一家魔道具店全场商品八折起出售,戒指打至骨折——五折出售,毕竟为过季商品。星祝祭于一两月前已经结束,城内各处装饰早就撤下。也看不见什么屋檐下或是树上的星星。“不过这和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关系。”戒指接着连续转几圈,继续沿着既定的一根手指转,对艾因雷拉来说这样的动作能让他充分冷静:倒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已喝得酩酊大醉,只是以此让自己心安。金属部分也被指腹摩挲出一层温度,而自己到底又是为了安抚心里的哪一片毛刺呢?说不清楚。

艾因雷拉手上的戒指也不只有这一枚,却也不是转得越多就随之心如止水,也并非任何一枚都可被随意丢弃:哪怕有损耗得厉害的一枚也是如此。带领后进生一般的继续套在手上。事实上他会避免在希艾拉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小动作,以免被看出什么端倪来。灾厄魔女在随心所欲之下有细致觉察,同她对话时总要避免一种情况:说话说了五六分,被她察觉不愿透露的另一半。事后必然会懊恼道“早知道不和你说那么多”,灾厄魔女心满意足,眯起异色双瞳然后微笑。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处理好那诅咒的事情,艾因雷拉自认不会和她再走得更近。但他不得不承认魔女的手艺了得,尽管禁锢诅咒所需的魔道具成品还未到出炉的时候,但从伴随此次委托而来的一批副产物——同样是脱模出来的一些魔道具,都能看出希艾拉的能力极好:可算是一种天赋型选手……?说是能这么说,但艾因雷拉自己又最不喜欢拿天赋人抑或是努力家作为一人唯一的标签。

没有为什么,至少希艾拉是个优秀的魔法师,并且人品不算差,和她交谈会产生的唯一问题就是可能会被不慎揭了老底,在这时他心里会有被人摘了头上那顶魔法帽一样的感觉。

放下酒杯后艾因雷拉环视四周,酒馆内还是热闹非凡,但他已经打算退场。他下意识拉扯拉扯宽松魔法帽边缘,如此一来旁人不管是从正面还是侧面都不能轻易看清自己的脸:也就没有人看得出自己是否喝醉。艾因雷拉自己倒也没怎么去注意自己是否为喝酒容易上脸的类型,至少他除了整理仪容仪表的时候都不会有意观察镜子。他过了极度在意镜中自己相貌的年纪,以前是在意,后来试着染了红发,但也是一种笨拙,是越顾虑什么就越去填补,反而欲盖弥彰,后来红色渐褪,算是一种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前半句放过别人算是一种调侃,后半句放过自己却是真的。好吧,放过自己吧,艾因雷拉。

艾因雷拉揉揉脑袋,心想看来喝太多也不是好事,虽然走路不至于摇摇晃晃,但也已经开始想七想八。这时有人以手掌扶其肩膀,艾因雷拉暗自腹诽道“我也不至于到一看就是醉汉的地步”。并非是艾因雷拉逞能,而是事实的确如此,他站得算稳,相较于木制长桌边上不醉不归的烂泥好汉们算得上是独醒之人,而另一边扶了他一把的男子好像也确实没有那么明显的醉意:“小哥酒量真好,看来我们还能再续一场啊。”

并非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所谓续场要比在酒馆长桌边上痛饮要更私密。艾因雷拉感受到男人的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捏,透皮摸骨手指滑动,但力度适中不让人痛。艾因雷拉心想对方大约有所求——对他来说这样的事儿不会是第一次且在他可预期的未来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酒后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把多余的欲望排解确实也有助于提高正经办事时的工作效率……

又或者可能有某种潜意识中的反叛,像是能把什么东西摔给别人看,而这种“摔”对自己又没有任何损害:仿佛能让某人见到和过去自己形象背道而驰的东西。不是自己真在自暴自弃,而是某人早就被家庭环境所塑形。

在这时,艾因雷拉才发现男人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你可以改掉自己头发的颜色,但改不掉别人身上的颜色,只能不去看。男人看不出他的这些心思,只知道艾因雷拉没有拒绝。他们接下去会到隔壁的旅店续场,男人并非本地人,离开酒馆路上还继续说道“小哥那么豪迈,看样子不像本地人哩”,他相较于艾因雷拉要高上不少,面部线条根根分明,艾因雷拉下意识试图从其着装打扮判断其来历,但暂且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男人把这种打量又错认成另一种兴趣:某种错误印象又加深了,但艾因雷拉并不介意。男人说他戴了那么大的帽子,还穿了那么宽松的斗篷,但整个人又个子小,就像是豆荚里唯一的一颗豆。这种脱线的比喻艾因雷拉已有许久没有听到过,他也不打算去说自己上一次是从谁那里听到这样脱线的比喻。

到了旅店后艾因雷拉才知男人就住在自己所住房间的隔壁某一间,男人从别的国家来,为了做生意来到这里,打算进一批质量上乘的宝石。艾因雷拉猜得到对方说这些自己的老底——并且露财——绝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更像是一种酒后有理由地显摆,能满足自己的表现欲,又不显得那么惹人生厌。艾因雷拉应和,随后在对方说不如去他房间再续一杯时候插嘴提议道可以到自己那边,先前他也刚好买了点酒放在桌上。“这不是正好吗?”实则是有一种极其微妙的精神洁癖作祟,于自己房间内对艾因雷拉来说更有安全感:至少魔道具全都放在房间内自己熟悉的地方。男人和他要轮流冲澡……喝酒前这么一洗的意思绝大部分成年人都能心领神会吧,在男人开始冲澡时,艾因雷拉倒是自己先开了一瓶。开自己买的酒算不上偷喝吧。麦芽味很足,香气浓郁,艾因雷拉想自己指不定还能再多喝一些,之后就可以度过一个不会做梦的夜晚。

洗浴之前艾因雷拉自己摘掉帽子脱下斗篷,与此同时男人又是调侃他的身形,而他对此圆滑地一笔带过。他没有刻意去猜男人的年纪,毕竟也没有谁会去在意自己“酒友”的年龄:可能是个好酒友乃至好床伴,也可能不是,一切全看运气,一切又都是买彩票,像是现在就要用指甲盖去刮彩色票单上的涂层。男人和他啤酒罐碰啤酒罐,再饮,接吻之时艾因雷拉反手去扣住男人的后脖颈,并没有在意自己是否抓痛对方。也许之后男人反身将他压住也算是一种情欲上的报复,说他主动,但于自己来说还是手到擒来。男人在笑。正面体位令艾因雷拉在意识微微模糊之间想男人的眼睛更接近深红,少了点莓子的颜色,并且大多数人真心笑的时候是眼与嘴角并用,嘴角上扬而后目光有笑意。

“雷哈尔尼则是经常嘴角上扬,眼睛没有笑意。有时我在想,他经常眯眼笑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需要靠眯眼来增加那种‘真实’的笑意。”

外部黏腻,内里酸胀有痛感,艾因雷拉不得不通过双手的动作来“填补”自己与男人之间身形上的差距。一种不安全感,如果并非因为身下有床铺吱吱呀呀作响,便不会觉得自己不至于翻到床下地上去。男人笑他双腿不得不夹住自己的腰,艾因雷拉感到汗水已经把额处的发浸湿,最终完全服帖,在男人伸手去拨那些零碎的发的时候则是十分自然地稍稍撇头歪歪嘴角,道“一晚上的事情是否有必要有这种浓情蜜意”。男人说:“要只是看的话,你甚至像是个小男孩。”“怎么,一开口这样的印象就……哈,烟消云散了?”“你可真是老油条啊,看来和那些满口家族啊旁系啊什么的家伙们不一样。”

这类触碰额头的动作无外乎都是骗,以前是晚安吻骗你说“父母哥哥都爱你”,现在则是骗这所谓一晚上的肉体关系里还有一种区别于调情的温存。男人在他体内射精的时候,以手掌摁住他的腰窝,让他不要跑,艾因雷拉身体不动,只是用手背去擦额头:没人用嘴唇在这里留下过痕迹,他的长兄也在年岁增长后以玩偶替代,但并非因为羞怯,只是说还有别的人要“爱你”。玩偶的精灵来了。

艾因雷拉想:确实无外乎都是骗。

事后恰好迈至进入第二天的时间点,男人起身,艾因雷拉去拉先前被压在一边的枕头。想来之后和这人也不会再见。此刻男人表现倒是比在床上时要更干脆,并没有类似于拨开艾因雷拉额头碎发的举动。那种动作具有黏连性质,一切都是点到为止,该断则断,表现出与房间内酒瓶凌乱丢弃截然不同的所谓“断舍离”。他默许了男人顺手拎走一瓶开封但没饮尽的酒的举动:拿就拿,也就是一点的小便宜,身体上的痛感在短时间内也能逐渐消解,而他换来一种身体上的愉快和不会有糟糕梦境的夜晚。

睡自然也是要睡的,不至于真来个通宵一夜无眠。艾因雷拉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起身时去取纸巾擦拭留有白浊液体的大腿根,简单地擦净后进入浴室:刚好看向镜面,先前男人使用过的浴室内水汽还未完全散去,镜面一片模糊,用手去擦湿润镜面前近乎什么都看不清,可依稀辨认清楚的是两只眼睛为红色。一样的颜色。艾因雷拉用手掌去抹,擦出一块明亮的部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不看别的地方,不看发色,不看着装……当然现在他也是什么都不穿,维持这样的全身赤裸状态,只见皮肉不见骨,他习惯性用手背去擦脸颊。像吗?确实像,刚才那些前提全部忽略的话确实不好将他和某一人区别开来。当然可以看眼神,他相信自己有着和某人截然不同的眼神。

真有人会去看吗?艾因雷拉摇头,转身去清洗身体。温热水汽升腾,镜面再次起雾,没人站在镜前的时候就一点红色也没有。

(下)

在这蓄谋已久的“临行”前艾因雷拉已尽可能地将工作进行处理:哎呀,看来这么一来可能得麻烦艾扎克了,还真有些不好意思。这似乎有些像是借醉酒之名合理化自己的撒泼打诨,换来对方协助收拾烂摊子的担待——现在开始不开玩笑,其实这是两码事。艾因雷拉并没有和其他人提起自己请假后是要做什么,简单提一嘴“我需要离开学园一段时间”主要为的是让其他人有点心理准备,不至于真到了离开的时候没能将工作妥善交接。

……其实还有来自魔法协会的委托,并非没有,只是艾因雷拉是在更久之前就处理好。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因拖拖拉拉没能把委托事宜处理完毕导致监视者找上门来,不如早点厚着脸皮将这些委托早早转手给合适的对象。这个时候的艾因雷拉摇身成为笑嘻嘻模样,仿佛戒指也好宝石也罢都不是他真正的魔道具,而那顶帽子才是,戴上它就是多一层人情世故之护甲。圆滑了许多,并不深入了解他的旁人看来他与那在魔法国众人眼中神秘异常的韦希塔家不太能搭上关系,于他们眼中可化为万物的监视者肃穆而难以捉摸。

“无面”嘛,“无面”,无面监视完成魔法协会委托的人,无面为万物,万物合为一:雷哈尔尼看向艾因雷拉。雷哈尔尼监视时变成其他东西模样,绝大部分人难以分辨,对监视者目光毫无察觉,因而在他视角中几乎不会与人四目相对。通常情况下执行委托的人不会盯着魔宠以外的非人之物看,都是忽略。难道你会去看一个无害地倚靠在窗边的玩偶?此时此刻雷哈尔尼目光如炬,但此炬非彼炬,不是那类烈烈燃烧的炬,接近于镜中之火无声燃烧。天衣无缝下的镜火燃烧,但没有光,天衣无缝下有另一根针破得了细密针脚,艾因雷拉总能察觉到他的监视,一眼便能点破众多物件里哪个是伪物:“你在这里吧,雷哈尔尼。”

雷哈尔尼的变身魔法罕有而高超,可说是近乎无暇,因此艾因雷拉次次能点破的原因似乎只有所谓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事实上在更久远之前艾因雷拉发现“破绽”的原因更多是自己长兄的有意为之,有意变成花色固定的玩偶或是特殊体色的蝾螈模样,一看那布偶表面紫白相间格纹就知识雷哈尔尼所为,“你变成这样谁都认得出来。”“是吗?”“啊啊,这也太明显了……我知道给魔术协会做事接受监视是必须的,但是你是不是也没必要搞得那么光明正大,这样我要怎么假装一点都没看见呢?”“对不起。”“倒是别用玩偶道歉啊,而且也没必要那么正儿八经。我说,有必要非得变成这个花色的玩偶吗?”“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玩偶的。”

“……我现在不喜欢了。”

“啊。”

“而且,你故意卖个这样的破绽,是在怕我能力不足没法发现你的监视吗?你……算了,你继续。”

最后还是没有说出那个词,毕竟那一词姑且算是和八岁时发生的糟糕事情绑定:“你又是在可怜我了。”有些话只能说一次有些事也只能做一次,即便艾因雷拉那时刚过二十别扭性子仍可见其轮廓,但也明白这一道理,因此什么都不说,于是最后就是人变玩偶一动不动,玩偶的纽扣眼睛缝线似乎还会被阳光照得湿漉漉的。这样的形容多么不合理啊。总之,这是一次不怎么愉快的监视与被监视,不过或许那不愉快算是畸形童年残留的作用,童年时期家庭留下的阴影可洗净,对艾因雷拉便是如此,至于对雷哈尔尼来说究竟如何旁人也不得而知。

之后艾因雷拉再受自己长兄监视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相安无事。是的,尴尬,但可以说是相安无事,通常都是艾因雷拉点出其存在,雷哈尔尼就一下子出现,从蝾螈变成青蛙再变成玩偶也不在话下,甚至还能多变一轮,也不知他是否曾经变成他人模样——指的是变成人形隐于人群一类,不过在艾因雷拉面前都是以这类算是可爱的模样现身,玩具一般,也不知是否是在为艾因雷拉眼前的世界加一层滤镜。艾因雷拉想:没必要,这样的遮住双眼我不需要。但他不再和雷哈尔尼直接说这样的事,觉得自己的长兄既然喜欢这样,那就随他去,而自己也已逐渐意识到对方的此类举动或许也是一种下意识对童年的补偿。想到这里他便没法去恨。

雷哈尔尼有时候回应他,但每次反应相差无几,像是和一个有既定活动规律的纸偶交谈,说是关爱自己的弟弟、好久不见近日如何,之类的,又还是那种和小孩交流一般的语调。如此一想,指不定自己的哥哥眼里有的还是以前的那个自己,这大约是一种更隐晦的诅咒,早就已经实打实钉进去,要是硬生生拔钉子拔出恐怕就会有鲜血大量涌出。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哥哥是拿着一本什么“如何与自己的弟弟交流”的记录本照着念,然而照着念理应有那么一点游刃有余,雷哈尔尼又是拘谨,像是生怕碰碎什么东西。

“你又到底在怕些什么呢,雷哈尔尼?”

也是因此不少事情也无法同他去说——尤其是关乎诅咒的事,一旦提起雷哈尔尼或许便又会是因不愿碰碎任何东西而自我谴责至崩溃边缘。“唉,怎么可能真的和他说嘛。”艾因雷拉耸肩摇头,与空气对话,也不管此时是否有监视者在场,不过目前他感觉雷哈尔尼的确不在这里……当然也可能是他的确成功隐匿至能躲过血缘的引力。有的时候雷哈尔尼不出现、不回应,也很正常,都是出于工作抑或是家族的保密原则考虑。艾因雷拉早已不是韦希塔家的一员,对家族后来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也更有可能是——又来了,“哥哥是需要保护弟弟的”,承担责任一类的,免除危险一类的,更不能让自己的弟弟知道,所以什么都不能说。

指望雷哈尔尼向自己求助或是诉说那基本是不可能,艾因雷拉对此再清楚不过,但他依旧看向某一方向。被人弃置的玩偶孤零零在围栏上坐着,金属纽扣做的眼睛反射出湿漉漉的光芒。他甚至觉得这就和雷哈尔尼所变的那些玩偶有七八分相似了,但又绝不会是。他太清楚,血缘的……可以说是引力又可以说是诅咒,双生儿脖颈处被脐带缠绕一样收紧,共享一份痛感一样。雷哈尔尼不在这里,今天不在,距离雷哈尔尼上次出现是在两个月前,而他的哥哥不会和他透露一点信息,保密之下监视者也就是监视者,无非是用以监视的棋子一枚。在这个时候就是彻底把人变成物品。

所谓事不过三,问三次,这就是最后一次。

“你是不是在那里,雷哈尔尼。”

不会余音上扬,因为带了疑问语气就像是有一种答案未决的期待,但他知道雷哈尔尼不会出现:雷哈尔尼又要一言不发地去做些什么事情,余留下一点亲近之人需要承担许久的“心有余悸”。艾因雷拉没有用“哥哥”这个称呼。果然没有回音,而在这时街上要有过路人以看犯病者眼神看他反而会更好受,还能觉得是对方是要大隐隐于市,所以不会现身。但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是在说得不到回应与你努力与否无关。艾因雷拉从不恨雷哈尔尼,但他恨极了“努力”这个词,而他在临行前终究是没再见雷哈尔尼一面,就算是要找也无处去寻,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一句话无非是借口,“不过我已经是要去为诅咒的事情做个了断,这样也不算是逃避什么吧。”

学园长刚好也在镇上,艾因雷拉要和他去谈请长假的事。二人约在某街边上角落见面,优鲁斯维兹选地随意,不过艾因雷拉是有意避开某条与旅店相近的小巷:这大约算是有所谓的“纤细”感官作祟,他不再回忆过去几日酒后所发生的事。当然他也从不觉得做那样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要避嫌而已。请假时间长达两年,没有不和学园长商量的道理,而批准与否又是另一大问题——哪怕他自己已经提前为这件事准备了许久。上次见优鲁斯维兹是艾因雷拉还没因其他事务离开学园的时候,算是不久之前,优鲁斯维兹现在仍是孩童样貌……不如说自艾因雷拉见他的第一天起就没变过,就连那学士帽加连着两条背带的短裤、白袜与皮鞋的搭配都不曾变过,“活到老学到老嘛”,优鲁斯维兹是这么说的。

优鲁斯维兹以悬浮魔法让自己停于空中,但高度控制十分完美,不至于与人俯视,显示出其对魔力的优异控制力。他还是笑眯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扶着学士帽,和艾因雷拉说话好似只是普通道家常:“哎呀,在来找我之前,你不是已经为这请假两年提前做了准备,还去拜托了希艾拉吗?好一个先斩后奏。”

艾因雷拉知道眼前这“小老头”话中并非带刺,而是贯彻其俏皮话不断的方针,他也只能摊摊手耸耸肩:“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毕竟我是学园长,不好好了解每个老师的状况可不行啊。”优鲁斯维兹微笑挤眼,似乎试图放出一个可爱的眨眼,不过看上去这样的招数对艾因雷拉无效,艾因雷拉眼都不抬,直接将这一挤眉弄眼动作略过:“是希艾拉告诉你的吗?”

“嗯——不完全是。”

模棱两可的说辞,往哪边理解都可以,所以算不上说谎。这也是优鲁斯维兹一贯的……不算话术,更像是一种性质温和的手段,艾因雷拉也从他这边学了这一招,最终也有用在自己的学生身上过:可能现在也确实到了该用的时候。当然姜还是老的辣,敌不过永远年轻永远狡黠的优鲁斯维兹,而希艾拉作为他早期教导的学生也完美地继承了狡黠与善于套话的特质。

“哈……早知道不应该和她说那么多的……”

“希艾拉很敏锐对吧!”优鲁斯维兹笑了起来,艾因雷拉故意做出夸张的敷衍模样道“是是是好好好”,等着他把笑容收敛一点继续说请假的事情,“啊啊,两年的期限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可能你的学生之后就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忘记喽,这样没问题吗?那孩子,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吧。”学园长一开口便点到重点问题,艾因雷拉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在想究竟要如何处理琉娜琉娜的事情,过去琉娜琉娜都是在研究塔内生活,自己甚至与他一起生活了很久,为的也是在各个方面“打磨”他——艾因雷拉自己倒是不怎么喜欢所谓磨平棱角的说法,他倒是希望琉娜琉娜永远保留这些尖锐棱角,反正他是能准备着在时机不妙的时候用席子卷住琉娜琉娜的……当然,现在他也很清楚琉娜琉娜已经有所成长,不再要妹妹和自己完全绑定,对魔导线的操纵也颇有心得,似乎也就缺那么临门一脚。

那孩子,还没自己真正作为一个独立人生活过呢。艾因雷拉却也不是说刻意去用什么放羊教学法,只是想有时候绑得太紧反而是更可怕的束缚(对此他有深入体会),或许现在也是时候了。艾因雷拉摸了摸魔法帽边缘,那些镶嵌其上的宝石正幽幽发光,似成什么事情即将开始的信号。“正因为是他,才需要在合适的时候开始适应没有老师的生活,我也没有打算用两年的时间作为逐渐淡掉这部分责任的借口。”艾因雷拉又是用手指捻了捻脸颊侧边的碎发,“不过,琉娜琉娜那家伙,大概会大发雷霆吧,要是他真的暴走了……毕竟我是他的老师啊。”

优鲁斯维兹此时完全收住脸上笑意:意表认真与严肃,身体以悬浮魔法操纵时也不再上下微动,他是看得出艾因雷拉的真意,知道他要认真处理这一事情:和那韦希塔旧宅中的诅咒有个了结,尽管还不知道是否能得出个好结果,毕竟目前为止没有通过魔道具制服诅咒的先例,而那东西的力量是否增强也很难说……“但你是艾因雷拉,这份长期请假的申请,我批准了。”也不知优鲁斯维兹是从哪儿凭空掏出羽毛笔与一页纸,上面竟是早已写好正式公文:用于批准学园内教师长假并保留其职位的文件,只有两处空白,而下一秒其中一处空白已被填上。优鲁斯维兹抬抬手腕,精致的花体字流畅地附着其上,“轮到你喽,艾因雷拉,赶紧把你的名字写上去,然后就可以准备行李啦。”艾因雷拉却是一下子愣住,随后轻笑一声,想着这位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个老师最后还是耍帅耍得比自己更好,好在鼻头一酸也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将名字签了上去。

这样一来,去解决诅咒的事情就完全确定。要去做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只是他要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学园的众人。肯定还是会想,更不用说还有自己的学生了……看来还真得在琉娜琉娜面前做一个坏人了,但不说也许也比说谎要来得好。想到此处艾因雷拉反刍部分童年经历,心想本来也不该在烂苹果堆中挑苹果,但现在的他没有选择——又或者说是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他或许得把这个责任转嫁给琉娜琉娜,让这孩子自己去对这样的不辞而别做平衡练习。别的人,至于还有什么人是自己会好久见不到的……

不,那人怎么说都会在,就算从自己八岁时二人分开大约也算不上百分百的别离。

艾因雷拉在旅店打点着自己的行囊,抬头看了一眼桌面上放置的镜子,摇了摇头,随后继续将衣服叠好放入箱中,随后将地上的酒瓶一并收纳,放入了杂物篓里。


呼——

呼、呼呼——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节庆时分歌声远扬,即便走到城镇边缘歌声也清晰可闻。星祝祭时城镇内挂满星形装饰,长条的灯链悬挂在屋檐下方。有那么多的星星!绝大多数人离城镇越来越近,离乡者赶赴小镇庆祝自己或他人的降生。在这样的星光面前积雪显得一点都不厚。

当然,艾因雷拉为自己准备了一双足够厚的靴子,也有足够厚的手套。戴着手套两手互相摩擦,能感受到手套布料下戒指硌着手掌。他仍然戴着很多的戒指,只是这次仍是没有戴那“唯一”的一枚。在镇内魔道具店的寻找还是没有成果,店员道那样的戒指是魔道具早期投入市场的第一批卖品,也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was blind, but now I see

呼——

呼、呼呼——

风有些大,不过吹不散别的什么东西。艾因雷拉离人潮更远,要向城镇边缘的树林去。若他的记忆与情报没有出错,韦希塔家旧日家址就在那里。他不确定是否有结界阻隔,也不确定那里是否已经成为了魔宠的栖息地。

但好说歹说得先去一趟嘛。艾因雷拉立起了衣领,避免不慎吞一枚雪花。他记起自己过去隔着窗看窗外的雪,有人小心翼翼推出窗的一道缝隙,隔着牢固的花窗用手指指腹顶住雪花。

“雪花一点也不甜啊。”

How precious did that grace appear the hour I first believed

还能有谁?能这么做的还有谁?艾因雷拉想,或许自己不该有意回避对其直接称呼。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 I have already come

'Tis grace has brought me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me home

...


多年不见的废墟和八岁时零碎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多大区别,此处设立的屏障似乎仍旧有效,隔绝了相当一部分魔宠。艾因雷拉离城镇越远,歌声便越轻微,当他站在宅邸门口的时候,已经听不到任何歌声了。流星雨还在,非常罕见地不怎么停,不似过往那样间歇性地落。流星雨本是很好看,但艾因雷拉想到的是“这看起来就像是哭个不停”。流星拖拽的尾巴是发光泪痕,想到有人脸上现今也多两滴眼泪彩绘:感情要抑制,不能高兴也不能伤心,你看,已经有彩绘替你每时每刻落泪了。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流星雨现象似乎有些异常,过去也有异常天象是魔宠躁动前兆的记录。

艾因雷拉拍掉帽子与斗篷上的雪,踏上宅邸前的大理石台阶。下意识地蹭蹭鞋底,蹭掉一点雪水,然后就想这里空无一人且不是家,又有什么必要有这样的小动作。真没意思,艾因雷拉叹气,以手指轻挠脸颊。在路上他想到不少事情,包括但不仅限于与长兄雷哈尔尼在那如今已是废墟一处的回忆:那间有着那么多星星形状装饰的房间是否还维持原样?事到如今再想到屋内装饰时儿时那种悲伤情绪已减淡不少——不再会去想只有自己哥哥才是有着拥抱星星资格的那一个,反倒是出于一种更理性抑或是说更探究性的思考去想“要是生下的第二个孩子有魔力怎么办”,那样的话房间里除了有星星还要有什么,月亮还是太阳?还是要铺银河?有点钻牛角尖,不知道担负监视职责的家族会不会仰望星空。

好吧,其实自己这么想无非也像是刻意让脑内气氛轻松,还是显得动机可疑。艾因雷拉叹了口气,无人的尘封空宅本身就像怪物,他需做好准备才能推门而入。要是这时候有什么其他防身的东西就好啦……啊,当然,魔道具肯定算是好工具,但听说其他国家还有别的新鲜玩意。好吧,又是一次刻意放松头脑,艾因雷拉甩了甩手臂,尽可能让自己的双手不要因情绪上的抬升而颤抖。放轻松,艾因雷拉,想一些轻松的东西,什么国家有那些新奇的小玩意……艾因雷拉想到了科学之国那些新鲜玩意,优鲁斯维兹过去也去其他国家出游采风研究兼带回土特产,但艾因雷拉自己什么都不要。“优鲁斯维兹这家伙自己还是个顽童,哪有我找他死皮赖脸要土特产的道理。”说是这么说,其实意思是有新知识就够。

优鲁斯维兹自然不管他要不要,优鲁斯维兹要做什么似乎都由不得他人:还是给艾因雷拉带了一个万花筒。“哈?这不就是小孩子玩具!魔法国不也有这东西,还不如给我一本书……嘛,这个万花筒材质倒是挺稀奇的,拿着轻,还不容易坏。这是什么做的?”“艾因雷拉老师,可要活到老学到老哟!”在这个时候优鲁斯维兹就卖个关子直接不见了。总之,铁会锈木头会被虫啃,但这个不会。艾因雷拉摆弄这个万花筒许多次,也放置了很久,没有一点损坏的迹象,奇妙的是他每次转动万花筒都能转出蓝色的星星,但那星星很快在下一次转动后消失不见,只有在他之后久违地拿起它一转,才会有星星重新掉下来。

透过宅邸高处的窗户——便是那房间的星形的窗户,在晴朗无云的冬夜,还是能看到流星从天际划过。这样的星星美丽又无害,又没有变成星星的眼泪那样叫人悲伤,也没有魔力在内里悄悄灼烧。很好。

艾因雷拉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总觉得大约是有那么一点雪打在了自己的眉毛上。可是室内哪来的雪?也可能是先前未化的雪还是在一点也不温暖的室内融化了。

fin.